我轻轻开启箱盖，一整箱的书呈现在我眼前，让我大吃一惊。我轻轻地拿出这些书——《红楼梦》、《水浒传》、《三国演义》、《西游记》、《山海经》、《镜花缘》、《三侠五义》、《隋唐演义》、《呼延庆出世》、《三字经》、《增广贤文》……数百本书像忠诚的伙伴在静候我的到来。从此以后，我像一只饥饿的书虫一样一头钻进了这书堆里。我不知道，这都是当年“文化大革命”时我的奶奶冒着危险悄悄藏下的禁书。十多年来，这口箱子就在等待着我来开启，这些书在等待我来让它们重见天日。这些书的年岁一看都要比我长，因为它们纸张泛黄，特别是那复杂的繁体字，就像满口之乎者也的老夫子，让人难以理解。好在我读过几本以后，连猜带想囫囵吞枣地，竟然慢慢地能理解并读懂了。古人云：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对于我来说，书是我最忠诚的朋友，它带我进入了另一个精彩的世界。我像个瘾君子般，一部一部地接着啃，每天上学去时都不会忘记在书包里塞上一本这些书。
因为痴迷于读小说，我的成绩直线下滑。第一次段考时，我以语文成绩全班第一但总成绩最少荣居全班倒数第一脱颖而出，一下子成了班上的名人，于是没有人叫我廖莉了，大家都叫我“第一名”。这是一个带有取笑意味的外号，它让我感到羞耻。
段考让我一举成名，我成了班上的焦点，他们的目光像聚光灯般集中到了我的身上。有一次，一位穿着漂亮的女同学站在我面前打量了我好一会儿，然后问我：“嗨，第一名，你头发上的彩色塑料带是从哪儿来的？”我老老实实告诉了她，是我用花染的。她听后嘴角一撇，讥笑我说：“现在谁还用这个东西啊？乡里乡气的！”我一听睁大了双眼，愣住了。我没想到，自己引以为荣的彩色发带在她们眼里竟然成了土气的东西。我这才注意到，班上的女同学都是扎橡皮筋，那种用各种颜色的毛线缠绕着的橡皮筋，漂亮又好使用。她们有的还在头上别一个漂亮的小发夹，新潮可爱极了。听她这么一说，我这才仔细观察起周围的同学来。原来，在她们身上，都有最新流行的时尚元素：的确良的蓝裤子、精巧漂亮的电子手表、轻巧新潮的三折自动伞、方便好使的卷笔刀，还有那可以折成如一圆盘大小的白色太阳帽……这些都是我在安江乡下上小学时没见过的。这让我觉得洪江真是一个时尚的城市，难怪有“小南京”之称。
班上有个学习委员，他总是提了自家的收录机到班上来放英语磁带给大家听，看到大家围在他身边看那砖头大小的收录机他就洋洋自得，有点显摆的味道。那时候，家里能买得起收录机的人并不多。有一次，那磁带放着放着，突然变了声调，“叽里嘎啦”地响起来了，大家一时都吓呆了，以为是谁碰坏了，都不知所措。我明白，这是搅带了，因为我的燕舞收录机有时也会出现这种情况，一般我会将磁带取出，梳理好了，再将那磁头用酒精棉球擦洗一下就好了。于是，我走过去，想按键取出那磁带帮他解决这问题。可是，没想到，学习委员却立马制止了我，他大声说：“别碰坏了我的收录机！乡巴佬！”听到他这话，我觉得眼前这个同学是我从未见过的陌生，我吃惊地睁大了双眼，无言以对。我心里在想着：一个破收录机算什么东西啊？第二天，我把奶奶给我买的燕舞提到教室里，大音量地放着广播电台“小喇叭”节目，震惊了全班同学。我目光扫视全班，所有同学包括那学习委员，都不敢吱声了。我的燕舞收录机像个巨无霸，相比之下，学习委员的小砖头收录机反而像一只小乌龟，声音都弱了许多。
来到洪江以后，洪江的新奇、洪江的陌生、洪江的时尚让我一次次努力地睁大了眼睛，我敞开胸怀来感知它、理解它、接受它、容纳它，我的小蝌蚪一样的小眼睛因为无数次地睁大而越来越大最终变成了大眼睛，而我的一张嘴却因为总是双唇紧闭未常启用而变得越来越笨拙。
