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刘秀女茫然地走在街上，她已经忘记了自己从哪里来，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她走过商业街，走过农贸市场，走到城郊又返回来。不知道是谁给了她一双旧平底布鞋，鞋有点小，穿不进去，她就像穿拖鞋那样把脚后跟露在外面。走到一个小饭店门前，她被饭店里飘散出来的香味儿吸引住了，她走进小饭店，站在客人们用餐的桌子前，看着客人们大快朵颐。她很守规矩，绝不用手抓客人们的食物。她看着客人吃完，提包走人，然后再走到另一个餐桌前看。这样一共看了四个餐桌，始终没有人搭理她。当她走到第五个餐桌前时，一个戴眼镜的中年妇女问她：“你要吃吗？”
她点点头。中年妇女要了一份饭菜给她吃。
她站在餐桌前吃饭，一边吃一边对中年妇女说：“错了，他们弄错了。”
中年妇女说：“对，他们错了”。
刘秀女很快吃完盘子里的食物，说声谢谢就走了。望着她的背影，中年妇女对身边的男人说：“多么漂亮的一个姑娘啊，可惜了。”
刘秀女不紧不慢地走着，没有人知道这个姑娘神经出了毛病。复读班的一个小师妹和她走了一个对面，小师妹和她打招呼，她神秘兮兮地说：“站在那朵云头上的应该是我，他们错了。”
小师妹一下子头大了，赶忙躲在一边，看着她目不斜视，游尸一般慢悠悠顺着人行道走过去。
小师妹飞一般跑到学校，脸上惊恐的表情还未消散。她迫不及待地告诉同学们：“刘秀女疯了！”
复读班一下子炸开了锅，大家首先感到的是震惊，然后是怀疑，怎么可能呢?早晨还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说疯就疯了。小师妹说：“千真万确，我绝不敢说这样的谎话，不信我领你们去看。”
她带领大家来到刘秀女和她相遇的地方，刘秀女早已不见了踪影。大家认为，无论刘秀女疯与不疯都应该把她找到。他们几个人一条街，分头寻找起来。县城不是很大，不到两个小时大家就回来了，都说没看见。他们又到学生宿舍和各个教室里去找，最后连整个学校都找遍了，还是没有。
太阳快要落下去了，回家过星期天的同学们陆续回到校园。有人在校园里散步，有人在操场上打球，还有一些书虫子早早走进了教室。复读班的同学们人心惶惶，他们从来没有为一个同学如此担心过；这不仅仅因为他们和刘秀女是同学，还因为他们都是高考失利者，刚刚经受了人生中一次重大打击，他们由刘秀女想到了自己。有一个女生哭了起来，引得好几个女生掉眼泪。男生们比较坚强，他们知道天黑前必须把刘秀女找回来，如果晚上让她在外面疯跑，说不定会出什么事。于是大家重新去找。
出校门没走多远，他们就看见一个老婆子领着刘秀女向学校后面的一条小巷走去，两个人一个人吃着一个冰糕，慢悠悠走着，那状态就像奶奶和孙女在乡下赶庙会。大家马上围了上去，问：“刘秀女你怎么了？”
刘秀女嘴里吃着冰糕，眼睛斜视远方，对大家的问话不屑一顾。仔细一看，发现她眼里空空洞洞，好像灵魂出窍。
他们不敢问刘秀女就问老婆子：“你在哪里捡到的？”
老婆子不高兴了，说：“怎么说话呢，怎么是捡到的？她是人，不是东西。”
有个学生说：“奶奶，知道了，她不是东西。你在哪里找到她的？”
老婆子说：“高考时她在我家住过，我们认识。这孩子好像癔症了，说话颠三倒四的。我看见有几个人围着她，就把她带回来了。”
学生说：“谢谢奶奶，她是我们班里的学生，我们都是同学，你把她交给我们吧，就不劳您费心了。”
老婆子说：“那不行，我不能随随便便把一个人交给陌生人。”她说：“这闺女现在脑子不清醒，你们要是趁机把她倒卖了，让她父母到哪里去找人？我知道这闺女是那个村的，还和她母亲认识，打个电话她家里就来人了，为什么要交给你们？”
他们看着老婆子把刘秀女领进自己家里，然后就返回学校。在校门口遇见了神色慌张的王老师和校长，还有复读班的女生们。他们说找到刘秀女了，大家长出一口气。
