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对马守刚刚双手伏地准备学狗爬的一瞬间,廊下的治太夫情急之下一把拉开了房门。
“藩主!方才外面街道之上……”
一
“啊,这不是柳生对马守吗?!”
路过对马守停泊之所的与吉一眼就认出了柳生对马守。
自从与吉从仪作手中抢来了猴壶便一心想着回到江户城。城中峰丹波正焦急地等待着。
与吉试图说服阿藤一起返回江户,而性情执拗的阿藤岂能听得进去。与吉欲独自一人返回江户,又担心身上带着惹眼的猴壶,万一有个闪失。
与吉转念一想莫不如跟着阿藤扮作同行旅游之人,还能掩人耳目保得平安,待到阿藤心情好转之时再劝其回归江户不迟。
如此与吉便一边哼着小曲,一边同阿藤来到了程之谷。
当与吉得知从伊贺赶来的对马守一行也住宿于此地时,他做梦也未想到被自己蒙骗的若党仪作已经先自己一步到达了此处。与吉以为仪作早就灰溜溜地返回江户了。
与吉想到狼狈不堪的仪作便有些得意扬扬,不由自主地抬高音调揶揄地唱道:“莫动手,动手即受伤,伊贺狂徒们……”
这话听起来实在刺耳。
“快快住嘴!若是惹怒了伊贺武士们,还有你我好果子吃吗?”阿藤一边告诫着,一边制止了与吉。
但为时已晚。
“嘿!前边的二人,留步!”
“嗯?说的是我们吗?”
与吉止步回首望去,只见一位怒气冲冲的武士走了过来。
阿藤掐了一把与吉的大腿低声说道:“告诉你了不要惹是生非,看,你这不等于是捅了马蜂窝了吗?”
武士一脸怒气地走了过来:“方才你说什么?谁是莽夫?!”
在这位武士的高声喝问下,又有五六个年轻武士赶了过来。
这时与吉感觉到旁边房屋窗沿处正有一人站在那里望着自己。与吉用眼角余光一瞥,不禁大惊失色,这不是已经早就返回江户的若党仪作吗?!
若党仪作听见人声嘈杂,便不由得站在窗户口往外张望了一下。这一看不要紧,却看到那个欺骗自己的缠人精正站在一个手持三弦琴的女子身旁。
仪作一声大叫:“嘿!快抓住此人!莫让其逃掉!”
说着仪作撒腿就往外跑。听到仪作呼喊的两三个武士不由分说上去一把就按住了发髻高盘的阿藤。仪作见状心生焦急。
“不是那个女的,那个男的,抓住那个男的!”
这些年轻武士们在听到抓人后的第一反应还是本能地集中在了女人身上。
就在这个空当里,与吉将肩上的茶壶甩到地上后撒腿就逃。仪作见状毛腰紧追不舍。
二
虽然街道上人声鼎沸,但屋中的对马守似乎充耳不闻。
对于对马守而言,门扉是无须自己亲手去开的,早有下人分列左右拉开了房门。
据说以前大名习惯了仆人给自己开门,甚至有些人误认为是自动门。
曾有这样一则传言。说有一大名来到门扉之前,恰巧此时仆人不在身边,这大名左等右等不见门开,于是便开始疑惑地瞧看门上是不是有什么机关是出了故障,仍不见门开的这位大名直急得捶胸顿足。
而眼下的这位柳生对马守并非如此养尊处优之人。只是这位对马守是位急脾气,若是不见仆人前来开门,也不用手来拉门,直接一脚踹过去了事。
其弟虽以伊贺狂徒著称,而与对马守相比则是小巫见大巫了。
对马守此刻大步流星走在廊下。在前面提着灯笼照明的仆人像是被对马守急促的脚步踢着一样,一个劲儿地往前赶着,即便是这样这仆人也有些赶不上对马守的脚步了。
这时对马守就来到了一风宗匠的房门前:“宗匠在哪里?!”