学校要求家长在段考成绩单上签字。当我背着双手拿着成绩单站在我的奶奶面前一言不发，一双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我的奶奶时，我的奶奶问我：“丫头，什么事啊？”我还是一声不吭。她笑眯眯地盯着我的大眼睛看了好几分钟，看到的只是纯净明亮无一丝杂质的两汪清水。她在心里琢磨着她的丫头的心思。最后，仿佛猜哑谜般一语猜中谜底，她向我伸出手来，对我说：“拿出来吧。”我乖乖地将成绩单交给她。她接过成绩单看了一眼，又望了一眼安安静静站在她面前的丫头，我不慌不忙，不畏不惧，绝没有因为成绩考砸怕难交差的恐慌。在我的印象中，我的奶奶不是一个让我恐慌的人。果然，我的奶奶明白了那成绩单上所代表的一切，并没有责怪我，而是和颜悦色地说：“语文不错呵！继续努力啊！其他嘛，慢慢加油，争取不做倒数第一。”几句话暖暖地落在我心田，如细雨润物。
大概是从我的沉默寡言看出了端倪，我的奶奶有一天到我的学校去看我了。一天放学时，当大家一哄而散，呼朋唤友地结伴离去时，正沉迷在小说中的我意识到放学了，也开始收拾书包。把我手中的小说在刚看到的位置折了个记号，然后跟着人群自顾自地往教室外走。刚走到门口，我的奶奶就出现在我面前，她叫了我一声：“丫头！”我对她的到来感到很意外，不过很快就高兴地拉着她的手往回家的路上走了。
从学校回来的路上，奶奶什么也没说，只是牵着我的手来到巫水桥边的百货大楼，那里是全洪江城里最热闹的地方。她在那琳琅满目的商品间挑选着，只要看到那些适合当时女孩戴的用的东西就都给我买下，从衣服鞋子到文具手表，也不问我想不想要。我猜想，肯定是奶奶在学校里看到了我的同学们一个个都比她的丫头穿着漂亮时尚她才会如此。
奶奶如此大方眼都不眨一下地买着那些东西，把那些平日里高傲无比的售货员都惊住了，她们对着我奶奶的背影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她们不知道，这是我的奶奶要把她的安江乡下丫头变成一个洪江丫头。
回到家里，她把我书包里的那本《镜花缘》掏了出来，说：“丫头，这书里说的都是些子虚乌有的东西，不适合你看。”然后，上邮局去，给我订了《小溪流》和《少年文艺》两本期刊。可是，区区两本《小溪流》和《少年文艺》岂能满足我的胃口？那些小说我照看不误。只要是书，我抓过来就看，像只饥不择食的小牛犊，管它青草干草只要是草，看见了就往肚里吞，甚至没有反刍一下。
许多年以后，当我回味这一段岁月，我发现这么多的书并没有在我心里留下什么深刻印象，我怀疑自己的脑袋是个千孔百眼的筛子，那些书才会像水一样漏走了。只有那一套祖传秘方，因为读不懂，我只能细细地研究，竟然还在我心里留下一些记忆。
在囫囵吞枣地将那一箱繁体字的小说读完了以后，我暂时找不到供我阅读的东西了，就只有将那一套祖传秘方也翻出来读了。
这一套八本的祖传秘方为防岁月的侵袭被单独用油纸包裹着，当我打开那包在外面的一层层纸张，古色古香的秘方书呈现在我面前。里面的文字全都是繁体字，幸好之前对繁体字的认识有一定的基础了，我才能对这些数百年前老祖先留下的东西细细研究。粗粗地翻阅了一下，见秘方分妇、儿、外、眼、伤寒、骨伤、刺炙、无名肿毒共八本，可以总结出这些秘方大致可分为膏、丹、丸、散、汤剂及针灸，是一套比较全面的医方书籍。
看过了这几本书之后，我才知道，平日里山沟路边最常见的什么三步跳、香附子、海金沙、荆芥、夏枯草等等竟然都是治病良药，我的奶奶没事时就会带我上嵩云山去认识这些草药，让我对那些秘方有了更深刻的印象。
当我对这些秘方有了自己的主见时，有时我们祖孙俩还会为这秘方各执一词争论起来。我说，这套秘方在现在这个年代已经不实用了，因为，在那些秘方里动辄就会用到虎骨、麝香、穿山甲壳等东西，而这些动物都是国家保护动物了，上哪儿去找这些配方？还有什么百年的灵芝十年的梅花雪，简直就是刁难人的配方。还有一些配方更是可遇不可求，比如说那千年灰。如果不是特别说明，谁也不知道那千年灰是什么东西。奶奶说，这些秘方只是为了以防万一治病急救时才用，并不是像日用品一样时时需要。有的秘方也许你一生也不会用到，有的也许就用那么一次，有备无患。
