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二
吃过早饭，派出所长把刘秀女一家叫到村委办公室。瘦猴哥哥和他的媳妇张喜梅，还有瘦猴都在那儿。派出所长让他们两边坐下，告诫他们不要吵架。然后派出所长说，这件事情已经调查清楚了，老刘家大棚围墙是瘦猴推倒的，瘦猴对这件事情供认不讳。我这里有瘦猴的口述材料，他已经按了手印。老刘你看一下。
刘秀女一家人知道这事和瘦猴脱不了干系，只是没有想到瘦猴这样快就招供了。刘秀女父亲说我不用看，我想知道怎么处理。派出所长说我们先听一段录音，他打开了自己的手机，是他和那块土地的承包者的通话录音。
所长说：“我是派出所长，调查一个案件，希望你配合我。”
土地的承包者说：“好的。”
“你那块山坡地转包给谁了？”
“老刘。”
“瘦猴说你也转包给他了，是这样吗？”
“啊。是这样，老刘先给我说他要在那块地上建大棚，后来瘦猴又给我打电话说他要在那里种植旱地西红柿，我说那块地你们两家谁种都可以，至于你们两家谁种，你们自己商议解决。就是这样。”
“这么说你是一女二嫁，一块地答应了两个人。”
“也不能那样说，那块地他们一家种一半也可以吗，这需要他们自己协商。”
“现在他们两家闹矛盾了，都想要这块地，你明确地告诉我，你要给谁。”
“既然他们两家闹矛盾了，我就不转包了。谁也不给，都是一个村里的，我总不能惹一个为一个吧？”
听完录音，刘秀女一家傻了，他们没想到会是这样。派出所长说：“现在看来你们两家都有理，问题不在你们，问题出在土地的承包者，希望你们两家正确认识，消除误会。”
从村委办公室出来，刘秀女母亲愤愤不平，埋怨那土地的承包者，说你在那里两边当好人，害得我们费时费力又费钱，这不是耍人吗？刘秀女父亲也觉着这人不够意思，你虽然现在在外面打工，可你是在这个村里出生长大的，两家关系也不错，怎么会这样说话不算数？他没等回家，在路上一边走一边给那人打电话。
他掏出手机拔了那人的电话号码，电话接通了，那人首先向刘秀女父亲道歉，说对不起，他并不想这样，实在是没办法。他说他明年要回村翻盖老房子，瘦猴哥哥现在是村委主任，瘦猴又是那样一个癞皮狗，怕他们兄弟两个到时候找麻烦，他才答应瘦猴的。刘秀女父亲说你怎么不打电话告诉我一声？那人说你这人在村里有威信，你老婆又是不信邪，我以为你们能够斗败瘦猴，我巴不得你打胜仗呢。刘秀女父亲说你这是制造矛盾，然后坐山观虎斗，操的什么心？那人说我就是想让你教训那哥俩一顿，让他们长点记性，没想到你也被他们打败了。刘秀女父亲说你走的时候，瘦猴还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现在已经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了，人家弟兄两个狼狈为奸，我一个老头子了，不是人家的对手。那人说现在村里怎么选这样的人当村干部，这和黑社会有什么区别。刘秀女父亲说都怨你们这些常年在外的人不回家投票，村里丢下一帮妇女老人，被人家几句好话就把选票骗到手了。
挂断电话，刘秀女父亲说：“大棚是建不起来了，用建大棚的那些材料在果园建几间房子，以后我们夜里看苹果就不用睡在土窑洞里了。”
刘秀女把建大棚种蔬菜看得像高考那样重要，是实现自己人生价值的一条途径，好好的一个项目就这样吹了，自己几个月的心血白费了，简直就和小孩子开玩笑一样，让人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在经历高考、恋爱等失败之后，刚想做点实事干一番事业，结果也失败了，好像冥冥中有股力量专门和她过不去，让她什么事情也做不成。
回到家里，刘秀女父亲就给工匠打了电话，说不建大棚了，要盖房子，问他们干不干，工匠说只要有钱挣，别说盖房子，就是拱窑洞也干。他们在电话里谈好工钱，下午工匠就带着小工来了。刘秀女对果园盖房子不感兴趣，懒得到工地去。父母亲知道她的心思，也不勉强她。她就歪在沙发上，一天不停地看电视，几十个频道轮着看，直到房子建成她也没有去看一眼。
刘秀女偶尔从村街上走过，发现人们看她的眼神怪怪的，就和看稀有动物一样。她猜想大概是和瘦猴争地有关，也就没有在意，后来发现有人对她指指点点，窃窃私语，脸上还带着几分邪笑，这让刘秀女很不舒服。有一次，她去小卖部买洗衣粉，小卖部里有四个妇女打麻将，旁边还站着两个人，村委主任媳妇张喜梅也在那里。刘秀女热情地和她们打招呼，买上洗衣粉出来后，她听到张喜梅说：“这种人身上都带着病呢，传染人，千万别让她进你们茅厕。”刘秀女不知道张喜梅在说谁，想想自己身上没有什么病，应该不是说自己。她想返回去问问谁有病，又觉着那是打听别人的隐私，没意思，于是就回去了。
