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此经商的异族们却持相反意见，说是教廷开始了对他们酝酿已久的大清洗；有人说是内陆发生了异变，逃兵们全都发狂，在这里纵火抢劫……市政系统完全瘫痪，似乎并不是因为缺少了乌尔里卡这个馆长而已。试图阻止混乱的教廷特派员被杀，尸体被残忍地挂在城头，已经引来了不少食腐动物；被昨晚的篝火晚会弄得欲望勃发的佣兵早就抛弃了仅剩的人性，到处奸掳掠。整个城市宛如被流星砸到，千疮百孔，但能造成的精神伤害远大于一次灾难性的星坠，这意味着人性的堕落。
从来没有闹出过叛乱的北方，很可能这次开了先例。
我们一路在城中走过，来到市政厅附近。这里已经没有任何市政厅的威严了，只剩下半毁灭状态的建筑物和一片狼藉。
“看你干的好事！”克罗埃愤愤不平，“没有教廷的管理，这种边境小城只能崩溃！”“这还真是奇妙的指控，仿佛造成混乱的军队是我带来的。我不明白，明明最初就可以杀我，为什么费心费力的流放我？明明我已经老实放羊，为什么把我逼上绝路？明明熟知我孑然一身，却带着如此庞大而野蛮的军队来对付我？你们到底想干嘛？我恳请你，对，就是你这个曾经还被首都图书馆所承认的脑袋好好想一想，这种毫无意义的事情为何一再上演？你们的目的是什么？求你了克罗埃，你现在还不明白吗？你我都一样，都被利用了。包括眼前的这种惨状，我们绝对只是某个可恨计划的一环而已。你的目的很单纯，我知道你想在这个时代登上权力的顶峰，所以你才为腐朽的教廷卖命。带领军队？真是莫大的荣耀，可惜只是找死的工作。我才想对你说，看你干的好事！”……我很愤怒。这种愤怒已经很久没有光顾我的身心了。我能想象到自己此时扭曲的脸，绝对不是什么义愤填膺的一派正气，而是极端残酷对人心的逼供。
简言之，就是演技派。
“你是在说服我和你一起反抗教廷吗？”
“很遗憾我没有那样的好心情。我很想骂你，用极其标准的市井语言去骂你，我甚至可以放弃曾经身为学者的荣誉去骂你。但是我不会这么做，愚行还在继续，骂你毫无意义。我是你们所说的恶魔，而且我也的确丧失人性，完全不想对这座死城做什么事情。我现在最想的就是和白方一起远走高飞，直到月亮坠落的那一天。我们相约见证对方的死亡，整个世界的灾变对我们来说再合适不过。但我不能容忍别人对我的人生干涉如斯，现在竟然把一个无辜的城市牵扯进来。我只是在这里做过卖羊的交易，有必要赶尽杀绝吗？教廷的腐朽不会把我消灭，也不会让我崩溃。我不想提什么复仇之类，复仇让人心理扭曲。但我不会善罢甘休。克罗埃，你如果还有一份曾经还是学者的荣誉的话，应该赶快阻止你的宝贝士兵，那尔斯不能就此毁灭。下一次月坠还没有到来，有什么理由要它提前消失？！”……我很久没有如此酣畅淋漓地演说了。演说是学者必备的能力，而在这方面克罗埃的技巧比我高明。不过这次显然是我占上风，他陷入了思考，从那种莫名其妙的对我的恨意中渐渐抽身，慢慢思考。
但愿他能发现自己的使命，真正的使命吧。
“呜！”一声巨鸣，狼灵的呼号。孤狼啸月，令人胆寒。白方那曾在昨晚改变整个那尔斯城的气流的狂啸让整个疯狂的城市陷入一片死寂，终于，那些躁动的人们注意到了我们。毫无办法的市政厅的人看到了他们敬爱的乌尔里卡馆长，满心欢喜地奔了过来。正在抢劫的士兵看到了他们失踪已久的指挥官，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办。在绝望中反抗的市民渐渐想起了那个流传于北方异教中的传说，他们注意到了原来那个曾在各种画像中被崇拜的恶魔居然近在眼前。他们所有人都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会是怎样，而我也是一团迷茫。
我该，怎么面对这些人？
我要，如何面对这座城市？
我将，怎样面对我的命运？
