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2)
这一声断人心魂的凄婉“啊”音，饱含了小花多少复杂而绝望的愤怒。它随着小花手持宝剑，奇迹般地站在绝壁之上，朝天四散而响，激烈回荡在堂廷山中，迟迟不绝。
已经赶到天意峰脚下的张玉宇，他数日来几乎未曾停下过的脚步，被这异常凄婉绝望愤怒的“啊”声，生生止住……
小花，不，柳冬情。她顺着悬崖上了妇姑峰顶，站在连接天意峰的长长铁索面前，停驻风中。
茫茫四野，崇山峻岭，她的至亲亲人，在她甚至都不知道对方看向她的那唯一一眼，究竟看清楚自己没有，就在她眼前含恨逝去。
堂廷山满目所及的郁郁葱葱，奇峰怪石，看在柳冬情眼中是那么地惨然失色。
她心中有恨，源源不断。仇恨从来没有如此激烈地冲击过她的灵魂深处，让她几乎想毁天灭地。
金凤凰那大半张被刀剑纵横深刻的脸，是小花有史以来，除玄晶窟的骷髅人以外，她所见过的最可怕的一张活人脸。
金凤凰的上嘴唇被削掉半截，背上还有多处恶毒的致命剑伤。那是当年攻上天星教的人，在他们死后，不放心又补上去的剑伤。
金凤凰清楚记得，教中一息尚存的兄弟姐妹们，被人如羔羊般大屠宰而无力挣扎的惨象。他们那时因为中毒，已经没有力气高声惨叫，很多人甚至连惨叫声都没有，就此死去。
擅长药物的陈长老，挣扎着趴在她身上，将药丸塞入她口中，捂住她的嘴……
那些逐个补剑，逐个探摸鼻息的人，在陈长老身上补了好几剑后，将他一脚踢开，仍然没有放过金凤凰，在她背上补刺了好几剑。
金凤凰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活下来的。
左雄因为去上茅厕，而侥幸逃过一劫。他在茅厕里药效发作，跌落粪坑。粪坑没淹死他，却让他凭着残存的毅力，藏在粪坑内侧，事后侥幸逃生。
启星殿大火灭后，左雄在尸体中发现了一息尚存的金凤凰……
当年跟随柳如生跳下悬崖的刑窦山，摔死在悬崖下，死前抱住崔海松，将自己的身体垫在崔海松身下……
崔海松发现柳如生未死，但却成了废人……
偌大个天星教，在小花回来之前，就剩下他们四人而已。
后来，武林为天星教死去的冤魂，大规模超度亡魂，在天意峰脚下逐一葬了他们，立了墓碑……
这么多年，崔海松等人想报仇，却有心无力。
天星教的秘密，就算与他们一同埋葬，进入亘古洪荒，他们也不会将之告诉天星教以外的任何人。
多年来，支持他们活下去的，除了教主柳如生以外，就是当年放弃天星教教主之位，武功被废后，跟着陆岱鸿离开的柳如命。
他们坚信，柳如命知道天星教的噩耗后，一定会回来的。而这二十四年，他们没等到柳如命，却等回了柳冬情。
崔海松在武林派人来收敛天星教的尸体时，从他们的惋惜中知道，他们的少主柳冬情被王雯梅摔死了……
金凤凰等人诉说的历历悲惨往事，在小花心中中无限放大，激荡。她面对着凶险无情的天堑，在之前绝壁上倾尽真气的那仅有的一声凄婉“啊”音后，此刻任山风激荡己身……
一袭白衣，出现在天意峰铁索的这一头。那白衣经过数日奔波，竟纤尘未染。不知是这白衣面料特殊，还是身着此衫之人小心呵护所致。
张玉宇的头发有些凌乱，昔日儒雅俊朗的玉面之上，青青的胡茬，长短不一，杂乱无章。
柳冬情双眼通红，面色憔悴。她看着张玉宇，风中伫立。
张玉宇看着天堑对面的小花，静默一阵后，道：“我一直在找你，跟我回家吧。”
