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雨留
“尊敬的各位旅客，因暴雨天气前方道路坍塌，本次列车将在曲阜停留三日，如有不便之处，敬请原谅。”寂静的车厢内，广播骤然响起，冰冷机械的女音重复三次后，彻底息音，9号车厢重新安静下来。
站在过道处思考的俩女生被广播吓了一跳，她们面面相觑，却又无话可说。刚刚列车进站的时候，倒是有几个人想要送倩华和子律到对面，他们站在女生面前，正想要说些什么，可这两人一个在发呆，另一个在思考人生，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搭理人，等时间一过，她们才注意到车厢已经空无一人。
“倩华，这火车是要赶我们走吗？”孔子律呐呐开口，她左右看了看，整列车厢就只有她们两人。
广播一再提醒的，不会就是她们吧？
林倩华沉吟一会儿，用商量的语气说道：“恐龙，要不你飞奔去对面的便利店，然后买把伞回来接我？”
“放屁！你是在逗我吗？你看外面……”孔子律眉毛狠狠一挑，她纤指一伸，指向车门外，厉声控诉：“外面的下雨量都不能用‘倾盆大雨’来衡量了，你还让我冲出去？啧，我保证不到一秒钟我就会湿身，还是上下淌水那种！”
林倩华温和地笑着，没有因为孔子律的话显露出半点不好意思。她迅速用手拉回孔子律伸出车门的手指，一脸严肃，“我只是提个建议。”
“你不说话我也不把你当哑巴。”孔子律白了林倩华一眼。
林倩华嘴角抽搐几下，紧闭嘴巴，脸上是一丁点的表情都没有了。她面色冰冷，内心深处却一直在咆哮。
小兔崽子！
早在五年前，她那冰冷了近十年的心境就已被孔子律轻松搅乱，且再不能回复到原来一般。从高冷到逗逼，不过是弹指一挥间。
倩华压根就想不明白，像孔子律这么贱的人，怎么会散发出那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冷冽气息。
孔子律，是一个梦想成为作家却一直没勇气去写文的人。但是，在林倩华认识孔子律的第三个年头后，子律还是向着梦想出发了。从开始的乱写一通，到后面的逐渐摸到门路，再到后来的畅销小说，无一不是她进步的脚印，无一不是她用汗水换来的荣耀。
现在的孔子律，一颦一笑都能让人感受到危机感。对，就是危机感。倩华心想，如果孔子律还是留着以前的长发的话，一定不会那样强势。
自从子律看过《这个杀手不太冷》后，深深地迷恋上了霸气外露的女主角，她二话不说就去理发店，把自己柔顺的长发给咔嚓掉，剪成了和电影里女主一模一样的发型。
剪完后的造型，大概就是露出半个额头的刘海，加上一顶乌黑柔顺的头盔。
如今，孔子律随意地一抬眉就能让人后背发凉。短过眉毛的刘海，衬得她的眼神凌厉如虎、冰冷如蛇，而那短至嘴角的发尾又恰到好处地修饰了她的脸颊，使她的鹅蛋脸变成了蛇精脸，无形中又增添了数分冷漠。
林倩华不禁想起了当年那只水母头。齐眉的刘海，脸颊两边有几把头发掩着修脸，后面留了密密的长发。不管是把后面的头发稍微束起还是散开，都显得可爱无比。
人都是会变的，不是吗。
“还是水母头适合你。”林倩华忽然笑了。
孔子律一头雾水，“啊？”
林倩华耸耸肩，转移话题，“我是胖子，你觉得我能跑得快吗？”
“对哦……”子律上下打量林倩华一番。
身材绝对的不苗条，但也不是胖子，高高壮壮，肤白貌美，长及下巴的刘海被林倩华用夹子夹到头顶，露出光洁的额头，身后及腰的长发披散开来，颇有一番慵懒的味道。眉毛弯弯，眼睛常常眯起来，嘴角总是微微翘起，看起来就像一只活了几千年的老猫。
她们俩，一黑一白，一瘦一胖，互补得很到位。
孔子律转念一想，初中时林倩华跑个一百米都累得气喘吁吁，更别说在大雨里冲刺了。子律有理由相信，林倩华没跑到一半，就会摔死在路上。
“那我去好了。”孔子律说。
林倩华挑眉，诧异地看着子律。她以前怎么没发现孔子律是一个温情的好人呢？
半个多小时后，干净清爽的林倩华和孔子律一同坐在客栈的双人房中，两人不时对视几眼，谨慎之意溢于言表。