校长和王老师来到老婆子家里时，老婆子正在做晚饭，厨房飘出爆葱花的味道。刘秀女坐在沙发上吃苹果，看见校长和王老师，她赶忙站起来，说：“错了，站在云头上的应该是我。”
从她的眼神和言语，王老师知道这个学生是真的出了问题了。王老师问校长怎么办，校长说：“通知家长吧。”
刘秀女父母来到学校，已经晚上八点多了。两个人都很紧张，身上穿着下地干活穿的衣服。刘秀女母亲头发里还插着一片苹果树叶子，说明他们是在苹果园劳动时接到王老师的电话，急急忙忙就赶来了，没有顾得上换衣服。
王老师把他们接到办公室，先给他们倒了一杯水，说：“刘秀女神经好像出了一点毛病，看样子需要住院治疗。”
刘秀女母亲说：“我知道，她这是老毛病了，神经衰弱，晚上睡不着觉，不碍事的。不用住院，过段时间就好了。”
王老师说：“还是见见她本人吧，看了以后你们就知道了。”
王老师把刘秀女父母亲带到女生宿舍，班上的女生们都在这里。刘秀女成了这个样子，大家都没有心思学习了，不想去上晚自习，留在这里陪着刘秀女。
刘秀女坐在自己的床铺上，手里拿着一本书，哇啦哇啦朗读，神情很专注，父母进来也没有看到。
刘秀女母亲看到女儿是这个样子，感觉问题不大，不是什么大问题，笑着对王老师说：“麻烦你了，你忙去吧。”
刘秀女父亲觉着不对劲，他叫了一声：“秀女。”
刘秀女抬起头来，茫然地看着父母亲和王老师他们，像不认识一样。父亲问她：“你这几天睡觉不好？”
刘秀女神秘地对他说：“坐在云端上，飞走了，错了。”
刘秀女父亲的汗毛都倒竖起来，这闺女是怎么了？刘秀女母亲愣住了，她走上前去，说：“我和你爸看你来了。”
刘秀女说：“云彩，橘红色的云彩，飞上去了。”
刘秀女母亲用手在刘秀女脸上轻轻拍了两下，说：“你说甚呢？”
刘秀女又说：“他们飞走了。应该是我。”
刘秀女母亲猛地一下抱住刘秀女，嚎啕大哭起来：“老天爷呀——我闺女这是怎么啦呀——。闺女呀——你这是怎么啦呀孩子？你对妈说呀，啊，你这是怎么了——。”
刘秀女似乎知道这是自己的母亲，她依偎在母亲的怀里，喃喃地说：“错了，他们错了。”
听刘秀女这样说，刘秀女母亲以为女儿是受人欺负才变成这个样子。她横眉立目，气势汹汹地问：“你们怎么她了？说。”
大伙说没有人怎么样她，吃过早饭她自己出去就变成了这个样子。刘秀女母亲说：“我就不信，一个人好好地就能变成这样，你们为什么没有变成这样？”
刘秀女父亲觉着妻子说这话就没道理了，你自己的女儿生病了，不能埋怨大家，眼下是要抓紧时间看病，至于是什么原因，以后慢慢地会清楚的。
他对妻子说：“现在先别说这些，我们还是看看怎么办吧。”
王老师把刘秀女父亲叫到一边，低声对他说：“她可能是受刺激了。”把今天上午送李晶晶和王明聪的经过说了一遍。王老师说：“当时我看到刘秀女有点失魂落魄的样子，也没有太在意，以为她刚经历了高考失败，看到别人去大学报到，有些失意也是正常的。送走李晶晶和王明聪我就回去了，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
刘秀女父亲眼角发热，说：“高考失败对她的打击太大了，她的压力很大，把自己压垮了。”
王老师说：“她现在这种情况，无法继续学习。你们带她回去吧，病好了可以再来。”
晚上没有公交车，只能坐出租车回去。王老师找人帮他们联系到了一辆出租车。出租车来到宿舍楼下，嘀嘀鸣了两下喇叭。同学们就帮着刘秀女父母收拾刘秀女的行李，牙缸牙刷、饭盒水杯、书本和复习资料，还有被褥等等，有两大包。刘秀女母亲忽然停下来，坐在床上哭了起来：“我不回呀——我不回呀——。我活蹦乱跳的闺女来到这里，现在成了一个傻子，你让我怎么回去呀——。”
刘秀女父亲也流下了泪水，他说：“咱不回去了，直接去医院吧。”
刘秀女父母亲带着刘秀女走的时候，班上的同学们都来送行，一直看着出租车远去。大家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受，像打翻了五味瓶，什么滋味都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