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刘秀女父亲不吭声了。他知道妻子是想保护女儿，不想让女儿听到别人的风言风语，不想让别人对女儿指指点点。早饭过后，村里人都下地去了，刘秀女母亲带着刘秀女悄悄去了苹果园，在破窑洞里安顿下来。刘秀女父亲给她们送去了粮食和一些日用品，加固了门窗，还牵来了家里的大黄狗，告诉她俩晚上不要出门，以防野兽袭击。再过十天半个月，早熟的苹果就能吃了，如果有人来偷苹果也别管，让他们随便摘。
刘秀女母亲说：“那不行。谁敢来偷苹果，老娘敢敲折他的腿。”
刘秀女母亲有一身力气，还有一个傻胆，如果有人来偷苹果，她真敢上去拼命。这也正是刘秀女父亲放心不下的地方。刘秀女父亲说：“还是小心点吧，别敲不折别人的腿，反而让别人把自己的腿敲折。”
刘秀女父亲在果园转了一圈，苹果长势不错，如果不出意外，今年又是一个丰收年。可是他心里高兴不起来，女儿秀女没有考上大学，是他最大的欠收。十几年的期盼就这样落空了，他的心里很难受。他不责怪女儿，他责怪自己没能给女儿创造一个好的学习条件，没有把女儿送到好一点的中学去读书。
果园的边上有一个洞，原来里面住着两只狐狸，经常跑到果园旁边的庄稼地里吃庄稼。后来母狐狸下了小狐狸，母狐狸出去的时候，小狐狸就在洞口探头探脑，东张西望。有一次，刘秀女父亲看到洞口露着几个小狐狸脑袋，捡起一块石头就扔了过去，小狐狸们一眨眼全都退到洞里去了。从那以后，这一窝狐狸就不见了，不知搬到什么地方去了。一个喜欢打猎的老头对刘秀女父亲说，野兽有保护孩子的天性，警觉性非常高，一旦发现孩子有危险，它们就立即转移，绝不拖延。刘秀女父亲看着正在窑洞外忙活的妻子，感觉她就像那只母狐狸。
刘秀女和母亲住在果园的破窑洞里，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白天她俩到果园边上的菜地里除草，晚上早早睡觉。田野的清风明月、虫鸣鸟唱纾缓了刘秀女的糟糕情绪，脸上有了笑容，有次，她冷不丁地对母亲说：“我要在这里住上一辈子，那里也不去了。”
母亲说：“听你说的这话就知道你没出息，别人打工都往城里跑，你从初中到高中，读来读去回了农村，你不嫌丢人我也嫌败兴。”母亲唠唠叨叨，刘秀女并不怕，母亲的数落是空爆弹，没有杀伤力，刘秀女并不害怕。
这天，父亲来到果园，说王老师打来一个电话，让刘秀女回学校复读去。复读班已经开课，班主任还是王老师。刘秀女母亲脸上的乌云一扫而光，马上变得阳光灿烂起来。她拉着刘秀女就要回家。刘秀女犹犹豫豫，说：“等晚上回吧，以免碰到村里的人。”
刘秀女母亲说：“为什么要等到晚上？咱又没偷没抢。就现在回去。”
一家三口向村里走去。路上碰到了一个邻居，刘秀女母亲主动和人家打招呼，那兴奋劲儿就像捡到大元宝一样。她对邻居说：“学校老师来电话了，老师说教了这么多年书，就没见过一个像咱家秀女这样好的学生。秀女今年没考好，那老师都心痛死了，送到医院才抢救回来。老师天天打电话催呢，让秀女快到学校里复读去，再不去她就要和刘备那样到家里三顾茅庐来了。”
刘秀女不知道母亲竟然会这样扯，脸红得像猪肝一样，低着头不敢看人。刘秀女父亲也浑身不自在，轻轻咳了几声，招来妻子一个锋利的眼神。邻居被刘秀女母亲云里雾里说懵了，看秀女和秀女爸的表情才明白了些什么，心想大家都是邻居，低头不见抬头见，你愿吹就吹吧，只当给自己提神呢，反正吹牛不交税。
刘秀女觉着自己就像被人当众扒了衣服一样，恨不得找个老鼠洞钻进去。回到家里，把自己反锁在里屋，一个人躺在床上生闷气。刘秀女母亲正在兴头上，顾不得考虑女儿的情绪，她现在忙着为女儿准备行李，行李准备好了就赶忙到厨房做饭，只听得厨房里叮叮咣咣、刺啦欻啦，不一会儿，香喷喷的打卤面就做好了。她叫刘秀女吃饭，刘秀女不吭声。她敲里屋的门，刘秀女不开门。她就知道女儿是在生她的气，她在门外大声嚷嚷：“给谁难堪呢，告诉你，别看你二十大了，离了我还不行呢。我供你吃供你喝，还供你读书，反倒落了不是了。有本事你给我考个好大学，也让老娘高兴高兴。”
刘秀女听见母亲这样说，一翻身从床上跳下来，哗啦一下打开里屋的门，说：“我不去复读了，去了我也考不上大学。明天我就打工去，省得你供我吃供我喝。”
刘秀女母亲没想到女儿会这样顶撞她，瞪着眼张着嘴说不出话来。过了几秒钟，突然呜呜哇哇哭了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好像受了很大的委屈。她一边哭一边说：“我算是明白了，养儿养女都是白操心，你把人家当做心肝宝贝养着，人家早就把你当成敌人了。”