阴阴的鬼声，从张玉宇身后响起：“我记得你，你化成灰，我都记得。”崔海松对张玉宇恨之入骨。
张玉宇转身看向崔海松，他盯着对方看了好一会儿，轻声道：“我记得你。明禅大师说过，天星教应该还有人幸存。他在天意峰找了你们很久，为何你们都不肯现身？”
崔海松阴枭一声：“现身？等着你们将我天星教一网打尽，斩草除根？”
张玉宇摇摇头：“天星教是被人冤枉，武林早有公论。当年之事，我难辞其咎。我既然来了这里，等我同小花讲几句话后，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张玉宇望向对面的小花。
“我天星教无辜惨死的教众，岂能就让你这样轻描淡写地说两句话，就了了。用一场假惺惺的法事，虚情假意地超度亡灵，就能洗清你们的罪孽？休想！”金凤凰面色扭曲可憎。
崔海松与左雄朝张玉宇挥掌，齐齐袭去。张玉宇只是闪避，未曾还手。
柳冬情持剑从铁索而来，一剑将张玉宇逼退。
崔海松三人站在柳冬情身后，崔海松指着张玉宇，愤恨地对柳冬情道：“杀了他！是他逼得教主不得不跳崖，是他将我傅护法等教中高手悉数屠杀，以至于我天星教全教覆灭……”
柳冬情双眼红得吓人，仿佛要渗出血来。她举剑对准张玉宇，崔海松三人不停催她杀了他。
张玉宇眼中血丝密布，他毫无辩解，只是看着小花，立在原地。
接二连三的打击，让柳冬情的思维坠向黑暗。她一剑朝张玉宇刺去，张玉宇不躲不闪，锋利的剑尖，直直刺入他的胸膛……
柳冬情握住宝剑，怔怔地看着张玉宇：“你为什么不躲开？”
“天地循环，善恶有报。你杀我，我不会怪你。”张玉宇抬起手，想去触摸近在咫尺的小花。柳冬情头微微一偏，张玉宇的手，落了空。
“我死之前，你要答应我一件事。”张玉宇收回自己落空的手。
“别跟他废话，杀了他！”金凤凰冲上来，握住柳冬情的手，就要用力刺下去。可柳冬情手中的剑，她动不了分毫。
金凤凰诧异地望着柳冬情，柳冬情看着张玉宇，对金凤凰道：“是他将我养大，教我习武识字。我想知道他要我答应他什么事。”柳冬情早已枯竭的泪水，不知为何，重新涌出。
柳冬情才回到天星教短短数日，崔海松等人尚未从她口中得知具体的事宜。她这样讲，崔海松等人不禁愣在当场。
“你我师徒一场，我能帮你的，我会做到。”柳冬情对张玉宇带着微微的哭音，轻声道，。
“你小时候，受了委屈，总是喜欢一个人躲起来悄悄地哭。却偏偏都让我看到。我很不愿意见到你哭。因你一哭，不知为何，总能哭到我心里去。想来，这便是天意。
天星教之冤屈，血海深仇。小花，我知在你心中，应是东海难填其平。可你应当要清楚，幕后的主谋，至今未被找出。你千万莫被仇恨蒙住双眼，失了理智……”
“凡害我天星教的人，我们一个也不会放过！”崔海松持匕首，猛地朝张玉宇扑去。
白光闪过，崔海松被白绫拉回柳冬情身旁。崔海松看着柳冬情，恨恨道：“少主，你忘了教主是怎么死的？”
一旁的金凤凰，指着张玉宇激动万分：“是他将教主害死的。”
张玉宇突然用手抓住锋利的剑尖，将其往自己胸口处更深扎入。柳冬情怔怔地看着他，下意识地将剑稳住：“为什么？”
张玉宇看着她，露出一丝笑意，温柔道：“小小花今年已经七岁了。他长得很像你。他身体不好，每年冬天都需要功力高深之人，用云木神功帮他度过寒冬。我死后，你要照顾好他……”
柳冬情恍若未闻。
“小花，我知道你心地善良，恩怨分明。定不会因报仇之事，滥杀无辜……”张玉宇说着，身体突然朝前一倾，似乎要让月光宝剑穿透自己的胸膛……