当我刚刚看完那秘方书时，我跃跃欲试，正幻想自己未来会不会成为一名扁鹊再世名噪一时的名医时，一个特殊的病人来了，他成全了我的愿望，我给他开出了我人生中的第一个药方。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那大半生里与廖家大院一家人有着无数纠葛的诸枭员。自从我的奶奶拿到了一纸平反书，回到家以后，她声音不高不低地对正大摇大摆坐在天井下吃饭的诸枭员说：“诸枭员同志，打扰您一下，给您读一段文字。”然后从头到尾一字不拉地对诸枭员宣读了那平反书，读完了再说：“您请继续用餐。”“文化大革命”结束时就大势已去的诸枭员明白，这是凤丫头对他下了逐客令。当天晚上，趁着天黑，他灰溜溜地搬出了廖家大院，从此再也没有踏进廖家大院了。接着，廖家大院里的其他住户也陆续搬了出去。
此次再入廖家大院已今非昔比。诸枭员是左手提着两包糖，右手提着两瓶桂花酒，卑躬屈膝地走进大院。见着我奶奶，他口里打着哈哈，说：“好久不见凤丫头您老了，特别惦记您，想来拜会一下。”我的奶奶说：“您是洪江城里的第一大忙人，哪敢劳您大驾光临寒舍。”两位经历过数十年风风雨雨争来斗去的老人就这样心照不宣地寒暄着，我在旁边像看戏。
久闻诸枭员的大名，今日见到了庐山真面目，我仔细打量了他几眼。只见眼前这个年近六十的老头面黄肌瘦，脑袋谢顶，光光的像西瓜。衣服也是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一副邋遢相。一开口就可看见他那满嘴烟垢参差不齐的牙齿，特别恶心。最引人注目的是在他左边脖子上罩着纱布，纱布上透出的血水和脓水散发着阵阵臭气，让我忍不住捂起鼻子。我的奶奶气定神闲地坐在那竹靠椅上，手中端着茶杯慢悠悠地喝着茶，正眼都不瞧他一下。没有奶奶的吩咐，我是不会给眼前这个讨厌的人让座的。我站在奶奶身边一动不动地盯着他。诸枭员见状放下手中的东西，自己伸手到不远处提了一张小板凳来，靠近我奶奶坐下。我的奶奶慢条斯理地将杯中的茶喝完，然后，将杯中残存的茶叶取出，闭着双眼，又慢慢地将那茶叶覆盖在双眼上，身子靠向那竹椅上，闭目养神了——奶奶说那茶叶有明目清肝的作用。我伸手将她手中的空茶杯接过来收拾好。
诸枭员看到那情景，知道是难以让我的奶奶开口了。他不着边际地说些奉承我奶奶的话，我奶奶都是爱理不理。有那么一盏茶的工夫，奶奶都是一言不发。诸枭员以为我奶奶真的靠在椅子上睡着了，停住了他那张聒噪的嘴，沉默了。我奶奶这时才吐出一句话：“说吧，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什么火烧眉毛的事让你屈尊寒舍？”听到我奶奶这么一说，诸枭员马上又来了精神，喋喋不休地说起了他此行的目的。
原来，他是为了他脖子上的病而来求我的奶奶的。他说，他那病也真是奇怪，在洪江城里找了好几家医院看了，都说是淋巴结核，可是，无论是打针还是吃药，就是不能痊愈。西药是吃了无数了，加起来可能都有一箩筐了，就是治不了。而且，脖子上那包还在慢慢长大，总是流出恶臭难闻的脓水，别人都对他敬而远之，他自己也不堪其苦。最后，诸枭员奉承我奶奶说她是一代名医，年少时就名扬洪江，希望奶奶能妙手回春给他治好病。奶奶问他，“就这事吗？你叫我给你开药方，常言道是药三分毒，你就不怕我开个药方毒死你？”诸枭员连连抹着额头上的冷汗，说：“不会的不会的，您凤丫头是大人大量菩萨心肠，不会做害人的事。”奶奶说，其实你这病在中医叫“瘰疬”，我们家的祖传秘方上倒是有那么一个方子正是治此病的，效果特别好，只是那秘方……说到这里，她叹了口气，不说了。
提到秘方，也就是提到了那不堪回首的往事，两位老人都沉默了。最后还是我打破僵局，我问奶奶：“是不是有千年灰配方的那个方子呀？”奶奶缄口不言。诸枭员却一个激灵，惊讶地问我：“你怎么知道？”我回答他说，我看过这个方子了。诸枭员看着我奶奶，问：“凤丫头，这么说你家的秘方还在是吗？”奶奶没有回答他，只是对我说：“丫头，去把那秘方拿来吧。”我爽快地应了一声，跑到奶奶房间里把秘方抱来了。诸枭员看到了那秘方，吃惊地说：“好啊，你个鬼精明的凤丫头，真会玩瞒天过海的把戏啊！”我奶奶不理会他，仍闭着眼睛，茶叶覆盖在她的双眼。
我终于明白了人为什么在年轻时眼睛会又大又亮，那是因为对事物都充满了好奇；而年纪大了以后，对某些事某些人都司空见惯，看都不愿看——所以眼睛才会越来越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