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梨水,冰糖雪梨水,”
既不过分喧哗也不过分安静的小镇,有小贩挑着扁担几声吆喝,蓦然从旁边小巷拐过一个灰布衣衫的书生,文邹邹的捏着把早已经磨滑了骨柄的扇子,走上前去,说话也同样文邹邹,又缓又慢的调子:“老板,给我来一碗。”
“好嘞,”小贩豪爽的拿起木勺,添了一碗递给书生,“两文钱,谢谢您了。”
“给。”
给完钱,书生很是斯文的将水饮完,把碗还回去,末了用袖子擦擦嘴角,搓洗得颜色都暗淡了的袖口印了半道水痕,天热,一下子就蒸腾不见了,他也不在意,正要转身离开,蓦然一阵香风扑鼻。
“老板,也给我来两碗。”
如出谷黄鹂一样的声音。
他惊讶的转头,入眼的是一张俏生生的脸,灵动活泼,顾盼生辉。
“看什么看,再看我挖了你的眼睛。”
可惜人美,心地却不善良。
“画屏,你最近可是越发嚣张,怎么和人家说话的。”
书生正结结巴巴不知所措,一个碎玉一般嗓音从身后传来,未见识过大场面的小书生目瞪口呆,他以为刚才见到这个,已经算是美人,没想到身后,竟然还有个绝色。
油纸伞下,女子一身绿衣白裳,姿态婉转婀娜,握着伞柄的手纤纤细细,容貌更是清雅无双,只看一眼,神仙都宁愿坠入十丈温软红尘里。
不止是书生,连卖雪梨水的小贩都看直了眼,手中的木勺咣一下落进木桶里,雪梨水溅了一身。
“哎呀。”站在近处的两人被殃及,叫做画屏的女子一下子就跳开,“你……”
看着小贩面目通红不知所措,摇光心里笑惨了,面子上却仍是极矜持的,声音更是如三月清风拂面:“算了,画屏,给他几文钱,不喝了。”
温柔到画屏起鸡皮疙瘩:“哦。”
最终撇了撇忍不住歪起的嘴角,从口袋里掏出几文钱,递到小贩手里,心里却在默默的计算,她家小姐这样子已经是……
第几次了?
锦城新搬来了一户姓陈的人家,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大家都说不上来历,就忽然这样搬来了。
买了田地,置办宅院,招募家丁,人仰马翻。
但最值得一提,为大家津津乐道的,却是他家的那位绝色无双的大小姐,一颦一笑说不出的风情万种,却没有半点狐媚之气,从前公认既端庄又高雅的飘香阁头牌岚铮和她比起来,真是风尘俗媚到了极点……
甚至有些异想天开的朽木书生,听多了狐女的故事,认为这小姐是狐狸所化,半夜都不睡觉,挑灯读书,等着她来敲门,然后第二十天,顶着一双黑眼圈上课,被书院的同学看足了笑话。
画屏和摇光说这些打听来的消息的时候,还不忘一把往香炉里添了块儿香料,然后对摇光说道:“味道还适宜吗?”
摇光闭着眼睛点点头,表示很好。
小狐狸毛乎乎的脑袋又往她怀里拱了拱,终于找到个舒服的姿势,瘫在身体继续睡。
“今天那个呆书生,看你看得口水都流出来了。”画屏把调香的签放下,洗洗手,到摇光旁边拿起扇子,为摇光扇凉。“小姐,你是不是要这锦城有点姿色的男子都调戏一遍才罢手。”
“唉,你知道的,我最近实在是太闲了,忍不住把从前的梦想拾起来……”摇光缓缓的把眼睛睁开,还是那副慵懒模样,“你啊,刚跟着我的时候小心谨慎,半句话都不会错,现在也懂拿乔发脾气。”
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两人同时想起刚才那一幕,画屏一副小妾得势的模样,对着那书生娇嗔:“看什么看,再看我挖了你的眼睛!”