刘秀女父亲在一边低声劝妻子，说：“你这是干啥呀，怎么像个孩子一样。这么大的女儿了，你就不能给她留点面子啊？”
刘秀女看见母亲哭了，自己也坐在沙发上抹起了眼泪。刘秀女父亲眼里也是潮潮的。自从知道了刘秀女的高考成绩以来，大家心里都不好受，积压在心底的不良情绪现在突然爆发。刘秀女母亲不是要埋怨谁，而是一种发泄，其本质是自责与爱。如果刘秀女和母亲两个人都把这场冲突作为一个句号，对过去的失败做个了结，从明天开始轻装上阵，那是再好不过了。吵过哭过之后大家应该会有一些反思，即便是亲人，除了自责与爱之外，还应该多一份理解和鼓励。然而，刘秀女把母亲的行为完全理解错了，她从母亲的言辞中听到的是讽刺，是嫌弃，是买卖人的得失算计。她忽然觉着母亲对她的爱并不纯粹，这让她对母亲有了全新的理解和定义。她不哭了，她眼里露出了一丝轻蔑的目光。
刘秀女带着行李向村口的班车站点走去，刘秀女母亲和父亲紧紧跟在后面。尽管吵了架，母亲还是有许多话要说，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当娘的不会和女儿计较。她说：“现在正是三伏天，一定要多喝水，小心中暑。”她说：“这次去了你可得下点功夫，如果明年再考不上大学，那可真是没脸见人了。”
刘秀女父亲觉着妻子说的话又出格了，她和她哥哥一样，心里有啥说啥，不会考虑听话人的感受。他怕她们母女两个再次发生口角，赶忙插话，说：“也别太累了，身体重要，别舍不得花钱，伙食要好点……”
突然，刘秀女把行李往地下一摔，说：“你们再这样跟在后面我就不去了。”
刘秀女母亲和父亲只得停下来，女儿的行为让他俩吃惊。他们困惑地看着刘秀女，在他们的印象里，女儿一直是个听话懂事的好孩子，从来没有对父母亲说过过激的话，做过过激的事，今天这是怎么了？他们仔细地看着女儿，从头上看到脚下，高挑的身材，白皙的皮肤，清秀的脸盘，看着看着就觉着陌生起来，这是自己的女儿吗，女儿什么时候变成了这个样子？尤其是那充斥在她眉宇间的恼怒、冷冷的眼神，都明明白白告诉他俩，他们之间已经有了一层“厚障壁”了。
刘秀女父亲弯腰把行李拿起来交给刘秀女，说：“我们不送了，你自己走吧，别误了坐车。”
刘秀女拿着行李头也不回走了。望着远去的背影，刘秀女父亲感叹说：“女儿长大啦。”
刘秀女母亲一肚子委屈。她不理解女儿为什么要和她过不去。自己虽然喜欢唠叨几句，但那都是为她好，没操坏心眼。她觉着女儿变了，变得让她捉摸不透，变得不近人情，连她这个当娘的也不放在眼里了。她闷闷不乐回到家里，坐在沙发上想骂人。身边没有别人，只有老头子，骂了两句老头子，又觉着不对劲，这事和老头子关系不大，她就骂学校，骂学校的老师，她说自己好端端的一个女儿，生生让学校教坏了。扯着嗓子大骂了一阵，带了很多脏字，什么难听骂什么。刘秀女父亲说：“学校的老师又听不见，你那么大的声音干什么？”
她说：“解气。”
傍晚时分，刘秀女母亲肚子里的气已经消了，正准备去隔壁看打麻将去，刘秀女的舅舅来了。他骑着摩托车来的，车后面带着半筐西葫芦，说是自己菜地摘的，很新鲜，自家吃不了，怕烂了，送过这些来两家分着吃。刘秀女父亲问他儿子中考怎么样，他摇头，说：“考得很不好，二百来分，没有一所高中肯接收他。”
要在平时，刘秀女的母亲早就教训开了，埋怨哥哥教育儿子方法不对，该打的时候没有打，该骂的时候没有骂，不该买的东西给他买上了，比如游戏机，总之一句话，把个儿子惯坏了。那时候自己的女儿刘秀女在学校一直是好学生，她有说人的资本，现在刘秀女高考没有考好，她教训哥哥的底气也就没有了，只问道：“还去网吧吗？”
刘秀女舅舅说：“这个小王八蛋毛病可多了，它不仅仅去网吧，还喜欢和那些女孩子厮混在一起。”
刘秀女母亲说：“喜欢和女孩子在一块玩这一点像你，这是什么木头出什么蛆。”
刘秀女舅舅咧嘴笑笑，说：“一天到晚向家里要钱，就是开个银行也不够他挥霍。”
刘秀女母亲说：“那你就别给他钱。”
刘秀女舅舅说：“不是我要给他，是他妈妈要给他，我有什么办法？我也想开了，既然他不是读书的料，那就别读了，早点给他说个媳妇，让他在家种地。”
刘秀女父亲说：“也太小了吧。《婚姻法》规定男人二十二周岁才可以结婚。”
刘秀女母亲说：“你这样的想法不对，男孩子还是应该多读点书。”
刘秀女舅舅说：“我刚才说的是气话，十五六岁的孩子怎能不读书，我准备让他读职业中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