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华尊者慈悲，特地辟了流云峰出来给归霜疗伤。袭卿仍记得自己抱着奄奄一息的归霜，她一场脸苍白的如同瓷娃娃，血大片大片染在他的衣袍上。眼角不住地流着眼泪，血泪混在一起，连他都不忍再看一眼。
侍女进进出出，一桶桶血水倒出去。她腰间的白玉骨不断闪着光，似是一股神力支撑着她，护住她三魂六魄。
归霜只觉得身上一阵冷一阵热，心口如同有把针慢慢刺进去，慢慢拔出来，煎熬难受。身上一阵一阵出着汗，粘着身体。仿佛是极幼的时候自己生了病，母亲一遍遍拿着湿巾为自己擦抹身体，即使自己明明很难过，也会乖乖的对母亲说：“娘，归霜好多了。”
胸口如同被撕开一般。白卓那一剑一遍遍在她脑中回放，鱼肠绝情，千年玄铁刺入胸口冷的如同腊月的寒雪，连痛意也没了。白卓绝情地转身，始终不愿回答她的问题。有或是没有，真的那么难吗。
“痛……”一声呼唤从她口中溢出，如同海中抓住浮木的人，九死一生垂死挣扎。
照顾归霜的道姑玄轻，不由叹了口气，擦去她眼角的眼泪。
楠木窗镂空，玄轻坐在床榻前一口一口喂药。归霜死死咬着牙，似乎再忍耐什么，药顺着她的嘴角流出来，一口也喂不进去。玄轻轻抚着她的头，温和地道：“归霜，都过去了。”
归霜头脑中满满一片记忆，似是什么都在，有似是什么都没有。片段略过，仿佛依旧是在山野的山姑，每日寻些野菜，最大的忧愁就是下一顿吃什么。饔飧不继的日子，原以为是世间最忧愁的日子，如今想来，始知当初的美好。
耳边有什么声音在呢喃，温声细语。她有多久没听到这么温和的声音。
玄轻擦拭着归霜的手，觉得她握紧拳的手有些松动，不由向她脸看去，谁知她甫一松口，一大口发黑的血从她口中吐出，洁白的被衾上又是一大块血渍。玄轻心疼为她擦拭嘴，这孩子，定是忍得很久了。她不由落出泪来，何必把自己弄成这样。这个样子，活着不如死去。
玄轻顺着窗子看去，镂空处隐隐一袭白衣。她遣了侍女为归霜换上新的被子。自己走出门去。
“神尊何不去看看呢？”
白卓淡然伫立，神色依旧清明。
玄轻心中暗暗叹气，他要进去定然会进去，自己又何必问呢。
良久才听见白卓的声音：“她怎么样了？”
“神尊自己刺得那两剑会不知道怎样吗？”白卓依然淡漠，但她分明在他眼中看到了几丝动容，不由叹了口气，“这孩子一直淌着眼泪，喊痛。”
白卓并不言语，玄轻不知他在想什么，只道：“神尊如此救了不如不救，那块石头可护她魂魄，可是有些地方伤了，便再也好不起来了。”
玄轻再未看白卓，走进屋子里。
归霜的病情时好时坏，袭卿时常去看她。她六脉皆伤，并不能下床走动，窗外梨花开的盛，转眼便到了暮春时节。她鲜少言语，一双眸子暗淡无光，低低垂着。
归霜吃的少，那日却难得吃了半碗粥。她不能走动，袭卿便坐在床边与她说话。她素来调皮可爱，如今沉寂下来，袭卿难免失落。只安慰道：“归霜，神尊亦是为了救你，若是回天界三堂会审，只怕结果更糟。”
归霜竟笑了一笑，苍白的脸上出现难得的光彩。袭卿的心松了一松，却又听她道：“他对我起了杀心，只是为了让我走的好过一点。”经历这样多的事，她终于还是知道自己不是寻常的凡人。那****睡的昏沉，却听见窗外隐隐传来声音。
“神尊这两剑真狠，第一剑刺在琵琶骨上竟是杀招，第二剑离心口仅差了两分，若是再往左偏，只怕便是那块石头也救不了她。”那人轻轻叹息。
边上老道轻哼一声，“要我说神尊心慈的紧，那样的妖女留着也是祸害，那鱼肠剑怕是连神尊也拔不开。”
“莫要胡说！”
那老道依旧桀骜：“我可没胡说，鱼肠剑拔，乱的可不是天下，而是……”
