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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附录(1)

北风

——纪念诗人徐志摩

苏雪林

天是这样低,云是这样黯淡,耳畔只听得北风呼呼吹着,似潮,似海啸,似整个大地在簸摇动荡。隔着玻璃向窗外一望,哦,奇景,无数枯叶在风里涡旋着,飞散着,带着颠[癫]狂的醉态在天空里跳舞着,一霎时又纷纷下坠。瓦上,路旁,沟底,狼藉满眼,好像天公高兴,忽然下了一阵黄雨!

树林在风里战栗,发出凄厉的悲号,但是在不可抵抗的命运中,它们已失去了最后的美丽,最后的菁华,最后的生意。完了,一切都完了!什么青葱茂盛,只留下灰黯的枯枝一片。鸟的歌,花的香,虹的彩,夕阳的金色,空翠的疏爽……都消灭于鸿濛之境。这有什么法想?你知道,现在是“毁坏”统治着世界。

对于这北风的猖狂,我蓦然神游于数千里外的东北,那里,有十几座繁荣的城市,有几千万生灵,有快乐逍遥的世外仙源岁月,一夜来了一阵狂暴的风—— 一阵像今日卷着黄叶的风——这些,便立刻化为一堆破残的梦影了!那还不过是一个起点,那风,不久就由北而南,由东而西,向我们蓬蓬卷地而来,如大块噫气,如万窍怒号,眼见得我们的光荣,独立,希望,幸福,也都要像这些残叶一般,随着五千年历史,在恶魔巨翅鼓荡下归于消灭!

有人说,有盛必有衰,有兴必有废,这是自然的定律。世无不死之人,也无不亡之国,不灭之种族。你试到尼罗河畔蒙菲司的故地去旅行一趟。啊!你看,那文明古国,现在怎样?当时Cheops, Hephren, Mycerinus各大帝糜费海水似的金钱,鞭挞数百万人民,建筑他们永久寝宫的金字塔时是何等荣华,何等富贵,何等煊赫的威势。现在除了那斜日中,闪着玫瑰色光的三角形外,他们都不知哪里去了!高四四米突广一一五米突的Ammon大庙,只遗下几根莲花柱头,几座残破石刻,更不见旧日的庄严突兀,金碧辉煌!那响彻沙漠的驼铃,嚅嗫在棕榈叶底的晚风,单调的阿拉伯人牧笛,虽偶尔告诉你过去光荣的故事,带着无限凄凉悲咽,而那伴着最大的金字塔的Giseh,有名的司芬克斯,从前最喜把谜给人猜,于今静坐冷月光中,永远不开口,脸上永远浮着神秘的微笑,好像在说这个“宇宙的谜”连我也猜不透。

你再试到幼发拉底斯,底格里斯两河流域间参观一次,你将什么都看不见,只见无边无际的荒原展开在强烈眩[炫]人的热带阳光下。世界文化摇篮——美索达波尼亚——再不肯供给人们以丰富的天产;巴比伦、尼尼微再不生英雄美人,贤才奇士;死海再不起波澜;汉漠拉比的法典已埋入地中;亚述的铁马金戈,也只成了古史上英豪的插话。那世界七大工程之一的悬空花园,那高耸云汉的七星庙,也只剩了一片颓垣断瓦,蔓草荒烟!

试问你希腊罗马,秦皇汉武,谁都不是这样收场呢?你要知道,自从这世界开幕以来,已不知换了多少角色,表现无数场的戏。我们上台后或悲剧,或喜剧,或不悲不喜剧,粉墨登场,离合欢悲的闹一阵,照例到后台休息,让别人上来表演。我们中华民族已经有了那么久长的生命,已经向世界供[贡]献过那样伟大的文化,菁华已竭,照例搴裳去之,现在便宣告下台,也不算什么奇事,难道我们是上帝赋以特权的民族,应当永久占据这个世界的吗?

这话未常不对,但是……

我正在悠悠渺渺胡思乱想的时候,忽听有叩门的声音,原来是校役送上袁兰子写来的一封信。信中附有一篇新著,题曰:《毁灭》,纪念新近在济南飞机遇难的诗人徐志摩。他教我也做一篇纪念文字。

自数日前听见诗人的噩耗以来,兰子非常悲痛,和诗人相厚的人也个个伤心。但看着别人嗟叹溅泪,我却一味怀疑,疑心诗人并未死——死者是别人,不是他。他也许厌倦这个世界,借此归隐去了。你们在这里流泪,他许在那里冷笑,因为我不相信那样的人也会死,那样伟大的精神也是物质所能毁灭的。不过感情使我不相信他死,理性却使我相信他已不复生存了。于是我为这件事也有几个晚上睡不安稳,一心惋惜中国文学界的损失!