张玉宇半倾着身子，单手捂住胸口，鲜血从他指缝间缓缓渗出。
柳冬情持剑，呆呆地望着他，锋利的宝剑剑尖，还滴淌着殷红的鲜血。
而在远处的道路上，数路人马，正往此处赶往。
且柳冬情与张玉宇都没有想到，自从张玉宇得到消息赶往南王府，茅廉数日前在浮云谷知道此事后，便瞒着陈简刘长老等人，与田霜一合计，偷偷抱着小花，不知怎的，竟说动了雅雅，让素来不管人烂事的雅雅，带着他们赶往京都。
现在，雅雅带着他们已经从京都直飞天意峰而来。
异常灿烂的金色，出现在遥远的天际。金色划过长空，朝柳冬情等人飞来……
小小花的出现让柳冬情几乎无法相信与面对，但小小花那与她非常相似的容颜神情，让她无法否认丝毫。
张玉宇的受伤，严重伤害了小小花幼小的心灵，尽管他知道柳冬情是他朝思暮想的亲生母亲，终是朝柳冬情喊出了“你不是我的娘亲，你是个坏女人……”
且小小花在此刺激之下，心疾当场发作……
命运就是这样戏弄人生，残酷无情。将人恣意玩弄，又偏偏在不合适的时机还之真相，让人进退维谷，肝肠寸断。
即便如此，柳冬情还是坚持了她最初的想法。她等陆岱鸿赶来天星教后，等小小花身好转病情稳定，便执意坚持要孤身一人离开天星教向江湖各大门派“索仇”。
而崔海松金凤凰刑窦山三人无论柳冬情如何坚持不让，他们也一定要跟随柳冬情进入江湖。这时的柳冬情，肚子已经隆起出怀……
整个武林，柳冬情所过之处，凡是当年攻入天星教的人，除了极端的例外情况外，全部都被柳冬情以一剑而断全身经脉。
柳冬情没有杀他们，金凤凰等人心中的恨又怎能这样了结。柳冬情不杀这些人，他们不能不杀。不杀对不起天星教历代先祖，不杀对不起无辜惨死的教主与教众，不杀也对不起自己与这该天杀的命运……
武林人当年在天意峰上如何对待天星教之人，金凤凰三人就怎样对待这些人。
这些人悔之已晚。金凤凰等人的刀剑，一刀一刀，一剑一剑扎入他们身体各处，看着他们活活痛死或血流干枯。而他们的师门就在一旁，即便他们的亲人哭天抢地，跪地哀求，也在本师门的阻拦下，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这般挣扎、惨死……
柳冬情做完她该做的事，便大步离开。她没有丝毫干涉金凤凰等人的“肆意杀戮”。她的身后是漫天的哭声与惨叫。然而她一次也没回过头。
但她每走过一处门派，这处门派与天星教的过往就恩怨两清……
当她最后来到浮云谷，要与张玉宇彻底了结天星教的恩恩怨怨时，埋藏多年的真相突然大白于天下……
张玉宇与叶康相对无言。
柳冬情不愿随叶康远走避世，叶康最终留在了中土武林。一夜之间，阵营突变，历史的是是非非怎么来彻底地论断，对与错？
张玉宇一身萧索，固守浮云谷。柳冬情在浮云谷产下她的第二个儿子，此子生下来不久，很快就被南王府接走了。
魔教与武林对恃，天下动荡。张玉宇不得不选择了回避，可柳冬情不能。
柳冬情其实很茫然，但她的出生即决定了她必须坚持的立场，无论她究竟经历了什么样过去，现在又必须面对什么样的人……
风声萧索，枯叶纷飞。柳冬情背负月光宝剑离开浮云谷，张玉宇送她出谷，千言万语只化作断断续续：“倘若有一天不想再继续背负……记得回来，我带你与小小花，我们一家，离开中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