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第一场雪过后，天气突然变冷了。王志力还穿着单衣，站在停车场边冻得打颤，尤其是晚上，凛冽的西风一阵比一阵紧，整个身体几乎就要冻透了。王志力不敢一直站在停车场边，有车来或者车走的时候才从大厅里跑出来，其余时间都在大厅里取暖。
大厅里温暖如春，他站在紧靠门口的玻璃窗前，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停车场。吧台里的女服务员和他开玩笑：“王志力，你穿的是火龙单？”
王志力说：“比火龙单还暖和。”
服务员说：“你女朋友也不给你买件棉衣服？”
王志力说：“女朋友还在丈母娘的肚子里，她就是有心买也出不来呀”。
服务员抿着嘴笑，说王志力坏，不是一个好人。王志力也不争辩。
这天傍晚，王志力正和服务员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看见母亲和小老头沿着人行道向酒店走来。母亲和小老头各自提着一个大包，一边走一边抬头看各个店铺门前的招牌。王志力心情很复杂，不知道是该出去把他们接进来还是装作不知道让他们这样走过去。母亲和小老头停在酒店门外，对着酒店的旋转门指指点点。王志力怕他们看见自己，赶忙从玻璃窗前走开。就在他转身的一刹那，母亲看见了他。母亲大声叫着王志力，吧台上的女服务员都听得见。她们跷起身子向外看，问王志力那个妇女和老头是他的什么人。王志力突然害怕母亲闯进来，因为他不知道母亲进来会对着酒店的服务员说出什么话，更怕母亲对着这些人声泪俱下，演一场“慈母含泪劝浪子”的情景剧。他需要在女孩子面前保持一份自尊和虚荣，保持吹大话的本钱和空间，不想有任何把柄落在她们手里。王志力赶忙跑出去，把母亲和继父迎在台阶下。
母亲已经冻得脸色发青，五官紧紧抽在一起，一粒粒的鸡皮疙瘩分外明显。清亮的鼻涕挂在鼻子下晃荡，母亲用手一抹，随手在鼻子和手指间拉开了一条蛛丝般的细线。母亲看见王志力就像看到了太阳，冻僵的面容瞬间融化开来，绽放出灿烂的笑容。她紧紧抓住王志力的手，有着说不出的亢奋和激动。王志力面无表情，说：“你怎么来了。”
母亲看见王志力穿的这样单薄，不忍心儿子在寒风中站着，要找个屋子说话。王志力把母亲和小老头带进自己睡觉的屋子里。这是一间集体宿舍，上下铺，铺盖是酒店退下来的旧被褥。王志力的床位在进门的角落里，是下铺。王志力让母亲和继父坐在上面，自己站在他们对面。母亲摸摸被子褥子，说有点薄，不过比在工地的住宿条件好多了。
王志力还是那句话：“你怎么来了？”
母亲说：“我猜你还没穿棉衣，这么冷的天，不穿棉衣怎么行。”她打开带来的那个包，拿出了崭新的羊毛衫羊毛裤，说：“我知道年轻人不喜欢穿笨重的厚棉衣厚棉裤，专门给你买了这些，你赶快穿上，不要冻出感冒来。”又打开老头提着的那个包，拿出一件军大衣，说：“天冷的时候穿上它，站在停车场上不受罪。”
王志力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看管停车场？”母亲说是斜眼小组长告诉她的，不然的话她还找不来呢。
自从看见母亲的那一刻，王志力就有了思想准备，他站在那里，等候着母亲的数落和训斥，甚至痛哭流涕。然而母亲并没有那样，而是慈祥地看着他，身子向一边挪了挪，腾出一个位子让他坐在自己身边。王志力没有坐在母亲身边，在母亲对面的一个床铺上坐下来。
母亲问他：“吃的好吗？”
王志力说：“还行。”
母亲说工地散伙了，她就要回家了，明年回来不回来还说不定。工资发了一半，工头说以后有钱了再给大伙补上。母亲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沓钱，说：“这是你搬水泥的工资，一共两千五百块，我给你领出来了，你保存好，别丢了。”
王志力说：“我在这里有工资，你留着家里用吧。”
母亲把钱交给王志力，王志力又把钱交给了母亲。母子两个都很客气，让来让去谁也不收那个钱。王志力忽然感觉她和母亲之间有些生分了，纯真的母子关系变得像客人一样互相谦让起来。母亲告诉他，一人在外千万不要意气用事，不要和人吵嘴打架，有病就赶快找医生。母亲说已经买了火车票，晚上八点的火车，火车站离这里还有很远一段路，不能再在这里耽搁了。母亲又嘱咐几句注意身体之类的话，和老头两个人走了。
