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节风暴之后，间歇的日常（二）
一眼可以望到尽头，视线的远端是标志着的安全出口，漫长的过道静谧到似乎可以听到呼吸间一进一出的吐息，与医院挤满病患的其他地方不同，在这里只有少数持有高级护理资格的护士才能进出，小心翼翼的举止似乎在脚下铺满了艺术品，生怕一个不小心便打碎了这份宁静，用艺术品来形容或许不当，更贴切应该说是脚下埋有地雷，给人的感觉便是如此战战兢兢。
阳光直接从窗外的一侧照了进来，临近建筑的是常有人打理的院落，偶尔可以闻到花香，安静的氛围里似乎一切都是如此理所当然。
再然后，这份理所当然也就被打破了，来者夹带着匆匆脚步声，比这份理所当然来得令人更加难以忽视，程香茹的身影便从过道走过，踩在地上的鞋跟哒哒哒作响，可以用来势汹汹来形容，目睹到她的举止，护士中有人想要制止，却被身边的医生拉住，摇了摇头，也有在过道的椅子上拿着报纸的老人，听到声音抬起头，皱着眉看了她一眼。
至于造成这一切的程香茹，她才不会因为顾忌这里住着是谁而有所收敛，该是说她一直就处在爆发的边缘，身处之地有太多的东西她所看不惯，政客这种东西啊，最擅长便是用语言的利剑为自己构筑优势，颠倒黑白是他们惯用伎俩，说得难听点即是装腔作势。
然后在尽头，她看到了守在门口的男孩，似乎料到了她会出现在这里，他耸了耸肩地将视线移开，这样的举止无疑让她火气又涨了几分，她的惯用手缠着绷带挂在胸前，不过并不影响她一口气推开门，因为用力过猛，门啪的一声撞在墙壁上。
在病房里的男人只是皱了皱眉头，在看到程香茹的瞬间又露出释然的表情，在可以容忍与不可以容忍之间做出了选择，只是看了她一眼，他于是收回了视线，脖子下是缠绕着的绷带，掩盖在病服里还有大大小小的伤口，在他的床上摆着笔记本电脑，在程香茹闯进来之前，他似乎正是用那本笔记本处理着事务。
走到病床旁边的桌子，上面是一台咖啡机，他的动作稍显僵硬地冲泡着，原本断掉的手臂接上了金属的义肢，再然后，端着杯子的义肢倏地一松，泡好的咖啡于是洒掉，他皱了皱眉头，一下子失去了兴致。
“说吧，来找我是为了什么事？”他以以往一贯的语调诉说着，似乎对一切早有预料，从旁边拿出布擦拭干净桌面，然后坐在床上直视着她，即使是到了这个时候，在他的那双眼睛之中依然带着尽在掌握的从容，而在那份从容里面，夹带着令她感到不快的嘲弄神色。
拜托，现在的情况可是你连自己的一只手都搭了进去，还能有那份余裕故作轻松吗？她所看不惯的正是他的理所当然，似乎在他眼里，永远看不到对事物应该有的敬畏，人啊，可是只有懂得畏惧，然后才会有所变化不是吗？
然而在看到张翳眼下这幅惨状，她原本应该是理直气壮的底气稍稍有些动摇：“我说，你是不是该给我一个解释。”
“解释？解释什么……”
他的话才刚说出口，程香茹便冲了上来，揪着他的衣领吼道：“装傻也要有个限度吧，那个把所有怪物都送到公园里的人是你吧！”
“是我没错，不过那又怎样，还是说除了我的做法之外，你有更好的方法。”他的眼睛在这一刻显得过分冷静，甚至于说冷酷，似乎讨论的事情与人命无关。
“我……”
然而在她还没有开口之前，张翳便又继续说道：“对了，我这里有一份尚未公开的统计，是关于这一次事件的，在这一次骚乱里受到轻伤的134人，重伤的56人，确认死亡的13人，损毁的街道与建筑有16处……这些东西媒体还没有报导出来，但作为负责人，所以我觉得必须跟你讲一讲，过程是怎样暂且不论，不过从该结果来说，这一次的事件性质甚至与大型地震的灾害差不多，这么说或许有些不客气，但是……你确定按照你的办法来，能做得比我更好吗？”