坐在她们对面的男人反而十分淡定，他身穿月白色长服，这种衣服类似于民国时期男人穿的长袍，头发长过肩膀，用月白色丝绸在背后随意绑起，这一身古风打扮与客栈融为一体，说不出的自在怡然。
男人悠悠然沏了一壶茶，淡绿色的清茶从玉白壶口汩汩流出，落入碧绿的小瓷杯里。茶的清香飘飘忽忽，萦绕不绝，使人不由得放下心来，陶醉其中。
然而，他悠闲，不代表她们悠闲。孔子律不时左右扭扭身体，感到很不自在。
她只觉得凳子上面仿佛放了无数根银针，扎得她屁股生疼。空气中蔓延着诡异的气息，孔子律再也忍受不了这种寂静，突兀开口，打破了僵局，“舍歌大叔，咱俩见过吗？”
男人闻言，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他唇角微微翘起，把游离于茶杯的眸光赏赐般的放在了孔子律身上。
舍歌抿了抿唇，几分钟后吐出两字：“见过。”
“在哪里见过？我说怎么这么眼熟，原来咱都是熟人啊。怪不得你会来车站接我们呢，说起来刚刚真是多亏你了，要不是有你的大伞，我和大花都会被淋成落汤鸡的。”孔子律状似感谢，却意有所指。
她在问，为什么舍歌会那么凑巧地在火车站接人，他又是怎么知道，她们会在曲阜下车。
“凑巧罢了。”舍歌含糊其词，没有想要回答的意思。他的余光从进入客栈起就落在沉默寡言的林倩华身上，一刻也不曾收回。
林倩华再次感受到那黏人的视线，她假装不经意地向舍歌暼去，舍歌也回视她一眼，轻轻点头。倩华的眉头微微皱起，这点头是几个意思？
屋外是瓢泼大雨，屋内又莫名其妙被这个奇怪男人盯着，倩华是出不去也呆不下，进退两难，不由得心中多了几分怒气。
“这里是……”孔子律察觉到那两人之间微妙的氛围，又开口发问。
这一次，舍歌倒是很给面子，快速接话：“我开的客栈，因为平日里来瞻仰孔夫子故居的人有很多，我就顺势在这里开了一家古色古香的客栈，提供吃食住宿，生意还不错。”
“这里是孔子的故乡？曲阜……对，是曲阜，哈哈，没想到误打误撞竟然回了自个儿老家。”孔子律皮笑肉不笑的脸上终于染了三分笑意。
说到底，她也是姓孔的不是。
林倩华脸上也带有几分诧异，没有像孔子律那般高兴，一直冰封的脸色也缓和了很多。她眯眼，幽幽黑眸看向舍歌。倩华努力克制住自己的兴奋，桌底下微微颤动的指尖出卖了她的心思。
她忽然有种预感，这一趟旅途，绝对不简单。
“你们不知道？”这会儿轮到舍歌奇怪了，“你们本来打算去哪里？”
倩华答道：“长白山。”
“接小哥？”舍歌更加无语，这两个人看起来也不像是追书追得死去活来的人啊。
两人摇摇头。
“听说长白山下雪了，我们想去看看。”孔子律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盗墓笔记》我已经全部看完了，它的确称得上是一个盗墓时代的代表，特好看，强烈推荐你去看喔。”
“那你们坐错火车了。”舍歌笃定，自动滤过子律后面的话。“为什么是长白山？”
“你能想象我活了18年唯一见过的还是电视里的雪，唯一摸过的还是冰箱里的冰吗？广东压根不下雪！”孔子律控诉。
“18？有点意思。你们广东处于亚热带季风区，从北向南分别为中亚热带、南亚热带和热带气候，是中国光、热和水资源最丰富的地区之一。”舍歌顿了顿，开口道：“不过……‘其人十八而来’，你们听过这句话吗？”
两人又不约而同地摇头。
舍歌挑眉，“不知道就算了。”
他原本就没期望能在孔子律和林倩华口中扒出些什么秘密来。都已经过了那么多年，或许那人早就忘记了当年的约定吧。十八，十八，真是奇妙，那人说的十八究竟代表了什么，年龄？姓名？或者是信号？
如果不是感觉出这个叫林倩华的懂密术，他也不会大费周章跑去火车站接人。到头来，又是一场空。那个人究竟什么时候来？以怎样的方式来？自己还要在这里等多久？这一切，他都无从得知。
好在，他有的是时间。
甩下这句话，舍歌站起身来，走到门框处。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他停了下来。修长的指尖抬起，轻轻抚摸着与墙壁紧贴一块儿的门框，复杂的木头纹理印在指腹，扰乱了他内心的平静。踏出门口的一只脚抬了抬，想要离开，却始终没有再踏出另一只脚。