人群慢慢向我们靠拢，白方看了我一眼，便带着我跃到了市政厅残骸的顶端。虽然不很高，但足够俯瞰下面的人群。人们带着各自不同的心情，不安地看着我和白方。这是他们人生中从没有过的经历，之后的一切也将让他们终身难忘。
“恶魔！那是，被教廷驱逐的恶魔！”终于有人喊了出来，引发了人群的一阵骚动。昨晚见过我的士兵们更是不安，把手中生锈的兵器握得很紧。
“是教廷的军队来放的火！难道是抓捕恶魔吗？”“不，他们烧了图书馆。教廷是不会烧图书馆的！”“他们什么事情做不出来？灭绝人性的家伙们！”各种声音此起彼伏。
“安静！”我感觉自己的眼睛突然张大，仿佛受到了强光的刺激。白方也发出了威慑的低吼，人群渐渐安静，想听听我说什么。
“恶魔。汝等称我为恶魔。教廷称我为恶魔。”挂着冷漠的笑容，极尽冷漠的言语，“汝等错了。我是个凡人而已。昨天我还到那尔斯的贸易市场卖羊，没错，我只是一个放羊的。我被教廷流放已近一年，一直在北境的牧村放羊。不知汝等有没有发觉，最近再没有来自北境的牧羊人来进行任何交易了？”
底下的人窸窸窣窣，终于有人确认最近是没有任何来自牧村的人来那尔斯了。
“理由很简单。那些人被教廷驱逐了。驱逐，放逐，或者被屠杀。随便汝等怎么理解。这件事情的发生和那尔斯今天遭遇的灾难的原因一样，教廷想让我，也就是‘恶魔’，我的身体和精神彻底从月坠大陆上消失。换言之，正在和无辜的市民打成一团的野蛮士兵也好，长久以来作威作福的教廷也好，深入整个城市操控一切政治活动学术活动的环形废墟图书馆也好，统统是无辜的。我才是，汝等的敌人。我才是，罪魁祸首！丧失了挚爱吗？丢失了财产吗？没有了信仰吗？找我，找我这个恶魔，复仇好了。尽管来吧！事到如今还在自相残杀吗，人类诸君？重复一次，我才是，汝等的敌人！
“完全不要犹豫，汝等的时间很宝贵！生命虚幻如斯，命运残酷如斯，昨日的繁华安定，今日成为一片残海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神的眷属，没有主的威严！所有的罪恶，所有的复仇，所有的残酷，都由我来负责吧。汝等认清楚，我这个恶魔的嘴脸！来吧，选择一个汝等喜欢的方式，我将和我唯一的友人堕入生命的尽头。不要迷茫，杀了我，结束一切，重回教廷的温暖怀抱吧。对神的信仰将拯救你们，对教廷的忠诚将化解残酷，对图书馆的纳税将保护你们！这就是，最好的结束方式！”这是我的心声，也是白方的心声。她化作人形，在众人面前轻轻拥抱我，然后同我一起，坚定地看着下面的人群。
骇人的沉默之后，人群爆发了更加骇人的欢呼。
“推翻教廷！”“跟随恶魔！”“神已经死了！弑神者才可以活着！”“恶魔掌管一切！”突然间，由远及近传来了浩浩荡荡的行进声，好像有大批人马来了那尔斯城。人群渐渐安静，所有人都在怀疑是不是残忍的教廷来一个赶尽杀绝，要彻底毁灭那尔斯城。然而却没有任何异动，之后从那些来客中闪出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人，他稍显苍老的样子让人群自然为他让出一条出路。
他毕恭毕敬走到最前面，对着我和白方鞠躬，然后缓缓说道：“看来我错过好戏了恶魔大人，你的样子比任何流传的画像都年轻威严。容我自我介绍一下，鄙人是来自北境的艾尔波哈里。专为，推翻教廷顺从恶魔而来。”
“在此之前，我要求你改口。能用‘你’来称呼我的，只有我伟大的友人——狼灵白方一人而已。”
“愿听你的吩咐，恶魔大人。可以请你下来和我们详谈吗？被称为北方异教的我们，全数在此。”
事情已经难以收拾。正合我意。白方带我优雅的从顶端下来，从容穿过人群的包围。欢呼仍在继续，怒吼仍在继续。
天上不可见到的月亮，仍在孤独地坠下，无人知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