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送来的都在这儿了吧。我想,就在今天截止吧。如何?”说完,主水正望了望二人。
那个算账的噼里啪啦地又拨了一通,说道:“到目前为止,别所信浓大人送来的最少。”
一
柳生藩驻江户的最高家臣田丸主水正瞪着大象眼一般的眼睛,问道:“那么,信浓太守别所大人呢?”话只说了一半,便眯细了眼睛看着算账的先生。
站在跟前的一位算账的拨了拨紫檀木算盘上硕大的珠子,拨到数字二,然后答道:“回大人,就这些。”
“就两个吗?”
“是。”
也不知道是二两、二十两、二百两,还是二千两,总之,他们说的应该是金子。
“嗯。”主水正皱了皱眉,又接着问道,“壹岐太守大泷大人呢?”
算账的先生遂将算盘的珠子拨到三。
“三个啊。”
“是。除此之外,还有绉纱十匹、酒五坛。”
“嗯,不错。曾我大膳介大人呢?”
算账的先生直接答道:“两个半。”
“都记下了吧?”主水正扭过头问站在一旁的记账先生。
算盘打出的所有数字,记账的先生都一个一个地记在了账本上。
一、淡路太守秋元大人——三个半,另鲜鱼一桶。
二、藤田坚物——三个,另生绢五十米。
三、伊达大人——五个,另仙台豆酱十坛。
四、信浓太守别所大人——二个。
五、壹岐太守大泷大人——三个,另绉纱十匹、酒五坛。
六、曾我大膳介——两个半。
……
横订的账本上记着许多名字、数字以及物品名称。
他们是在江户麻布林念寺对面,伊贺柳生藩宅邸后院的一个别室里商量着此事。晌午过后,阳光明媚耀眼,紧闭着的拉门上映着斑驳的树影,微风中飘着一股梅花的香气,黄莺啁啾低鸣。
藩主柳生对马守还在老家伊贺的柳生府邸里。江户这边的一切事情都全权交给田丸主水正大人处理。
主水正屏退了旁人,留下一个算账的,一个记账的,只有三人留在这间屋子里核对账目。
“我想应该差不多就这些了吧——哦,丰后太守樱井大人呢?”主水正探出头看了看算盘,“啊,六个,哈哈哈,这不是在伊达大人之上嘛。嗯,不错。快记上——樱井丰后,六个。”
“是。”记账的先生答道,并在账本上记下。
“该送来的都在这儿了吧。我想,就在今天截止吧。如何?”说完,主水正望了望二人。
那个算账的噼里啪啦地又拨了一通,说道:“到目前为止,别所信浓大人送来的最少。”
记账的舔了舔笔尖,说道:“石川左近判官大人还没有送过来。”
“啊!石川大人还没送来?”
主水正的话音刚落,拉门外的走廊上就走来一位年轻的家仆,他说道:“小的有事禀报。”
“说。”
“石川左近判官大人的使者来了。”
“来了,来了。”主水正笑着说道,“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啊。快把他带到广书院。他会送来两个?还是三个半呢?”主水正一边说着,一边站起了身。
二
石川左近派来的使者是一位姓竹田的年轻人。他正紧张地坐在广书院,身旁放着一个细长的东西,用黄褐色的纺绸包袱皮儿裹着。包袱皮儿上还印着石川家的家纹,是圆圈中一个“一”字。
田丸主水正现在是藩主对马守的全权代理人,气势自然要强一些。因此,他将双手插在袖子里,挺着胸脯走了进来。竹田见状,赶忙将面前的小茶桌向一旁推开,双手伏地叩拜道:“叩见田丸大人,在下给田丸大人请安。”
“哦,请起吧。你坐的是末座,这怎么行?”说着,主水正伸出一只手,指了指壁龛处,“请上座,请——”
“是。今天,我奉我家主人之命前来贵府。恕在下失礼,那我就上座了。”说完,竹田便欠起身子,小心翼翼地坐在壁龛前,“其实,我家主人本来是想自己来的。结果,出发前的几天——”