对马守急不可待地二话不说闯了进来。
“老朽身体孱弱,能经得住这漫漫长路之颠簸已是奇迹了。”一风宗匠颤颤巍巍地一点一点挪动着从床榻之上磨蹭下来。仆人见状急忙将一张厚厚的褥子叠了两叠靠放在宗匠背后。
对马守伸手把仆人放在宗匠身后的褥子放正,然后给仆人们使了个眼色,仆人们立即非常识相地弓着腰退下了。
可谓是柳生藩一宝的一代茶师——百十岁也或许有一百二十岁以上,宗匠的年龄谁也不知晓。照顾八十、九十岁的老人就如同照顾婴儿一般需要极大的耐心,何况一个百岁有余的老人。一风宗匠可以说见证了柳生藩的荣辱兴衰。
人过古稀就会变得如同朽木一样,超越了男女性别的范畴,变得只是一个身躯了。满脸皱纹的宗匠抬眼望向对马守,面露微笑。
一风宗匠舌头已经转不动,也不能张口说话了。往前数一年半载虽仍然耳聪目明,但近来连耳朵也不大好使了,现在无论谁与其说话,一风宗匠总是一副笑吟吟的样子。现在只剩下眼睛还能勉强看见东西了。
对马守无声地拿过砚台,展开纸张,在上面写了一行字:
“借问宗匠,如今赝品之猴壶数只现身江户,何谓真、何谓假,望宗匠指点迷津。”
对马守将纸条递到一风宗匠眼前。宗匠瞄了一眼之后微微颔首,然后伸出双手,示意拿纸笔来。
三
对马守好不容易将一张纸塞到一风手中,然后将毛笔蘸满墨交到宗匠那只如枯树根般的右手中。
一风宗匠颤抖着双手将笔尖点在了纸张之上。
对马守将灯光拉近从一旁屏气凝神地盯着笔尖。茶壶真伪的秘密此刻就要跃然纸上,对马守不禁有些许紧张。
一风宗匠笔下之字龙飞凤舞,读起来异常吃力。
“赝品纵然百千,仅凭一处便可鉴别真伪。我柳生藩所传之猴壶之上。”
一风宗匠的笔锋刚刚至此,只听得房门外廊下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藩主!藩主可在此处?”
如此紧要关头被人打扰,对马守不禁怒声喝道:“可是治太夫?慌张什么!正与宗匠有要事商谈,退下!”
外面的治太夫回答道:
“藩主。确有十万火急之事——。”
“休要插话!此处有更紧急之事。宗匠,请继续。”
一边的对马守不停地催促着,而一边的老宗匠却放下毛笔,一脸茫然若失的样子。
对马守这才恍然大悟,哦,原来宗匠是听不见声音的。真是麻烦。
“藩主!十万火急!藩主!”
“住嘴!这里有更紧急的事情!”
心生焦急的对马守从宗匠手中夺过毛笔,蘸满了墨,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在席子上写了起来。
“宗匠,之后如何?猴壶之上有何记号?”
胡乱地写完这句话后,对马守掷笔于地。
一风宗匠却不为所动。宗匠微微张了张嘴,像是要打哈欠一样,却又挥了挥手,表现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紧锁双眉。
宗匠这副模样仿佛是在说:今天不行,等下次我心情好的时候吧。
对马守急躁难耐,也不管宗匠听到听不到,咬着牙凑近宗匠耳畔说道:
“实在是抱歉,不该在宗匠的席子上写字,还请宗匠见谅!”
此刻对马守双手伏地垂首接着道歉道:
“宗匠,您看我已如此诚心诚意道歉,烦请继续写下去吧。无须多言,只要写出猴壶的记号即可。”
一风宗匠像是在看对马守表演一出戏剧一样,依然面带婴儿般的微笑,不时打着哈欠——意思就是说:今天已经累了,老朽要就寝了,快快离开吧。
“宗匠,您就算是行善积德了,求宗匠了。”
生平从未给人低头的对马守此刻顾不上颜面不停地哀求着一风宗匠。
四
耳聋的一风宗匠毫不领情。
一风宗匠此刻一副不解的表情就好像在说:
“这个柳生藩主缘何不住地向老朽合掌哀求?真是怪哉怪哉。”
生平第一次给人低头哀求的对马守虽然胸中升起一股怒火,但对马守知道即使自己如何发火,对面的一风宗匠也是一脸傻笑。
对马守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在此刻让宗匠说出猴壶的秘密。因为这个世界上除了一风宗匠,再无第二人知道这猴壶的秘密了。
更糟糕的是这个关键角色的一百二十岁有余的一风宗匠经过东海道的一路颠簸,已经是筋疲力尽,说不定今夜就撒手人寰也未可知。
想着这些对马守实在有些坐不住了。
对马守的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红,接着说道:“宗匠,你若是让我爬地三圈学狗叫我也愿意。你有什么要求我都满足,只要你说出猴壶的秘密。”
就在对马守刚刚双手伏地准备学狗爬的一瞬间,廊下的治太夫情急之下一把拉开了房门。“藩主!方才外面街道之上……”
话说到一半的治太夫低头一看,只见藩主正低头伏地……
“啊!藩主莫非是喝醉了不成?”