我和诗人虽无何等友谊,对于他却十分钦佩。我爱读他的作品,尤其是他的散文。我常学着朱熹批评陆放翁的口气说他道:“近代惟此人有诗人风致。”现在听了他遭了不幸,确想说几句话,表示我此刻内心的情绪。但是,既不能就怀旧之点来发挥,又不能过于离开追悼的范围说话,这篇文章应当如何下笔呢?再三思索,才想起了对于诗人的一个回忆。好,就在这个回忆里来追捉诗人的声音笑貌吧……

距今二年前,我住在上海,和兰子日夕过从,有时也偶尔参与她朋友的集会。第一次我会见诗人是在张家花园。胡适之,梁实秋,潘光旦,张君劢都在座。聚会的时间很匆促,何况座客又多,我的目力又不济,过后,诗人的脸长脸短,我都记不清楚。第二次,我会见诗人是在苏州。一天,二女中校长陈淑先生打电话来说请了徐志摩先生今日上午九点钟莅校演讲,叫我务必早些到场。那时虽是二月天气,却刮着风,下着疏疏的雨,气候之冷和今天差不了许多。我到二女中后,便在校长室中,和陈校长曹养吾先生三人,等到诗人的来到。可是时间先生似乎同人开玩笑:一秒,一分,一刻过去了,一点过去了,两点也过去了,诗人尚姗姗其来迟。大家都有些不耐烦,怕那照例误点的火车又在途中磕[瞌]睡,我们预期的耳福终不能补偿。何况风阵阵加紧,寒暑表的水银刻刻往下降,我出门时,衣服穿得太少,支不住那冷气的侵袭,冻得发抖,只想回家去。幸而陈校长再三留我,说火车也许在十一点钟到站,不如再等待一下。我们只好忍耐地坐着,想出些闲谈来消磨那可厌的时光。忽然门房报进来说,徐志摩先生到了。我们顿觉精神一振,竟不觉手舞足蹈,好像上了岸干巴巴喘着气的鱼,又被掷下了水,舒鳍摆尾,恨不得打几个旋,激起几个水花,来写出它那时的快乐!

我记得诗人那天穿着一件青灰色湖绉面的皮袍,外罩一件中国式的大袖子外套。三四小时旅程的疲乏,使他那双炯炯发亮,专一追逐幻想的眼睛,长长的安着高高鼻子的脸,带着一点惺忪睡意。他向陈校长道迟到的歉,但他又说那不是他的罪过,是火车的罪过。

学生鱼贯地进了大礼堂,我们伴着诗人随后进去。校长致了介绍词后,诗人在热烈掌声中上了讲坛了。那天他所讲的是关于女子与文学的问题。这是特别为二女中学生预备的。

他从大衣袋里掏出一大卷稿子,庄严地开始诵读。到一个中等学校演讲,又不是莅临国会,也值得这么的预备。一个讽嘲的思想钻进我的脑筋,我有点想笑。但再用心一听便听出他演讲的好处来了。他诵读时开头声调很低,很平,要你极力侧着耳朵才能听见。以后,他那音乐一般的调子,便渐渐地升起了,生出无限抑扬顿挫了,他那博大的人格,真率的性情,诗人的天分,都在那一声一韵中流露出来了。这好似一股清泉起初在石缝中艰难地,幽咽地流着,一得地势,便滔滔汩汩,一泻千里。又如他译的济慈《夜莺歌》,夜莺引吭试腔时,有些涩,有些不大自然,随即一声高似一声,无限变化的音调;把你引到大海上,把你引到深山中,把你引到意大利蔚蓝天宇下,把你引到南国苍翠的葡萄园里,使你看见琥珀杯中的美酒,艳艳泛着红光,酡颜的青年男女在春风中捉对跳舞……

他的辞藻真繁富,真复杂,真多变化,好像青春[青]大泽,万卉初葩,好像海市蜃楼,瞬息起灭,但难得他把它们安排得那样和谐,柔和中有力,浓厚中有淡泊,鲜明中有素雅。你夏夜仰看天空,无数星斗撩得你眼花历乱,其实每颗的距离都有数万万里,都有一定不错的行躔。

若说诗人的言语就是他的诗文,不如说他的诗文就是他的言语。我曾说韩退之以文为诗,苏东坡以诗为词,徐志摩以言语为文字,今天证明自己的话了。但言语是活的,写到纸上便滞了,死了。志摩的文字虽佳,却还不如他的言语——特别是诵读自己作品时的言语。朋友,假如你读尽了诗人的作品,却不曾听过诗人的言语,你不算知道徐志摩!

一个半钟头坐在空洞洞的大礼堂里,衣服过单的我,手脚都发僵了,全身更在索索地打颤了,但是,当那银钟般的声音在我耳边响着时,我的灵魂便像躺上一张梦的网,摇摆在野花香气里,和筛着金阳光的绿叶影中,轻柔,飘忽,恬静,我简直像喝了醇酒般醉了。这才理会得“温如挟纩”的一句古话。

风定了,寒鸦的叫声带着晚来的雪意,天色更暗下来了。茶已无温,炉中兽炭已成了星星残烬,我的心绪也更显得无聊寂寞。我拿起兰子的《毁灭》再读一遍。一篇绝妙的散文,不,一首绝妙的诗,竟有些像诗人平日的笔意,这样文字真配纪念志摩了。我的应当怎样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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