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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张善相梦中配偶段春香月下佳期(1)

诗曰:

驰骤青驹惹祸愆,潜踪误入武陵源。

暗窥玉女谈衷曲,闷对灵神想故园。

恍惚梦中谐伉俪,依稀月下会婵娟。

赤绳系足皆前定,须信姻缘非偶然。

话说广宁县县令顾吾鼎,当日正坐晚堂,忽见一伙人呈告人命。保正当先递上呈子,将孙鬼车被张善相走马踏死情由诉说一遍。知县唤孙鬼车妻子上前审问,黄氏又递状词,哭诉一番,口词相同。又叫张家两个家僮,问:“走马的是你何人?为甚放他逃了?”两个家憧禀说:“是小人的小主,名张善相,年方一十六岁,自幼攻书,近日推好走马射猎。昨日因亲戚送得这匹劣马,小主人牵出郊外骑试,不意撞着醉汉,无心中失误踏死,实与小的二人无于。”知县大怒道:“你这两个奴才,不劝家主学好,专骗哄他游走好闲,伤人性命,还说与你无干?着实打这厮!”两倍皂甲吆喝一声,将两个拖翻,各打了二十竹片,发下狱中监候,待拿正犯一并问罪。发放了保正地方人等与黄氏回家候审,并差县尉带仵作去相尸收殓。次日,金牌差四个公人径到张太公家内,提拿正犯凶身一名张善相。张太公办酒饭款徐送银四十两,贿嘱公人方便,禀官宽限,另有重谢。自古道:有钱十万,可以通神。那四个公人得了银两,千欢万喜的奉承太公,作别而去。张太公又央人在衙门里上下使钱,保正、排邻俱送了财物,黄氏处又托亲邻买和。妇人家没甚见识,见了雪花般大银子,心下欢喜,放得懈了,因此不来催状。张太公父子二人并不出官,只将这两个家憧监禁在狱。狱卒、禁子等得了张太公贿赂,就如亲眷一般看待,故家憧不受一毫苦楚,将此一场天大人命官司,化作雪消春水。太公一边自着人四下去寻张善相去了。

话分两头。再说张善相将九头鸟踏死,心下惊惶,飞马而走,宛如弩箭矢离弦,又像狂风卷败叶,不住脚的奔了数十里,却早走到三岔口。自此时天色已暮,碧云缥缈,推出一轮明月。张善相心下踌蹰道:“有人追寻将来,认得这马,如何抵赖?不如弃马,单身藏躲避过,今宵又做区处。”当下跳落雕鞍,将马弃于路口,自往西首一条小路便走。行了数里,星月之下,远远见一座花园,四围梅花石砌的高墙,墙边一带柳树。猛听得当当地几声锣响,张善相心中惊道:“决撒了!深夜之间,为何有人敲锣?莫非是抄路来拿我的?”轻步近前张望,却是一个老汉在那里卖夜糖,张善相方才放心。立了一会,只见的呀一声,园门开处,墙里走出两个丫鬟来,拿着一面镜子、两断铁剪,问老儿买糖。张善相自思道:“更深夜静,何处可以藏身?不如闪入花园里暂避一官,免使人撞见,明早再寻活路。”当时将身问在黑影里,悄悄地踅入花园中去。四围一看,见那东北角上一株槐树下有座神堂,即忙钻入神堂案下藏身,偷眼觑着外面。见两个丫鬟进门来了,随手就将园门锁上,二人携手同行,一边分吃着那糖。一个道:“春香姐,这糖却也有些趣哩,口里甜蜜蜜地恁般滋味。”那一个笑道:“腊梅臭丫头,这糖有甚趣味?你还不省得那话儿真有滋味哩。”这腊梅问道:“却是什么那话儿有趣?”春香道:“你不曾撞着那高兴的哥哥,搂抱着那一会儿,真快活死人,才知道这真滋味。”腊梅笑道:“臭歪货!亏你不羞脸,说出这话来。”春香咬着指头恨一声道:“蠢人!是男是女,谁人没有此情?虽小小虫蚁儿,尤自解得连着尾巴,怎地你这等大了,还不知趣?你若着了手时,性命都不要哩!”腊梅道:“尿精又来取笑!知趣不知趣不打紧,适才开园门买糖,若走进一个掩背贼来,惹祸不小。我和你到太湖石栏杆边四围墙角头看一看,进去睡也睡得安稳。”春香道:“放屁!半夜三更,那个做贼的却好伺候在这里?莫撞着高兴的哥哥。我且闭门快快进去,倘小姐寻时,反吃一顿好竹片。”腊梅笑道:“打我时,都说是你这骚货引我。”二人说说笑笑的进去了。