“……”能做的比我更好吗？尽管再怎么厌恶，他的声音却如同回响一般徘徊在耳朵里，能做的比他更好吗？她自己心中当然有答案，这个答案却比嘲弄要来的更加让她自尊心受损。
“回答我，能做得比我更好吗？”
张翳冷静地继续发出追问，即使被揪着衣领的那一只手已经青筋暴起，依然没有丝毫的动摇，那可是冷到极点又充满火药味的对峙，她咬紧牙龈，然后松开手——
噼里啪啦~哗哗~
守在门口的天明倏地听到房间内打碎东西的动静，他猛地转身，眼睛先是落在被掀翻的桌子，还有被扔在地上的笔记本电脑，再然后定格在完好无伤的张翳身上，还有背对着他正在砸东西的程香茹，他探寻着露出疑惑目光，张翳却是对着他摆了摆手。
紧接着医生和护士也被惊动，围在房间外看着程香茹发泄般地将所有东西丢了出去，瓷质的杯子摔在地上裂开，椅子则砸在电视将显示屏贯穿，视线中任何能够看到的东西都成了她发泄的手段，张翳背对着房间内的乱象走到窗口，一幅什么也不管的姿态，在围观者眼中，这便是一幅相当奇怪的光景，一边是一只手臂挂在胸口的不停砸坏东西似乎有暴力倾向的女人，一边是冷静到即使有东西从他身边飞过去砸在窗户的玻璃上也不为所动的男人。
那个女人是神经病吧，看着程香茹的歇斯底里，围观的人不自觉冒出这样的想法。
等到房间变得一片狼藉，再没有可以砸掉的东西，程香茹便沉着脸分开围观的人，转身离开房间，过了一会儿，张翳的视线重新转了回去，他预料到了程香茹会发飙，所以房间除了必要的，并没有留下太多东西，他甚至让护士将一些用不上的家具去掉。
走到床边，他忍不住皱了皱眉头，第一次觉得自己并不是什么东西都能计算到，在床上放着的笔记本电脑被程香茹直接扳成两半丢到了地上。
他早上处理的文件似乎还没有保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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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身后再也看不见诺娃的身影，承轩才稍稍松了一口气，虽然外表看上去是很漂亮的一个人，却意外地喜欢吓人呐，即使后来被告知温度并不高，但在那一瞬间，他是真的有种要被烧死的错觉，如果可以的话，以后见到她绝对要绕着走了。
承轩在心里再三起誓，他才不是那种只要是长得漂亮的女孩子就非得在她面前表现出自己多么与众不同的傻瓜，在自知之明与知人之明上，他可是明明白白地寄希望于不要再与诺娃有什么联系了。
旋即想起薛胜君临走前提起了程香茹的事情，然后才猛地醒悟，他似乎并不知道程香茹的病房号是多少。
自己毕竟是香茹姐名义上的房客，如果让她知道自己曾经逗留在医院里，却连看望她一眼都没有去的话，下个月房子的租金会不会涨到要让他去卖肾的地步呢？
稍稍在脑海中想象一下，他不自觉地叹了一口气，将偷偷溜走的想法收起来，重新走进医院里，只能碰碰运气了，看能不能在哪里遇上。
随着许多不认识的陌生人，他的目光转向四周，医院的光景是放到哪里都一样的，带着浓浓消毒水味的过道，即使很宽敞，但总会觉得地方并不够用的挂号处，被擦拭得一尘不染的地面，光洁的程度就好像一面镜子，还有就是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与轻松无缘的表情。