“大胆!是谁允许你进来的!”被人看到自己丑态的对马守不禁怒气冲天,“宗匠的缝衣针刚刚掉落,宗匠老迈昏花看不到。”
巧言辩解的对马守显得狼狈不堪。
治太夫将怀中抱着的猴壶递到藩主眼前说道:“禀告藩主,仪作被人抢走的茶壶找回来了。方才那口出狂言的小子被仪作认出,惊慌之下将茶壶扔在了地上,幸亏没有破裂。”
“什么?茶壶失而复得?来得正是时候,正好让一风宗匠鉴定鉴定。”
对马守一把抢过茶壶。
“宗匠!这可是猴壶?!”
对马守也不顾一风宗匠听见听不见,一边大声喊叫着一边将茶壶亮在了宗匠的眼前。
虽然耳朵已经变聋,但是此刻的宗匠看到对马守如此动作还是明白了什么意思。宗匠看到眼前的茶壶,刹那间双眼放光,一扫方才的睡意。
一风宗匠盯着茶壶上的一处看了两三秒——
然后默默地摇了摇头。
“哼!我就知道这个不会是真的!”
对马守一声怒吼举起茶壶朝着治太夫的脑袋就砸了过去,治太夫见状慌忙一缩头,随着一声响茶壶撞在窗户上化为碎片了。
治太夫已经习惯了随着日光东照宫修缮大限的迫近而逐渐失去耐性的藩主对自己的打骂了。
五
与此同时,对马守霍地起身就往外走,一只脚刚刚跨过一风宗匠的房门,只见对面仪作领着三两个人疾步走来——
仪作一看到藩主立刻跪地爬行至对马守脚下。
“藩主恕罪!又一次让那贼人逃掉了……那贼人逃得实在是快。”
“莫要管他……你们听着,我柳生想要的是真的猴壶,再有拿来赝品混世的格杀勿论!”
对马守如此怒发冲冠也是情有可原,日光东照宫的修缮大限眼看就要到来,柳生一藩的生死存亡在此一搏。
仪作跪爬着紧随对马守的脚步:“与那贼人一道的弹三弦琴的女人倒是被抓到了。”
“瞧那点德行!抓住个女人有什么好炫耀的!”刚想怒骂仪作的对马守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随后又立刻改口道:“嗯,带到厅堂来,我要好好审讯一番。”
“遵令!”
仪作一溜小跑跑过廊下,来到后院的一个房间。进得房间后仪作只听见阿藤正在说话。
“再怎么说我也是一女子,总不能露宿街头吧。我正想着要去哪里借宿一晚,未曾想来到了你们这里,烦劳各位替我付了房费吧,小女子在此有礼了。”
被众武士围坐于中央的阿藤把一只装烟灰的盒子拉到自己身边,伸手从怀中掏出一只小巧玲珑的烟袋,点上火深吸一口,然后在烟灰盒子上敲了敲烟袋说道:“无耻之辈。”
仪作瞪了阿藤一眼说道:
“藩主传唤于你,随我来。”
“哦,是吗?”阿藤缓缓地收起烟袋,“我这就起身,啊呵呵呵……”
众人认定眼前的这个女人跟日前的猴壶所引发的骚动肯定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于是围拢着阿藤前往对马守的房间。
此刻的对马守正焦急地等待着,画着彩绘的衣服随着矫健身躯的来回走动摇曳着。
对马守眼睛不眨地盯着对面的阿藤问道:“你从江户来?”
“我看着像是乡下人出身吗?哼!”
左右的武士怒喝道:“休得狂妄!胆敢在我家藩主面前口出狂言!”
“罢了罢了。倒是一位泼辣女子。我且问你,那逃掉的男子是何人?”
“这个嘛……我们在神奈川相遇,然后话说得投机就结伴同行于东海道了,至于其是哪里来的姓字名谁小女子就无从知晓了。”
“这么说你是不认识了?”
对马守稍稍沉思之后突然笑容可掬地问道:“我说这位女子,你可愿意在我手下做个歌女?”
“嗯,人生如歌,若是能用上小女子,小女子愿意。”
“甚好甚好,这样,带这位女子过那边去。”
说着对马守冲手下仰了仰下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