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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花瓶乍破的时候,碎裂的瓷片像玉兰般的花朵般一片片缓缓的坠下,顾望悠觉得意识正在缓慢的从脑海里剥离,有种缺氧般的晕眩轰然袭来,即便如此,顾望悠仍旧死死拽着被蹂躏的凌乱不堪的领口,眼里透着一股彻头彻尾的失望,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把眼睛撇向一边,毫不掩饰的厌恶神情终于让沈天凌意识到,他错了,错得离谱,顾望悠曾经的一厢情愿成为了他的一厢情愿,这种角色倒置后的失落感让每根指节上的青筋都暴起,最后力气又从他的虬筋迅速流逝,沈天凌低低的嚎叫起来,手臂一横,几上陈设着的满目琳琅全被他扫到了地上,可惜这里一寸叠着一寸尽数铺展着昂贵的地毯,没有丁点清脆的声音,只有闷闷的响,像把榔头似地一下下锤击在沈天凌的胸口。

顾望悠静静的看着沈天凌的失控,血水模糊了她的双眼,她其实并不能看真切,只有个虚幻的倒影在眼角膜上缓缓的移来移去,恍恍惚惚的想起了已经被她亲手埋葬的过去。许许多多的事情,一下奔涌上来,像是池子里争先恐后的抢食的金鱼,流畅的鱼身在澄透的阳光下闪过一个个炫目的光圈,美丽又让人觉得怀念,她想起自己为沈天凌有的许多第一次:第一次像泼妇般揪扯着另一个女孩的头发,第一次离家出走又怕他担心,只敢在他必经之路上急得打转,第一次觉得了无生趣,躺在满是玫瑰花瓣的浴缸里割腕自杀,第一次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直直的跪在沈宅的门口,任性的不肯松开他的裤腿语无伦次的求他……

她突然发现,沈天凌带给她的第一次们,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愈发的疼痛,像烧得滚烫的蜡烛油硬生生的砸在心口上,一下一下几乎折磨得她快背过气去。她胸口漫上一股发狠似地恨意,她恨沈天凌,更恨宋卿书,她恨他们把她从绝望里拯救出来,却把她丢进更深一层的修罗场但他们凭什么?!

不过凭她爱过他们。

顾望悠觉得不甘心极了,为什么她总是先陷进去的一个?就连她现在想恶作剧,想用自己的死来惩罚他们,她都不确定他们会悲伤多久——又或者,他们转身就会投入另一个温香软玉的怀抱,只会在某个花好月圆,佳人在抱的夜晚,才会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想起这么个傻瓜?

顾望悠咬住嘴唇,挖空心思的想要找出个答案,但是她浑身上下都太疼了,像有无数只小蚁在细细啃咬着她的脊髓,冷得让她忍不住的弯曲起脚趾,而她满脸的血水又这么烫,烫得像她这颗心,迷迷糊糊的,好了伤疤又忘了疼的,只要别人对她稍稍温柔些,就忍不住交付所有的一颗心,那样的傻,那样的可笑。

顾望悠眼前交错着闪过纷乱的光影,缭乱鲜亮的颜色,让她隐隐有些高兴,视线尽头有着些微的星光,她越用力的睁大眼睛,就越看不清楚,顾望悠大口大口的喘着气,最后还是抵不过浓浓的倦意,饱满如同泼墨的黑暗瞬间侵入她的世界,顾望悠张张嘴,终究还是吐不出一个字来,只是轻轻的、轻轻的扬起一边的嘴角,眼里闪过一丝微弱的顽皮笑意……