傍晚时分来酒店就餐的顾客很多，车来车往。王志力无法脱身，只站在停车场边目送着母亲和继父向火车站方向走去。这时路灯已经亮了，两个人拖着长长的身影顺着人行道往前走，已经走了很远，母亲回过头来对王志力说：“外面很冷，快回去把毛衣穿上。”
送走母亲，王志力回到宿舍，看到那两千五百块钱放在床上。他把钱装进上衣口袋里，在床上坐下来，把毛衣毛裤穿在身上，然后再穿上军大衣。穿戴整齐，他来到停车场，身上果然不冷了。他整整军大衣的毛领子，有意识地在大厅外面的玻璃窗前晃来晃去，想引起大厅里那些女服务员的注意。大厅里灯火辉煌，食客爆满，服务员们穿梭在餐桌之间忙着加水上菜，根本顾及不到他，再加上大厅里的光线比屋外强，就是想看也看不见。王志力在窗前转了几圈儿，没人搭理他，这让他多少有点扫兴；不过他并没有灰心，他知道自己这身衣服一定会成为那些女孩子们和他斗嘴的话题，在她们面前显摆一番肯定是免不了的。王志力心里美滋滋的，不由地哼起了歌曲：“看你的感觉像春天，看你百遍不厌倦……”
突然有人问了一句：“下午来的那两个人是你爹你娘吧？”
王志力吓了一跳，只顾着自娱自乐了，没注意身边还有一个人。他回过头来，小林站在身边。他含糊其辞：“啊，啊。”
他们两个人有一段时间没有说话了，现在小林突然和他说话，王志力感觉有点突兀，不知道小林是什么意思。
小林感叹：“有娘真好！儿的冷暖娘知道。你都这样大了，你娘还惦记着给你送棉衣。有娘真好。”
王志力没有同感。从小到大都是这样，无论是单衣还是棉衣，都是母亲给他买，他还没有因为一件衣服就体会到母亲怎么好。他以为这是母亲应该做的。
王志力问：“你娘死了？”
小林说：“你这人怎么说话呢，平白无故为什么咒人呢。”
王志力说：“那你刚才说有娘真好，我还以为……”
小林说：“有娘不好吗，没娘谁给你买棉衣？”
王志力不说话了，在小林面前他经常说错话，不知是小林传递的信息不明确，还是自己的理解能力有问题，反正两个人的思路总打架。
站在台阶上望过去，透过高楼之间的缝隙能够看到黑黢黢一片天，似乎有几颗寒星在眨眼。小林说：“也不知我家儿子穿上棉衣了没有。”
王志力明白了，原来小林是想儿子了。小林还没有领到工资，现在还没有买手机。王志力把手机递给她，说：“你打个电话问问不就知道了？”
小林和家里通了电话，知道儿子已经穿上棉衣了，也没咳嗽没感冒，很有精神，她就放心了。客人未走之前，他们这些勤杂人员不能休息，无论有事还是无事，都不能离开岗位。他俩站在台阶上，看着街上跑来跑去的车辆，一句话也没有。王志力觉着这样站着很尴尬，他就没话找话，对小林说：“既然你男人带着别人跑了，你就应该和他离婚。”
小林十分惊讶，问：“我的事你怎么知道？”
王志力傻了，张着嘴冒热气。这事是小组长告诉他的，这是小林的隐私，不应该乱说。
小林想了想，说：“是我姐夫告诉你的吧？他把你的意思对我说了，说你对我有意思。”
王志力瞠目结舌，本来是斜眼小组长硬要给我介绍他的小姨子，现在怎么成了我的意思了？况且自己从来就没答应他。
小林说：“我对我姐夫说了，咱俩不合适。你还是一个孩子，还不知道成家过人家是怎么一回事，和你在一起生活没有安全感。”小林说这些的时候十分坦然，与先前的忸怩拘谨判若两人。王志力心里咚咚乱跳，这是哪跟哪呀，他仓皇四顾，害怕别人听见。这样的事情怎么好随便说，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又是在这人来人往的公共场合，要是餐厅那帮女孩子听到了，那还了得呀，不知要编排出多少故事呢。
王志力很狼狈，说：“你姐夫他——”
小林说：“这是我自己决定的，和我姐夫没关系。”
哎呦！没办法给她解释了，谢天谢地，好在她没有看中自己。王志力长出一口气，只得顺水推舟了，他说：“祝你找个称心如意的好男人。”
小林也很真诚地对王志力说：“你也别灰心，眼光别太高了，或许能找个女朋友。”言下之意是王志力配不上她。王志力打个哈哈，总算结束了让他心惊肉跳的对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