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忆一个19岁的锅炉工。他的眼神显得周围都是陌生的，而他又没有把陌生放在眼里。他穿着对襟的棕色棉袄，是来时妈妈新做的。他经常挎个黄书包，在锅炉房、宿舍和食堂之间往返，里面装一本旧了的新华字典。有一阵儿他喜欢拉二胡，被迫加入了连宣传队乐队到别的连队巡回演出，但拉得不怎么好，但在乐队里算最好的。有一阵儿他喜欢读报纸，是大声朗读的那种。读到不认识的字，就查字典，再接着读。后来有人又推举他当连宣传队报幕员，他没干。因为他不愿意站在大家面前……
我回忆一个21岁的司务长。他当过马车夫，坐在马屁股后面吆喝，用另一种语言一路上和马唠嗑。马累了，他就唱一曲给它听。比如：兵团战士胸有朝阳……他唱时有个毛病，就是一边唱一边晃脑袋，连身体也跟着晃。他喂过猪，猪像他的战友一样，见他来就一齐拥上来，一个个猪脑袋像娃娃一样扬起来等他。他挨个叫着它们的名字，它们则挨个点头……
我的回忆是在我走路的时候进行的。看到暮色围拢过来，我不禁“哦”了一下。
很久以前……
关于“很久以前……”这个句子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产生的。想到这个句子就不免会想到老人们讲故事的口气、神态和故事本身的滋味。它能够一代一代传下来，实际是将回忆传下来，它具有流传的性质。而几千年来能传下来的句子已没有几个了。每想到“很久以前……”这个句子，我总觉得它首先是应该属于诗的，或者说它是诗意的。
它是“语言之舟”，承载着一切可能存在的生活，从很久以前朝向我们徐徐而来。“很久以前……”一般情况下是个开头句，是在一次回忆的开始，而且有时候带有追问的意味——追问那些消逝的时间、人、情节、命运，或者场景、经验和剩余的感叹。
与其说它可以作为一个故事的开头，不如说它作为一首诗的开头更适合。而一旦“很久以前……”出现在诗的开头，或者其他位置，会使诗增加浓度，味道也会不同。我曾用“很久以前……”作过一首诗的开头，觉得很好。只可惜仅有那么一次。我觉得这样的叙事方式节奏稍缓，似在漫步，沉稳而有力。比“从前”、“以前”要好一些。读这样的诗句可以度过自己的一生，或者同时度过别人的一生，但别人不见得这么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