主水正打断了他的话:“不用说了,我知道。你是想说,出发前的几天,也许是因为这几日天寒,所以你家主人的老毛病又犯了,什么腹痛、头痛,或者是疝气之类,不能外出,遂派使者来我这里,还请我多多见谅,是不是?”说完,主水正抿着嘴乐了。
竹田愣了一下,说道:“正是,正是。大人明鉴。我家主人是犯了头痛。”
“伊达大人、小松甲斐大人,还有另外一些大人也都是头痛——啊,不,他们的借口都是头痛。每天都听这些,人都烦死了。”
确是如此。这十天以来,每天都有几名各藩藩主的使者前来,说的话千篇一律,连送的东西也是大同小异。
他本来以为该送的都送过来了,正准备收工好进行总决算,就在这个时候,石川家的竹田来了。
“啊啊,是吗?”竹田的表情仿佛是在表示自己很理解,又仿佛是很同情的样子。此时,若再不说点什么,气氛可就尴尬了。于是,他马上低首伏身,郑重地说道:“此次,贵藩承接二十年一次的日光东照宫修葺工程,实乃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等、等一下。你说的话有些矛盾啊,二十年一次怎么又是千载难逢呢?非得说的话,也得说是二十年难逢吧。到今天为止,我已经纠正了七十六次了,你是第七十七次。”
“啊,在下失礼了。田丸大人所言极是——这是二十年难逢的好机会。定是上天神灵的旨意,安排贵藩承接如此光荣的……”
“嗯,是金鱼的旨意罢了。莫不如是石川大人的金鱼死了就好了。”
“岂敢岂敢,阿弥陀佛……哎哎,我说到哪儿了呢?啊,对了,得知贵藩承接如此光荣的修葺工程,我家主人特让我向贵藩表示祝贺。若是在战国之世——”竹田像是在背诵一样,流畅地说着。
三
“若是在战国之世,”竹田一口气地继续说道,“战死沙场,或者能为将军大人牵马备鞍,就是回报君恩,那是莫大的光荣。如今天下太平,我们拿什么来回报将军家世世代代的恩宠呢?我家左近大人经常这么念叨着。不过,此次日光宫大重修正是回报君恩的绝好机会啊。乱世以武报恩,太平之世我们就以黄金报恩。为了修缮德川氏的灵庙,就算是耗尽一藩所有的钱粮,也如同战死沙场一样,是身为武士的夙愿——”
“说得好,真是令人敬佩啊!”
每天来的使者几乎都说同样的话,主水正已经听得有些不耐烦了。
“啊,请让在下把话说完,否则,就有负我家主人对我的嘱托和教诲了——日光宫修葺工程乃是求之不得的回报君恩的大好机会,相信各位藩主也都是同样的想法。我家主人更是日日夜夜向神佛祈祷,希望能得到此机会……”
主水正将头扭向一边,说道“哼,现在是说什么都行了。向神佛祈祷的内容恐怕不一样吧。保佑日光宫修葺工程千万不要落到我的头上,是不是?”
竹田装做没有听到,继续大声地说道:“此时不回报将军素日的洪恩,更待何时?为了能获得修葺日光宫的机会,我家主人日夜向神佛祈祷,甚至往自己的身上洒水净身来祈愿。在下绝无一句虚言。可是,尽管如此,将军府上金鱼签的结果……唉,天命如此。上天不遂我家主人的愿,光荣女神冲着贵藩微笑了……”
“呃,叫竹田的这位使者,差不多就行了,别太得意忘形了。”
“那时候,我家主人既失望又灰心。可叹上天不眷顾垂怜,一连三日卧床不起啊。”
“不会是在庆贺消灾的酒宴上喝醉之后卧床不起吧?”
“看到我家主人那副茶饭不思、悲伤不已的样子,连我们这些一旁的下人都不忍心再看下去。几次劝慰都不管用,真是把我们愁坏了。”
“唉,怎么大家好像商量好了一样,都说一样的话?你们要真那么羡慕我们的话,虽然有些可惜,那我们就把这无比光荣的日光宫修葺工程让给你们吧,哈哈哈哈哈。”
“啊,岂敢岂敢!贵藩好不容易得来的荣誉,我们怎能忍心夺走呢?今日,在下登门拜访还有一件事情……”
“噢,这个你不用说我也知道。你们没有抽到修葺工程的机会,深感遗憾,便想让我将榻榻米制造或者工程监察之职分派给你们。你是不是想说这些?”