张善相坐在神堂下,初时听得二人说趣话,暗暗发笑。次后说到花园四围看看了进去时,惊得一易冷汗,魂不附体。又见春香扯了腊梅进去,方才心下放了一块。此时一更天气,不敢出来,躲在神堂下黑影里静坐。只见那月儿渐渐的上来,照得园中花枝弄影,竹杆摇风,好一片清幽景致!张善相正欲出来看玩,又听得开门声响,侧厅里走出一个少年女子来,随着四个丫鬟。张善相乘着那月光偷眼窥觑,那女子生得十分标致。但见:

凤梢侵鬓,层波细剪明眸;蝉翼垂肩,腻粉圆搓素颈。芙蓉面,似一片美玉笼霞;蕙兰心,如数朵寒梅映雪。立若海棠着雨,行同杨柳迎风。私语口生香,呖呖莺声花外啭;含颦眉锁黛,盈盈飞燕掌中擎。翠翘金凤内家妆,淡抹轻描倾国态。若非琼玉山头,疑是瑶台月下。只见那四个丫鬟,簇拥着这个美人,一步步行至太湖石边茶囗架侧小亭里来,四面看了一回,斜着身儿倚在雕花朱红栏杆上,仰着个玉团也似梨花白脸玩月。看了半晌,猛可里低头长叹数声。内中一个丫鬟问道:“小姐特为银河明朗,夜气澄清,来此赏月,为何不见欢容,反增嗟叹?”美人道:“妮子省得什么?”又一个笑道:“我省得了。早上小姐睡起采花,露湿了裙儿,被奶奶说了几句,故此心下不乐。”美人手托香腮,只不做声。又一个道:“我猜着小姐嗟吁的心事了!非为别事,莫非见嫦娥独宿蟾宫,小姐替他烦恼么?”张善相识得就是春香的声音。美人嗔一声道:“唗!你这丫头胡说。”又一个道:“敢问小姐,这月里嫦娥,却是什么样人?为何在月宫里住?”这问的就是腊梅。美人道:“你不知,这嫦娥是夏禹时大将后羿妻子。后羿得了西王母不死之药,藏在房中。后羿出征。其妻窃药逃入月宫,做了太阴星君,侍奉的是许多霓裳羽衣仙子,居广寒宫,逍遥快乐,万古不死。”又一个问道:“小姐,那嫦娥身边玉兔儿与这娑婆树却是什么出处?”美人道:“那里有什么娑婆树,是月照山河之影。月是太阴之精,月中有形如兔,故名为玉兔。”春香又问:“小姐,那玉兔儿还是雄的是雌的?”美人笑道:“这丫头问得好笑。这月里的东西,雌雄焉能知道?”春香笑道:“玉兔儿若是个雄的,想嫦娥亦可暂时消遣。”美人喝道:“胡说!”众丫鬟都笑起来。言来语去,不觉已是三更。众丫鬟道:“夜深露重,恐伤玉体,被儿薰得香香的,请小姐睡了罢。”腊梅道:“这一回我们的瞌睡上来了。小姐,明日晚再来玩月罢,恐老夫人觉来知道。”就如群珠捧玉一般,四个女子拥着美人进去了。

张善相坐于神堂下偷觑了一会,引得神魂飘荡,心志飞扬。想道:“这女子不知是甚官宦的小姐,不催生得容颜绝世,抑且博雅风流,举止端详,言词温润,古之西施、王嫱,不是过也。”欲待向前一见,又虑惹起是非。不做美的丫鬟催促得紧,那美人飘然径自进去了。心中恋恋,好难割舍。静听万籁无声,惟见一庭花影。心下又暗想:“夜已深沉,里面谅无人再来,且出神堂,闲步花阴,细玩一回,聊遣闷怀,有何不可。”初时慌慌张张奔进来,不及细观,至此四面点看,果然好座精致花园,与他处大是不同。但见:

楼台寂寂,花雾靡靡。假山畔玉砌雕栏,华堂中金辉碧映。几处凉亭连画阁,栽四时不谢之花;数日芳沼接香堤,簇千品奇珍之果。烟霭里清芬扑鼻,仿佛间累落枝头。朦胧月小,双双沙暖睡鸳鸯;惨淡星前。对对玉楼巢翡翠。原来这座花园,是现任齐国右都督大将军段韶的宅子,家资巨万。夫人曹氏,只生二女,长女名球瑛,已适人了。这看月的美人,就是段韶次女,名琳瑛,年已及笄,未曾受聘。这段韶随丞相高欢征讨有功,因齐显祖即位,历升本职,久在朝廷总理军政,故不在家。夫人曹氏甚爱幼女,就如掌上珍珠。女工针指,自不必说,且酷好诗词,善能书画,诸子百家,无不通晓。当下因深秋皓月满庭,不忍就枕,瞒着夫人到花园闲玩一回。不期被张善相窥见。

张善相看了花园景致,羡慕不已,因信步走到茶囗架侧小亭里来,心中自想:“方才那小姐倚着这米栏看月,可惜有四个梅香在侧;若没人时,我张善相与小姐嘲风弄月,做个伴儿,赓和到天明,也免得他数声长叹,几度嗟吁。那些梅香,那晓得小姐心事。”于是就如小姐一般,倚着栏杆看月。正痴想间,忽然踏着一物。张善相弯着腰拾起来看,原来是一条秋罗手帕,香喷喷的精洁得紧。张善相暗喜道:“此必是小姐之物,失下在此。我张生有缘,且将来束束腰,就如与小姐并肩一般。”提起来抖去尘土,正要束腰,只见那手帕头儿上影影有些字迹,急看时,却是一首词。写道:

碧月照幽窗,夜静西风劲。何处凭空跌下秋,梧叶零金井。坐久孰为怜?独对衾地影。女侍昏沉唤不醒,漏断金猊冷。右调《卜算子》。秋夜间坐无聊,书以写怀。琳瑛题。

张善相在明月之下看了,字字分明。写得潇洒俊雅,欢喜不胜:“我只说容貌绝世无双,那知他精通翰墨,写得这般好字,小名儿叫做琳瑛。天使我拾着,或者夙缘有在,末可知也,”将罗帕藏于袖中。不觉月轮西坠,依旧走至神堂边,自道:“适才在神堂下坐了半夜,不知是何神圣?”向前仔细再看。正面匾上写着六个金字道:“灵应大王之祠。”张善相下拜,默祷道:“张某不才,惟好驰马试剑,不期误损人命,逃避于此,暂借大王神座下栖身。明早欲寻觅杜、薛二兄消息,以图进取,望大王暗中垂信,一路平安,不遭罗网。若得寸进,大建神祠。”祷罢又拜,就在神堂前坐地,思想欲和那罗帕上的词儿。思了一番,不觉精神昏倦,和衣而睡。朦胧间,但觉身在书房中,见一黄巾力士,手执简帖道:“大王有请,乞先生就行。”张善相心下疑惑,不敢转动。力士又催道:“大王立等,请速行,不须迟疑。”说罢,拽善相之衣而起,张善相只得随行。约有里余,望见一座殿宇,甚是巍峨壮丽。随着力士走进大门,但见军士缤纷,尽是貔貅虎豹;旗幡竖立,列着天地风云。又进二门,两边一字儿排着戎装将校,个个狰狞可怖,丑恶堪惊。张善相接胆慢慢循规蹈矩而行。黄巾力士道:“先生在此少待,我先去通报,然后进见。”力士进去。少刻,见两个锦衣绣袄壮士向前道:“大王请进殿相见。”张善相整肃衣冠,步入殿前,只见帘内灯烛荧煌,案上金珠灿烂,正中虎皮椅上,坐着一位大王。怎生模样?但见:

头戴嵌宝金冠,身穿锦绣龙袍。腰横玉带,脚着朝靴。相貌端严,威仪凛肃。上首两傍,侧立四个侍女,俱是珠翠宫妆,姿容窈窕。左手站着一带执笔持文、济济衣冠的文士,右边排着一班担戈挺戟、赵赳勇猛的将军。虽非帝王龙庭,却似皇宫凤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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