顾望悠很久以前就知道,死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儿。那时她自以为是的自杀,现在沈天凌独断专横的挽救,都让她整个身体经历着犹如电锯般的疼痛。她潜意识里觉得自己大概是被抬进了医院,手术台上的灯光很亮,圆形的光斑在她眼前不住的晃动,机械进进出出,在她身体里发出冰冷的碰撞声,她感到有人俯身下来,温热的呼吸扑在她冰凉的脸上,逼得她两眼酸胀难耐,但她却流不出一滴泪来,顾望悠感到有股力量在五脏六腑间横冲直撞,最后重重的硌在她小腹上,沉闷而缓慢的一次撞击,顾望悠感到整个人都被震飞,带出呼啸的风声,最后两腿间生出一股奇异的暖流,从体内极慢极慢的渗透出来,撕离的痛楚有种深入灵魂的哀恸感,有什么东西正在被她马不停蹄的失去,她又狠狠的收缩了一次,有片属于她的骨血终于从她身体里彻底挖离,意识在这刻被痛苦拧紧到只余一线的宽度,在倏然弹开,一切都停顿了,只有她像兜头坠进一个无底洞,整个人都在不停的下坠,衣袂呼呼作响,不知过了多久,她迷迷糊糊的听到有人在叫她丫头,顾望悠只觉得一阵厌烦,接着又是恍惚,像被一只手强硬的带离了某个安全地带,她怔了怔,眼睛就下意识的打开,跳入眼帘的是一片素白,白得让她又忍不住晕眩,她迟钝的转了转眼珠,看着自己被沈天凌牢牢固定的手,不堪的记忆又争先恐后的浮了上来,她有种呕吐的冲动。

“你醒了?”相比于沈天凌欣喜若狂的语气,顾望悠的声音则显得平静许多。一种身为女人的直觉告诉顾望悠刚刚发生了什么:“我是不是流产了?”

平铺直叙的语气,让沈天凌更加恐慌,他想过千百种方法向她解释,却从来没想过顾望悠首先参透了这一点。对于顾望悠流产这个事实,沈天凌除了心疼之外,心里还有丝微不可查的庆幸。把晕倒的顾望悠从婚礼上带回来,沈天凌几乎快急疯了,她一向能吃能喝能睡,并不是弱不禁风的女子。最终沈天凌被医生告知,顾望悠不过是怀孕加气血攻心罢了,他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觉得一种锥心锥骨的疼痛。他喝了许多酒,企图把自己灌醉,最后却发现在酒精的为虎作伥下,他对她的感情根本超脱了自己的控制,急切的占有是本能也是精神上的需要,只是他没料到,顾望悠已经厌恶他到了这种地步。想到这儿,沈天凌心里升起浓浓的挫败感,他紧抿双唇,绞尽脑汁想要说出点儿安慰的话来,最后却发现自己无能为力。沈天凌颓然的拍拍顾望悠的手:“丫头,你还年轻。”我们还有许多的时间。

顾望悠依旧直直的看着他,机械的吐出一句话:“还是没了好。有娘生没爹养,还是没了好。”

沈天凌被噎得说不出话来,脸色骇人,他斟酌了许久才道:“跟我回家吧。”

顾望悠这次终于有了一些反应,她怔忡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沈天凌说的家是哪里。

家,对她来说,真是个异常陌生的概念。顾望悠了解沈天凌,或许比沈天凌了解他自己还要多。即使她成了这样,他既定的目标还是不会变,所有通讯设备都被沈天凌藏了起来。他非要把她捆绑在他身边,不过因为他认定她是撞了南墙不会回头,永远对他死心塌地的顾望悠,顾望悠怎么可能对他沈天凌移情别恋?他大概要把她软禁足够长的时间,长到她不得不屈从于他这位加害者的所谓善举,再次产生所谓的“爱”?

顾望悠嘲讽的翘翘嘴角,乖巧的反握住沈天凌的手,她点了点头:“好,回家吧。”

顾望悠冷眼看着因为她的话,一脸狂喜的沈天凌,她觉察不到恨,也觉察不到爱,只是觉得可笑。

宋卿书看着自己一脸沉迷的时候,心里是不是也是这么想的?