“啊,大人真是明鉴。正如大人所说的,二十年一遇的报效君恩的好机会摆在面前,如果不能为修葺日光宫出点力的话,那就太遗憾了。因此,我们希望至少能担任榻榻米制造或者工程监察的职位。”竹田一边说着,一边将身旁那个用包袱皮儿裹着的细长的东西放到主水正面前,“这是石川家的传家之宝,一把长船名刀。这是我家主人的一点微薄之意,希望日光修葺的工程能够顺利圆满地结束。还劳烦大人将此刀呈给对马守藩主大人……”说完,竹田又伏身叩首。
四
田丸主水正冷冰冰地说道:“噢,一把刀?就这些吗?”他问得很直接很露骨。
“这是一把能驱妖除魔的名刀。此外……啊,还是请大人稍后自己打开过目吧。刚才在下拜托的那件榻榻米制造或是工程监察一事,还恳请大人务必多多眷顾本藩,拜托拜托,恳请大人务必帮帮忙……”
恳请大人务必——这几个字,竹田说的时候加重了语气,还重复了好几次。
主水正摸了摸自己的胡子,说道:“既然你的言辞如此恳切……最近发生了一件奇异的事情。”
“恕在下斗胆。我藩愿解决此事,只要能为修葺日光宫效劳……”说完,竹田微微抬起了头,迅速地眨了一只眼睛。
这不是丹下左膳的独眼吗?他这是在眨眼示意呢。
眨眼示意应该是在克拉拉·鲍[1]主演的电影里第一次出现的,应该只在银座的大街上才见得到啊。
如今是享保年间,那么久远的年代就能见到这个动作,着实令人吃惊。石川大人的这位竹田家臣可真称得上是日本眨眼示意的始祖啊。
田丸主水正看到竹田只眨了一只眼睛——毕竟这是本国第一个眨眼示意的动作,便有些不知所措。他暗自想了一会儿,终于理解其中的意思了,也马上只眨了一只眼睛回敬。
“我明白了。那就烦请石川大人也分担一下日光宫修葺工程中的某个职位吧。不过,这还要看这个包袱里的东西了。”主水正微笑着说道。
看到对方已经心领神会,竹田终于放下心来,说道:“啊,不,这包袱里的东西只不过是略表敬意。”说完,他又将那东西向主水正那边推了推。
这段时间,全国各个藩主的使者相继来到林念寺对面的柳生家的宅邸,每个人都是向主水正求情,想要参加日光宫修葺工程。他们也都争先恐后地送上昂贵的礼物,而在那礼物之中,必放有一个信封,里面装着银票。
他们的真意是,日光宫修葺工程中的榻榻米制造或是工程监察这些职务,拜托不要让他们去做。实际上,这些都是为了摆脱日光宫才送来的贿赂。早说也好,晚说也好,贿赂就是贿赂。主水正也深知这些事情,他准备将工程中的苦差役拨给馈赠礼品金额最少的那个藩。刚才,他正在亲自清点各藩送上来的礼品,考虑着就在今日截止。没想到,在最后的五分钟,还有藩使赶来。
对面林念寺的僧人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还以为是柳生家在举行什么开龛[2]活动呢。
本以为到了这里,竹田就会回去了。不料,他改变了正座的坐姿,低声说道:“刚才的话只不过是在下来贵府的幌子罢了。我说——那个猴壶,找到了吗?”
看来,那个猴壶的事已经是传遍天下了,真是令人惊讶啊。
五
“那个猴壶莫非已经找到了?”竹田问道。
虽然没有想到猴壶的事传得这么快,但更加令人想不到的是……
竹田本以为田丸主水正听见提起猴壶的事一定会手足无措,没想到的是,主水正不慌不忙,一边拍了拍手招呼侍童过来,一边说道:“我家源三郎少爷在品川住宿的时候遗失了的那个猴壶,前几日已经找回来了。现在,我就让你看一下。”
“大人叫小的有何吩咐?”一位十六七岁的侍童走了过来,跪在地上。
“嗯。你去把猴壶拿过来。”
“是。”侍童低着头走了出去。
柳生家因为丢了传家宝猴壶,壶里面藏着的黄金的秘密自然也就无从知晓了,眼看着日光宫修葺工程马上就要开始了,一藩上下正走投无路,无不焦急万分——这些都是外面各藩之间的传言。
竹田肯定也听过这些传言,所以,在回去之前,抱着三分同情七分幸灾乐祸的心情,想试探一下主水正大人。不料,得到的回答却是与世间的传闻大相径庭,如今那猴壶正好好地在柳生藩手里呢。
竹田微微歪了歪头,表现出半信半疑的样子。主水正笑着说道:“让大家都跟着担心,真是抱歉啊。其实,前几日,通过一些关系,茶壶已经被悄悄地送回来了。”
“啊,那真是可喜可贺。”竹田一本正经地说出道喜的话,实际上,他的内心中失望得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