两人同时扑哧一笑。
物是人非之感由心生出。
画屏是摇光新收的丫鬟。
摇光有一头好看的青丝,却在大半年前被她自己折腾的粗糙如杂草不成样子,如今,终于被这画屏养回来了,摇光对她很是感激。
碧云寺之事已经去过大半年,这住处也是苏九歌为她安排打点的,一切妥当,就带着白月青灯离开了。
摇光一个人孤独寂寞,却也觉得岁月安稳,十分符合她的期待。
画屏就是在这个时机进入她的视线的,还和另外一个女孩子一起,两个人皆是家中贫困不得已卖身为奴,摇光当时还犹豫了片刻,听他们讲,似乎是画屏身世比较凄惨,孤苦伶仃,另一位是因为家中孩子太多,养不起才把自己卖了,两个都是水灵灵的,颇符合摇光的审美,不过最终还是选择了画屏,不是因为同情她的身世凄惨,而是她了无牵挂,做丫鬟的,牵挂太多,对主人绝非一件好事。
刚开始的时候,这个画屏走路都只敢迈半步,低着头怯生生的,孰知揣摩透了摇光的性格之后大胆了起来,慢慢的变成了现在的模样。
也挺好的,有这样一个丫鬟陪着她折腾,她想念苏九歌的时间越来越少。
她其实心里一直存有芥蒂,当初之所以没有陪苏九歌一起走,是因为白月的缘故。
他找过她。
她遇到的这些个人里面,女子如青灯如司徒绾绾皆大大剌剌没有心机,男子如苏九歌白月,都生了一颗剔透的七窍玲珑心,这个白月更是深不可测,就不说他那出神入化的医术,拿平时说,绝对属于咬人的狗不叫一类,平日里对谁都温暖和煦如春风,可是除了苏九歌与青灯,她还从来没见他眸子里倒映过谁的影子,包括自己。
她知道这种男子的,看上去沉静温和,对谁都好,衣服纤纤不染一尘,眼睛里写着出尘绝俗,不摆架子拒绝人,偶尔还会帮你解难,简直十全十美,这种人,只有真正接近了才知道他多冷漠,除了他在乎的人,他不在乎任何人。
从前与苏九歌第一次见面,摇光觉得苏九歌也是这样的男子,可是细心交往,才知道他面善心也善,甚至对自己都好到了圣母级别,可是白月,却是真的如此。
他可以“珠儿姑娘”、“珠儿姑娘”叫的亲切,在青灯偶尔冒出的尴尬话中为她解围,可是细细想来,他一切的出发点,只是为了那两个人,如果苏九歌和青灯与她从不相识,她在他眼中也不过碌碌世俗的一介庸脂俗粉。
他对她说:“你不该对阿九有那样的心思。”
被他看出来了。
其实他一早就知道不是吗?如果不是当初她昏迷之时喊了一声“苏九歌”,他又怎会救她。
尤记为了楚耀天的事,她唏嘘不已:“情这个东西,果然害人。”
白月便看了她一眼:“但愿姑娘记住今日的话。”
情这个东西,的确害人,尤其是不该滋生的情。
她与苏九歌,就算两情相悦,中间也隔着一个君无端,注定不会有好结局,不如趁一切还未发生之前,斩断自己的心思。
父亲当日也说过,无论君无端怎样,都是君,他们是臣,君臣之礼不可废,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你,要时刻当心身份败露之中该如何自处,如何,保全咱们这一大家族人。九殿他多次相助,感恩即可,别生出其他心思……
“娘娘是个聪明人,即便是为了你自己,也该离阿九远点。”
知道了知道了。
摇光乍到锦城之后,闭门不出修生养性了许久,后来才渐渐恢复了从前几分活泼性格,把从前的那些书生小姐梦拾起来,和画屏一堆把锦城三颗半星以上的男子调戏了个遍。
“小姐,你今晚想吃什么,我让厨房准备做菜。”画屏看扇得差不多,就把扇子放下,在摇光耳边吐气如兰。
摇光蹙眉:“唉……”
每天要考虑吃什么的,最讨厌了,如果可以把米饭分成两份,一份当饭,一份当菜下饭多好。
“唉……”
月淡星稀,蝉鸣扰梦,怎一个烦字足以形容。
从前的日子惊险得让她再不想过,现在又寡淡无趣得想死,用过晚饭之后,摇光再次爬上房顶哀声叹气。
“你在想什么?”蓦然一个声音在她耳边吹起。
摇光又叹了口气,也不想为什么身边出现个人便答道:“我在想接下来的剧情线该怎么走……”
来人闷笑了两声:“我早听闻锦阳来了位倾城美女,婀娜婉转如有天人之姿,没想到,性格也这样有趣。”
嗯?摇光终于发现不对劲,一转头,一方带着香的帕子就捂住了她的口鼻,只听那人继续说道:“只是不知道,在床上,是不是也这般有趣。”
采花贼?!
她睁大了眼睛想要挣扎,无奈那帕子上沾了霸道十足的迷香,两口就头晕目眩,手脚发软,谁来,谁都可以,救救她!
仿佛是老天听到了她的祷告,黑暗的夜色中蓦然飞出一道白色身影,采花贼似乎也看出情势不好,为了逃走保命一把将半昏迷的摇光从房顶上掀下去。
又如同那晚,她为了摆脱司徒绾绾狠心跳下悬崖,也是这般跌落,眼之所及,是一片星空,无风,月影稀薄。
也是那个人忽然从天而降,挽住她的腰,随她一起落下。
……她怎么可以以为她可以忘了他。
是谁一头青丝如墨,是谁一袭白衣如雪?在她昏沉的视线中,那人的脸离得这么近,又那般远。
“小姐!小姐!”
画屏最先听到屋外用动静。
摇光一向有晚上爬墙上房,对月抒怀的爱好,今夜大约是菜色扰神,画屏也没管她,现在听到门外有动静,以为她下来了,不料门一拉开,只见一个白衣男子用十分暧昧温存的姿势抱着她家小姐,而她家小姐……
眼眸半阖,似睡非睡,怎么看也是没了神智的模样。
“你是谁——!”
她不禁尖着嗓子大喊一声。
男子只是淡淡的看了她一眼,又把视线放回到摇光身上,温柔异常:“我是你家小姐的旧识,名叫白月。”
画屏看看他一身白衣,倒是人如其名。
可不知为何,当他说出“旧识”二字的时候,自己脑子里闪过的,竟然是“旧爱”二字,扑棱扑棱脑袋,这,一定是她想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