顾望悠揪着床单,眼里滑过一丝淡淡的黯然。

接下里的几天,完全不牢沈天凌的担心,顾望悠能吃也能睡,醒着的时间除了对着电视发呆,就是一遍一遍不厌其烦的洗澡。她总觉得自己的身体脏得可怕,那天晚上沈天凌黏腻的吻像是烙在了她每一寸的机理上,让她恶心得浑身发抖又无法摆脱,她几近发狂的狠狠搓着自己的肌肤,直到上面浮起一个又一个红印,顾望悠才会稍觉心满意足。

起初她大约每四个小时洗一次,接着是两小时,一小时,最后是三十分钟。就连在睡梦中顾望悠也常常觉得不安稳,时常从一个黏腻的梦里惊醒,今年A城的秋季反常的雨水充沛,夜里她总能听到秋雨肃杀的声音,叶子像流星般坠落,一切漆黑无垠,这几月个发生的一切,走马观花般的在她心底闪过,就像一场大梦,又像是大病一场。

一次顾望悠又洗完澡,浑身湿漉漉的在客厅里游荡。沈天凌恰好回来,他皱眉看着她,神情严肃,他对她一直都像一个独断专横的家长,即便现在也是如此。

两人僵持着各占据客厅的两头,沈天凌把胳膊一抱:“为什么不吹头发?”

沈天凌很熟稔的侵身过来,带着秋天的凉意,身上有淡淡的烟草味道,算不上难闻,只是不是她熟悉的剃须水味道。

在他的手指快要接触到她发尾的时候,顾望悠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战,她几乎是下意识的抱住自己的胳膊往后连退几步,紧紧的贴着墙角蹲下,顾望悠望着沈天凌的眼睛毫不掩饰她的厌恶,急不可耐的吐出一个字:“脏。”

沈天凌的背脊变得异常挺直,像支标枪似的戳在那里,浑身散发的冷意快要融进窗外淅淅沥沥的秋雨里。

顾望悠的嘴唇开始发白,她抖了一下,激怒他的结果会像那天一样么?顾望悠着急起来,她连连指着自己的胸口,迫不及待又结结巴巴的说:“我是说我自己——我是说我自己!”

沈天凌只觉得心被某种酸意瓦解了大半,他收回落空的手,只是盯着顾望悠的眼睛看,看了又看,连他自己都开始迷惑,他爱的那个人,就是眼前这个“顾望悠”么?沈天凌的脸上终于露出失望的表情,只是仍下一句“小心着凉”,就大跨步的进了书房,看那样子,竟像是落荒而逃。

那天晚上顾望悠依旧没睡好。她起身到了杯牛奶,隐约听见一阵压抑的嘶吼声。即使隔着门,顾望悠依旧能清晰的感受到那种嘶吼带来的震慑力,那里面饱含着太多的绝望和进退维谷的无力,让她深有共鸣的发起呆来,顾望悠静静的等着,直到沈天凌的吼叫声低了下去,他筋疲力竭的喘气声平息了顾望悠内心最后一丝愤懑,顾望悠端着冰凉的牛奶杯,用指腹慢慢摩挲着,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似哭非哭。

第二天,天气终于放晴。顾望悠一如既往的窝在沙发里发呆,整个人沐浴在阳光里,眼睛也沾染上琥珀般的金黄,长发微垂,盖住了泰半的脸,唇角斜勾至恰到好处的弧度,看起来像个精致又毫无生气的娃娃。知道她极怕见生人,沈天凌就把仆人一一遣散。连他自己都看不起自己的窝囊和自欺欺人,她明明最怕见的人是他。可惜许多事情,不是拿得起,就放得下的。

他想她高兴,只是这高兴若不是他给的,他便不允许。

午饭顾望悠照旧吃了许多,像条毫不节制的金鱼,直到把两颊吃得鼓鼓的,她才肯善罢甘休。顾望悠不知道自己现在究竟是为什么,纯粹是想把自己填得满了又满,不然腹腔就会空荡荡的难受,那种沉闷的烧灼感揪扯着她的心,无时不刻不在提醒她,她失去了一个孩子——她到世上二十几年,唯一有可能真正属于她的一个人,却被她生生的谋杀了。

“今天我带你去个地方。”

“好。”

“我希望你会喜欢。”

“好。”

“顾望悠,我不是命令你喜欢那里!”

顾望悠捏着筷子的手狠狠抖了一下,她讷讷的转了转眼珠,半晌才小心翼翼的开口询问:“那么,很好?”