从身边推过去的担架，吊着输液瓶步履蹒跚的老人，也有摔断腿露出森然白骨的年轻小伙，浑身染血带着狰狞表情的男人也并不少见，多是与他擦身而过的陌生人，不过这样的人很快会被送进急诊室，唯一的异类，大概要算得上自己了，他啊，可是既没有受伤，也不会觉得伤感，如同旁观的过客冷眼相看，有时甚至会觉得奇怪，奇怪为什么目睹到了各种各样凄惨之相，他竟然无动于衷，既不会做出感同身受的同情，也不会对未来自己是否遭到横祸而感到畏惧。
打住，打住，这样的问题即使去想也不见得会有答案，毕竟人生就好像答疑解惑的剧目，却不像任何剧目一样在层层曲折的情节背后会藏着令人大吃一惊的真相，永远都会有解答不了的谜团，如果用认真的态度对一个又一个问题穷究到底，等待着的，会是没有尽头的劳累加之于身。
他相当明白，所以很快地便将心中疑问抛到脑后，在某一个病房里，他撞见了几个并不怎么想见到的同班同学，那名外号大虫的男生，还有后来和薛胜君遇到的同样是学生身份的男女，此时在他们的病房里除了家属之外，还有新闻媒体正在进行采访，他因为得知几个人的名字。
坐在病床上的粱雨风稍稍看了他一眼，然后若无其事地移开，在他身后的小女生则眼神躲闪避开他的视线，巫伟崇倒是趁着记者的注意力移开的空档，向着他的方向露出嫌恶的视线。
真是诸相百态，他在心中暗想，觉得有些可笑。
采访的内容大致是说以梁雨风为首的几个人如何在被怪物袭击的时刻，冷静地进行避难，同时救助其他老人和孩子，这可是相当光彩与鲜亮的事迹了，足以被大肆褒奖一番，而理所当然，他们隐去了关于承轩的事情，毕竟逼迫同学充当诱饵引开怪物这样的事情可就是恶劣到会令人怀疑品性的程度。
如果是让胜君知道了，肯定会在这里大闹一场的，承轩想着，然后在记者的目光转向他的时候，装作不知情地从门口离开。
至于到底要不要揭穿他们的把戏，在记者的面前诉诸事实真相，他仅仅在心中想了想，便将这样的想法抛诸脑后，毕竟自己最后可是一点伤也没有，追究的话也没有太大说服力，而且这种极力抗议的事情可是只有胜君才会做的事情，与他的风格相差甚远，他呀，既然是没有必要的事情，就不会去做的。
心中想着这样那样的事情，然后在下一秒，如同放慢的画面，熟悉的身影突然间从眼角闯了进来，他的脚步跟着停下，心跳悄然急促了半拍，熟悉的味道在鼻尖萦绕，慢慢回过头，他于是很容易便捕捉到到了她的背影。
“……那个时候可是相当危险，怪物长大着嘴巴，锋利的牙齿沾满了血，已经把好几个人给咬死了，一口下去，直接将半个身体吞掉……”
他跟在她的身后，看着她走进病房，那是相当热闹的房间，探视着的人围在一起说说笑笑，对于总是独自一个人的他来说，那是有些耀眼的场景。
“……然后大壮就跑出来，硬生生地抓住它，宇兴则是趁着空隙给怪物来了一击膝顶，啪~，就好像撞在钢板上……再看到那只怪物快要挣脱出来，我们可真的要被吓死，幸亏还有顾宝怡在呐……”
“哦哦，巧芸来了，诸君还不快快退散！”
“收到，高瓦数的电灯泡立即收队！”
“喂喂，怎么这样，我的故事还没讲完呢。”
“还讲，接下来的时间可是人家小两口要卿卿我我的时间呢。”
躲在门口，他可以听到他们的说话声，羡慕吗？也许会有一点点，透过缝隙注视着病房内的小集体，红着脸的巧芸走都病床前，是受到调侃而害羞？他想着，少女满脸的红晕似乎洋溢着幸福，她笑得很开心，并不做作，他的视线不自觉地变得柔和，而与柔和的视线向左，是隐隐作痛的胸口，一点点变得沉重，沉重的分量似乎要将他放逐到无尽的海底，然后被黑色海水淹没，呐，是不是觉得不甘心，如果是自己的话，绝对做不到让她露出这样的笑容吧，他想着，像是注视着遥不可及的彼岸，这样的心情却比以往任何一次来得要强烈，心脏的每一次跳动似乎都带着刺痛，堵住了泪水，却怎么也堵不住苦涩的心情，化开一点点将他和她的距离拉开。
