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永涛只记得自己穿过了一个遮天蔽日的巨大光晕，然后就是一场从生到死不怎么美好的长梦，最后醒过来，似乎就回到了小时候。
对，是回到了小时候。
周永涛深信轮回之说，她知道人死了，恶人会下地狱，善人会进天堂，所以刚开始时，她以为自己来到了地狱。可自从黎明第一道阳光撒下来，她知道，这里不是地狱。因为地狱没有白天，而她也没有看见牛鬼蛇神。
可她又不相信这里是天堂。因为天堂没有苦难，也没有贫穷眼泪，更没有像周建林那样薄情寡义的凡夫。处处欢笑，天天快乐，容颜永驻，青春貌美的天堂怎么可能是这种样子。
既不是天堂，又不是地狱，自己又在呼吸吃饭睡觉，又活生生地存在着，除了回到人间，不能做其他解释。而且不是普通地回到人间。
周永涛又一次爱怜地摸着自己鲜嫩的手掌，感觉着旺盛的生命力。她想，她这是重回到了小时候，重新来过这一世人生。
周永涛不知自己回到小时候到底有什么意义。她几乎不记得以前发生的事，她失忆过八年，很多东西都记不清了。就像这次饥荒，她不过模模糊糊有个概念，似乎这个饥荒要持续很久时间，似乎她差点没活过这个饥荒岁月。
然后到底饥荒中会发生什么，她一无所知。
但她却清楚地记得好像母亲就是在这不久之后就死去的。可当中细节是什么，她只记得是生孩子死的，其他就无从所知了。
周永涛郁闷不已，坐在一旁生着闷气，她重活一回到底是来干嘛的，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是老样子，到底有何意义？
田二妮无力地看着村人离开，深深呼了一口气，坚定地看着两个女儿，“二妹，三妹，放心，妈妈绝对不会让你们饿死的！妈妈拼了我的命，也会弄到食物的。”
周永涛从来都对妈妈的过早离世而愤懑不已，生怕她真拼了命落个好歹，忙说，“妈妈，不用你拼命，你好好的，我们才高兴。就算没有粮票又怎么，饿不死人的。”
周永芬见一向内向的妹妹都能说出这番感人的话，不甘落后，连忙说，“妈，天无绝人之路。只要妈妈好好的，我们什么都不怕。”
田二妮欣慰地摸着两个女儿的头发，“你们真是长大了。”
周永涛点着仅剩的粮票，“妈妈，这点粮票只够我们撑到胡豆成熟时。到时候怎么办？大哥没饭吃，到时肯定会来闹。”
“走一步算一步吧。你大哥也就和我闹这点本事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
周永强从门口食堂门口走进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的母女三人，说，“听说你们晚上偷吃胡豆，村公社要把粮食扣了。你们要提前吃你们的粮，我不管。但刚才村支书说了，我分家分到你在这里，这扣粮票，要把我的一起扣了。”
田二妮看着周永强，说，“那你要怎么样？”
“反正我不管，我就要粮票。祸是你们惹出来的，他要扣我的粮票，我就从你们这里找补。周三妹，把你手上的粮票全部交出来，以后我自己管自己的粮票！”
周永涛抓紧手中的粮票，推给周永芬拿着。她站起来，说，“不可能！”
“你不给，我就硬抢！把房子烧了，我都要得到那粮票！”
周永芬气愤地指着周永强，大骂，“周永强，你就是个畜生！你眼里就你自己一个人！宁愿亲眼看到妈妈妹妹饿死，你不说帮上一把，反而落井下石，你真的就是个畜生！妈妈白生养了你！”
周永强一手叉腰，一手回指周永芬，“我落井下石？我是畜生？怎么自己私吃胡豆时不说我是畜生了？你们眼里没有我，躲在一边吃了独食，就别指望我眼里有你们。你说你们生来有什么用？就是消白食的赔钱货。我是周家三代单传的独儿子，凭什么不把粮都让了我吃？”
周永芬气得大叫，“我们什么时候吃独食了，哪次搞到好吃的忘了你们父子？明晚的胡豆那是还没来得及送过去，就被查了，知不知道？”
“骗鬼去吧。明明是你们还没来得及吃。”
“是真的。前天爸爸不是又打了我吗。妈妈心里生气，就打算我们先吃了后，才送过去，谁知道，村支书他们会来？以前哪回不是先端过去你们吃了，我们才自己吃？怎么就骗你了！”
吃到嘴里，那才是实在的。周永强根本不听周永芬分辨，做出跃跃欲试的样子，想直接上来抢。
田二妮站起来，使劲一巴常扇在周永强脸上，“周永强，我怎么就生了你！”
周永强捂着脸，到底不敢揍亲妈，大吼，“就是不该生下我！让我受苦！一辈子什么都没有，有什么资格生下我！你算什么东西，生下我！”
“你眼里除了粮，真的就什么都没有了吗？我是你的妈妈，她们是你的亲妹妹啊。”
“就是只有粮，粮才是一切！饿都饿死，我管不了其他！反正我不管，一定要把我那份粮票交出来。”
田二妮气得双手乱抖，转脸对周永涛说，“给，把他那份给他，不对，把他得不到的那份胡豆粮票都给他！以后，你就分出来，不要再跟着我！”
周永强数了数粮票，呸了一声，“谁稀罕跟你！我跟我爸去！我爸给我爷爷的罐子里，有冰糖呢，每天都有一颗！你有什么？全是拖油瓶儿！”
周永涛冷冷地盯着周永强，“你就好自为之吧。粮票到了你手上，别一顿吃光，以后就等着饿死吧。”
周永强哼了一声，大摇大摆走了出去。
田二妮眼泪涮涮而下，捏着刺痛的喉咙，哭道，“这到底是什么世界啊。什么人伦都没有了。人什么忠孝节义都成了狗屁！”
周永涛不住讥讽一笑，“妈妈，你说错了，还有孝呢。我爷爷还有冰糖吃呢，我爸爸多孝！”
田二妮搂着小女儿，“好孩子，那毕竟是你爷爷。你别这样偏激。”
“他心里就只有爷爷一个。我们这些又算得什么。妈妈，你别为爸爸说话，要不是她，你……总之，我恨他一辈子。”
田二妮忙说，“你别恨你爸，任何人都能恨你爸，唯独你不可以。当初我生了你，差点就死了，一点奶都没有。要不是你爸厚着脸皮把你抱出去挨家挨户的要奶吃，你早就饿死了！”
“可他对你……”
“我是我，你是你。千万别恨你爸。这是遭天谴的大罪呢。”
铛铛铛，铛铛铛，锣声又响起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