顾望悠看着沈天凌的脸色比刚才还要差上许多,他用力的弯曲着手指,发出骨节碎裂的荜拨声,顾望悠觉得莫名其妙,又想不出所以然,心里一慌整张脸就埋进了面前的汤碗里。

沈天凌在心里叹了口气,神情复杂的越过桌子抬起顾望悠的下巴,顾望悠的鼻尖上沾着一点点汤水,随着她呼扇的鼻翼显得非常的可爱,沈天凌觉得自己的心酥然一软,手上用力恶作剧般的牢牢捏住不让她挣脱,他唇角的笑意还未褪尽,顾望悠的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不及他反应过来,她已经甩开他的手扶着桌脚难以自抑的呕吐起来。

沈天凌浑身一僵,在顾望悠漠然的注视下,猛的掀翻了整张桌子,破碎声响了一地。

两人出门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天空黑沉沉的又像是要下雨,风声很大,把一棵棵杨树拽成拖把似地造型。顾望悠觉得新鲜又有趣,眼睛转来转去,全然一副孩子般的神情。

她已经封闭在自己的世界,拒绝任何人靠近。沈天凌用力的掐着方向盘,他知道这种挫败感很可笑,但他还是忍不住。他对她绝情如此,她还能微笑着爱上另一个人。凭什么一个宋卿书,她就能失魂落魄成这样?!

他嫉妒得灵魂都在颤抖。

到达目的地后,顾望悠觉得很失望。不过又是另一间更大更美的华屋广厦,线条刚硬的家具,简洁干练的装饰,都是她曾经喜欢的,可是她现在不喜欢的。而且沈天凌似乎也不大喜欢这种风格。

不忍打击沈天凌小孩献宝般的积极性,顾望悠只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撑在门框上半眯着眼睛。她听沈天凌说,自己曾经和他提过,喜欢依山而建的房子,他就延请了国际著名的建筑师,把房子的一面完全用山壁打造。顾望悠打了个哈欠,有钱人真是浪漫主义,也不怕来泥石流么?

沈天凌耐心的逐一讲解,只是跳过了一间房子。顾望悠的眼睛黯了黯,照格局这应该是婴儿房。心在这一刻骤然抽痛起来,她在结婚之前无数次的幻想过有个自己的孩子,最好是个男孩子,像宋卿书一样英俊的眉眼,像他一样温和优雅的性格,像他一样挺拔高大的身材。钟琴听了哑然失笑,妈呀,你不如说你想生个宋卿书。

自己当时一脸幸福的搓着胳膊,一边觉得肉麻一边觉得心甘情愿,怎么办呢,钟琴,碰到宋卿书我就跟瞎子似的,怎么半点缺点都看不到呢?

一个孩子,她和宋卿书的孩子,不会有英挺的鼻子,明亮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就这样变成了她身下的一滩血水,猩红的像是个诅咒。

顾望悠无声的笑了起来,神情却很疲惫,她张开嘴对沈天凌吐出了一个稍长的句子:“我累了,我们回家吧。”

沈天凌的表情一瞬间变得柔软:“以后这就是我们的家。”

顾望悠只是笑。

顾望悠执意要自己开车,她有些任性的样子让沈天凌很欣喜。只是没开多久,油线便降至标准线以下,雨又纷纷扬扬的下起来,加油站里的人正缩在便利超市里闲磕牙。

顾望悠下巴一点:“你去叫个人过来。”

自从她说了“回家”两个词儿后,沈天凌心情一直不错,听顾望悠这么说,不疑有他,有些大大咧咧的下了车。

车门砰的一声合上,就像顾望悠砰砰作响的心跳声。顾望悠以前来过这里郊游,知道离钟家并不远,她把油门一轰到底,机械咬合声让她浑身一凛,充斥在血管里的血液都熊熊的燃烧起来,火焰****着肌肤继而把伪装的懦弱服从焚成灰烬,雨珠砸在玻璃上的声音如同鼓点,这场雨声势浩大,整个天地都在为她齐声助威。

顾望悠看着细长晶亮的雨丝斜斜的划过车窗,像是燃放的绚丽烟火,她瞥了眼后视镜,追出来的沈天凌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与氤氲的水幕融成一体,顾望悠随手摇下车窗,风声呼的一下灌进来,吹乱了她的头发,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意。

拿着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不是她会干的蠢事。她要去一个没有宋卿书也没有沈天凌的地方,真正的为她自己活着,她会过得比谁都好,她坚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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