因为自己记起了以前事情的缘故吗？他想着。
“够啦，你们真是越说越离谱，巧芸，不要理他们。”
“恩恩，没关系，我不会放在心上，倒是你没事吧，我听他们说你刚刚住院的时候可是担心死呢！”
她将煮好的粥放到桌子上，承轩看着她熟悉的动作，看着她的将耳畔的发丝顺到耳后，看着她习惯性地将双掌并着放在膝盖上，看着她露出担心的神色，看着她对着喜欢的男人说着担忧的心情，却什么也做不了，他于是将视线移开，靠在病房的墙上，一点点忍受着胸口涌起阵阵窒息般的痛楚。
“一点事都没有，你看看。”雷宇兴于是稍稍抬起包着绷带的左手，紧跟着又动了动右腿：“我的身体可硬朗着，如果不是医生强烈要求，我都觉得没必要住院。”
“行了，你不要乱动，如果伤势变重了怎么办？”巧芸旋即嗔怪地瞪了一眼躺在床上的雷宇兴，制止了他的乱来：“那些怪物后来我也遇到，很恐怖呢，不过那时候我们身边有一个小男孩，跑不掉，我甚至以为差点就要被吃掉呢，还好后来有一个很厉害的人出现救了我们。”说着，雷宇兴一只手握住巧芸的手，在想起那个戴着面具的声影时，她稍稍有些抗拒，然而这样的心情很快被淹没掉了，她回以安心的眼神然后反握住他的手，落在别人眼里大概是相当登对的情侣了。
“那我可真要感谢他了……”
雷宇兴紧了紧巧芸的手，在他旁边病床上的顾宝怡却倏地站了起来，一瘸一拐地下了床。
“抱歉，是不是吵到你了，宝怡。”
“没事，我就是……出去走走，透透气。”她语气稍稍有些僵硬地说着，然后分开人群，心情乱糟糟，掀起嫌恶的恶浪翻涌在胸口，真是没用啊，她在心中嘲弄道，然后走了出去。
听着房间内说着话的两人，他跟着也站了起来，悄悄地离开，旋即与顾宝怡错身而过。
“……”
“怎么了，巧芸，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嗯，没事的，就是……就是突然觉得有点心慌……”她摇了摇头，然后走到房间外，张望了四周，心头涌起熟悉的感觉，对这种感觉的念头强烈到似乎她一旦错过，就永远找不回来，为什么会这样呢？她歪了歪头，在房间外却看不到任何的人影。
……
扭开水龙头，任由冰冷的水花落在脸上，然后溅落，一点点滴在脚边，却什么也感觉不到，他看着自己的模样，湿漉漉地水珠顺着脸颊滑落，从镜子里可以看到他自己的模样，搭在镜子前的手慢慢握紧，可真是狼狈。
“喂，刘承轩！”旋即背后传来那令人不快的声音，再然后巫伟崇强壮的身影便从镜子之后倒映了出来：“混蛋，听到没有，我在叫你呢！”
“……”
怎么了，是看到自己这番模样所以来落井下石，这不就成了痛打落水狗了，他自暴自弃地想着，却没有回应，嘴角牵扯出嘲讽的笑容。
“你他妈笑什么！”
“……”
是啊，我在笑什么。
“草，我问你他妈在笑什么！”
“……”
即使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啊。
“我让你笑！我让你笑！”
噗~咚~噗——
然后是撞过来的身影，洗手池的水流溅了出去，地面的水渍被踩了一脚，四散开，旋即在水面上倒映出倒在地上的他的脸，被抓着衣领，湿漉漉的头发重重退向墙壁，举起的拳头于是落下，不断如此的往复着。
一点点的，就好像他碎开的心，怎么也拾不起来。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