临近秋天，早熟的苹果熟了，有几个客商来收苹果。父母亲很忙，刘秀女就去果园帮忙，帮着摘苹果，把苹果装进筐里，然后再装车。紧紧张张忙了一下午，从果园回来时，她有点内急。他们村是个长条村，村民沿山脚住着，疏疏落落有一里长。刘秀女家在村中间，离自家的茅厕还很远，她等不及了，就进了村口的一个茅厕。
这家的媳妇正在院里择菜，看到刘秀女进了她家的茅厕，丢下手里的芥菜，一边喊一边跑了过来：“别进，出来，快出来。”
刘秀女刚进了茅厕，还没有解裤带，听她这样喊道，就问：“怎么了？”
那个媳妇说：“我家茅厕不能用，你去别的茅厕吧。”
刘秀女疑疑惑惑从茅厕出来，她不明白这个妇女为什么这样紧张。由于内急，她顾不上和这个媳妇理论，进了另一个茅厕里。
刘秀女刚刚办完事，这个茅厕的主人也跑来了，她三十七八岁，个子不高，由于肥胖，跑步时两只胳膊扒拉着，很像一只企鹅。她气急败坏地问：“谁让你进我们家茅厕的？”
刘秀女笑着说：“我进你们家茅厕怎么了，你们家人就不去别人家的茅厕了吗？”
企鹅说：“我们家人没病，你有病。”
刘秀女哭笑不得，问她：“我有什么病啊？”
她说：“那些脏男人传给你的肮脏病，你还想传给我们呀？你不能走，给我们消了毒再走。”
刘秀女明白了，那天张喜梅在小卖部说的就是她，怪不得村里人都用那样的眼神看自己。原来这些人早就把她当成坏女人了。情急之下，她爆了一句粗话：“你放屁”。
刘秀女自顾自走了。已经走了很远，那女人还在她身后喊道：“消了毒再走。”
先前不让刘秀女进茅厕的那个妇女，趴在墙头往外看，看见刘秀女走远了，她对这个“企鹅”说：“你赶快消消毒，传染上病就麻烦了。”
刘秀女觉着村上的人都在看自己，像跑一样到了家里，紧紧把大门关上，躲进自己的卧室里。她现在的感觉很奇特，愤怒、耻辱、害怕搅合在一起，让她一时乱了方寸，不知道该如何对付，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对父母说。她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可是始终平静不下来，心口咚咚咚地跳个不停，就像自己真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一样。她想仔细考虑考虑怎么应付这样的事情，可是脑子里闪过来闪过去净是一些稀奇古怪的念头，与刚才发生的事情毫不沾边。
有人敲大门，刘秀女不敢去开门，这时候她特别怕见人，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心虚，理直为什么气不壮。大门从外面用钥匙打开了，是父母亲。母亲进厨房做晚饭，父亲端了一碗水坐在院子的石桌旁，一边喝水一边悠闲地看着天空。湛蓝的天空飘着几缕晚霞，如同几缕桔红色丝带。晚霞消失，天空随即暗了下来，这时星星出来了，一颗、两颗，三颗、五颗——，不一会儿就铺满天空。天空由深蓝变成青黑，满天的星星就像撒在天上的散金碎玉，熠熠生辉。大门外的太阳能路灯亮了，惨白的光线照进院子，犹如一抹月色。
晚饭做好了，母亲从厨房出来，招呼父亲吃饭。母亲对父亲说：“秀女哪去了，怎么现在还没有回来。”
父亲说：“或许在谁家玩呢，你打个电话问问。”
刘秀女母亲拨通了刘秀女手机，手机铃声从刘秀女的房间传了出来。刘秀女母亲说：“她没有带手机。”
刘秀女房间的门开了，刘秀女从里面出来。刘秀女母亲吓了一跳，说：“你在家怎么不开灯？”
刘秀女没说话，呜呜咽咽哭了起来。母亲说这又是怎么啦？她拉住女儿的手臂，发现刘秀女的双手在发抖，手心里汗涔涔的。她赶忙把刘秀女拉进屋里，刘秀女父亲也跟了进来。打开灯，看见刘秀女就像受了什么惊吓一样，脸色苍白，失魂落魄。母亲说：“怎么了，你这是怎么了？下午还好好的，怎么现在成了这样？”
刘秀女泣不成声，说：“她们侮辱人。”
母亲问：“你是不是听到有人说你什么了？”
刘秀女说：“嗯。”
刘秀女父亲和母亲沉默了，想瞒的终究没有瞒住。看到女儿哭成那样，他们也很无奈，与谣言斗争就像和影子斗争一样，让你有力使不上。以刘秀女母亲的性格，她很想挥着拳头去打架，可是你打一个人打两个人根本不起作用，谣言不会因此而消失，即便你把全村的人打遍了，也不可能把谣言打没了。
母亲说：“其实在你还没有学习回来的时候，村里就有人传你的谣言，我和你爸都知道。我们没有告诉你，是不想让你难过，可是他们还是让你知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