他在犹豫。
不消半刻，他侧过身子，回头冲愣坐的两人展颜一笑，“一会儿我让小二给两位客官上热汤洗澡，再来点本店的招牌吃食，如何？”
那种如白狐狸般狡黠的笑容，迷了两个女生的眼。
孔子律眼里闪过一丝疑惑，却也没多想，她霸气地一挥手，“赶紧上好菜好肉，好好儿招待本大爷！”
闻言，舍歌轻笑一声，向楼下走去。
听着舍歌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林倩华快速站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门口，她伸出头，左右看了看，发现没人后，这才关上了门。
“你在干嘛？”
孔子律的声音从林倩华脑袋上方传来，林倩华吓了一跳，胳膊肘下意识往后顶去。
“啊！”孔子律痛得弓着身体，她死死捂住腰部，眼泪狂飙，“我去！好痛！大爷您发什么神经？”
林倩华也慌了神，她在意识到后面站着的家伙是孔子律时，就后悔了。但想要收回动作更是来不及，她唯有克制住力量，把胳膊迅速往外偏了几分。没想到还是击中了孔子律。
“对不起对不起。”林倩华转过身来，扶住孔子律，看对方痛得眼泪直流，她也焦急万分，“恐龙，你没事吧？我……我不是故意的。”
说着，她把手覆盖在孔子律捂着痛处的手背上，心随意动。如果舍歌看到这一幕，他一定会大吃一惊，孔子律身体里的痛处竟然被一层薄薄的空气包围住。
过了五分钟，孔子律扭曲的脸缓和了很多，她轻轻按了按腹腰部，只感觉到点点胀痛。
孔子律惊喜道：“咦？不是很痛了。”
“当然，本小姐又不是使用蛮力的壮汉，怎么可能会打痛你。”听到孔子律重新充满活力的声音，林倩华松了口气。她心里清楚，常年练习密术的自己，力气有多大。
“大花的手真厉害，随便一按，我就不疼了。”孔子律笑嘻嘻地，“以后我受伤了就找你，哈哈哈哈哈。”
林倩华面色一僵，眯着的小眼睛不经意间扫了孔子律一眼，却没有搭话。
差点就忘了，孔子律可是连黎瑞娟都害怕的人精啊，有着敏锐第六感的孔子律，会不会察觉到什么？
顾着开心的孔子律没有注意到林倩华的异样，依然大笑着，“真是太棒啦！”
“白痴！”林倩华忍不住赏了孔子律脑袋一巴掌，果然这家伙就是个二货，担忧谁都不用担忧她，“别犯傻了，我们还是想想该怎么办吧。”
其实也怪不得林倩华那么谨慎，在她心中孔子律就是个傻缺，谁都信。那个舍歌很奇怪，这个客栈也很奇怪，林倩华再不打起精神来，说不准到时候就是两个人一块儿被算计。
“能怎么办？咱们坐在那儿等着饭就好。”孔子律耸耸肩，又往座位靠了过去。
林倩华也坐了下来，她抢先端起孔子律刚刚倒的茶，喝了一口，“难道你不觉得这场大雨来得蹊跷吗？”
茶闻着香，喝着稍稍苦涩，吞下后却唇齿留甘。心神不安的林倩华渐渐放松下来，她在心底暗暗赞叹一句：果然好茶。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咱管不着啊。”孔子律不在意林倩华喝了自己刚刚倒的茶，又重新倒了杯，“不过，我倒是觉得舍歌有点问题，他真的挺眼熟，我用人格起誓，我肯定见过他。”
“你有人格吗？”林倩华斜了子律一眼，一口气把茶喝完，晃晃悠悠走到窗口，她推开窗，伸手去接天雨。风吹起她的长发，倩华回过头来，“总觉得是这场大雨困住了我们。”
回眸一瞬间，嘴角梨窝乍现，发丝轻扬，脸庞若隐若现，笑容如梦如幻，惊艳了孔子律的视线。
孔子律一直都知道，如果不是因为胖，林倩华绝对会是一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
孔子律微怔片刻，忽然呢喃出声：
“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我在梦中见过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