“你说轻些，也不怕……泄露天机……”
一道天雷劈下来，归霜惊的满头是汗，动了动脚却发现脚可以动了。她透着窗看去，却不见那两个道士的影子。第二日，便听几个辈分低的道姑窃窃私语，两位师叔去了。
袭卿看着归霜，心中生出苦涩，道：“归霜你想多了，神尊怎会……”
归霜盯着袭卿的眼，“你告诉我，我是谁。”袭卿不明就里，不知她为何这么问，面上却有为难之色，只道：“你以后会知道的。”
归霜不再作声，默默看着被上的花团景簇图。
袭卿叹了口气，终是离开了。路上正巧遇见玄轻，袭卿略施一礼，听玄轻问道：“她还是不会走？”袭卿面上全是忧愁，点点头。
“说来也怪，都三四个月了，便是寻常凡人，便也可以下地了。”
“或者是她不想走？”
玄轻蹙了蹙眉，“若真是如此，她也活不下来，”她略低螓首，“她昨日问我如何去天庭。”
袭卿紧锁眉宇，急切问道：“姑姑便告诉她了。”
玄轻点头，道：“后山天阶，一百零八层，所要历经之苦，我尽数如实相告。”
“姑姑，您怎能这样？”
却见玄轻淡淡摇头，“袭卿你须知，这是她的劫，她若真想去，你便是拦也拦不住。”一语刚落，却有侍女急急上报，“不好了，归霜姑娘往后山去了。”玄轻安详地点头，似是意料之中。袭卿急切地转身，却被玄轻拉住，“你哪也不能去，这是她的缘也是她的劫，与你无关，你去了只会害了她。”
袭卿突然停住，如同石化一般，一动不动。
归霜伤势并未好全，一路向后山行去，走的颇慢。仙山路陡，并不好走。归霜绕过树林，往沿边小道上走。天阶虽为凡人开辟，却鲜少有凡人走过，路上荒草丛生，杂石遍布。归霜脚下无力，走的颇为艰难。脚下踩上尖锐的石子，划破鞋底，她吃痛，迅速向前方踏去，脚上原本无力，重重向前滑去，沿着山路滚下去。
这一路下去，石子咯的全身青青紫紫，原本脚没有好全，如此一跌，她试着站起来，却使不出劲。天色渐渐暗下去。归霜无法行走，坐在灌木丛中。突然一双红眼朝她靠近。她不由一惊。月光倾泻下来，似是禽类，羽毛闪着红光。
一只大鸟出现在她眼前，通体红色，闪着磷光。那鸟用喙啄着她的腿，她的腿筋脉顿时通畅起来。她试着起身，竟站了起来。那鸟一双红目怔怔看着她，眼中似有泪水。归霜伸手轻轻抚摸那鸟的脑袋，“你是毕方神鸟。”那鸟望着她点了点头，然后蹲下。归霜知道它是让她坐上去。归霜轻轻撩起裙子下摆，坐了上去。
她抱紧它的脖子，转眼来到了一个阶梯前。归霜下地问道：“这是天阶？”那毕方神鸟看着她点点头，然后展翅飞走。归霜望着它离去的背影，只见它回首盼顾似是不舍。
归霜踏上第一层。玄轻的话在耳边想起。
——第一层去邪存善。
归霜并无他感，踏上第二层。脚如同踩在千万细针上，密密麻麻的痛意传来。天阶上天色清明。她额上密密麻麻出着汗。她向前走几步，踏上第三层。
——第三层洗尽罪孽。
背上如同千万把刀在割，血染红了一袭白衣。她脑子渐渐混沌，似有什么东西失而复得。迷迷糊糊之中，她看见天阶上站着白卓。依旧白衣胜雪。她挣扎地爬起来。
……
——第八十二层是为斩断情丝，消除执念。
归霜心如火灼，口中吐出一口血来。朦胧之间向上看去，白卓还在。她吃力笑了笑。他还欠她一个答案。记忆注入脑中。
“那师父要答应归霜，无论归霜做错什么都不许把归霜送走。”
“师父，我看见我自己了，我怕。”
他曾带她无数次走过阶梯，而如今自己踏上，始只相忆深。
她最终还是登上天阶，最后一步，她重重倒下。挣扎着爬不起来，他，究竟是她的缘还是她的劫。她心中苦笑。匍匐在地，向最后一层阶梯爬去。手中流血不止。他明明离她那么近，却只是漠然看着，高高在上，咫尺天涯。
她看见他的脚动了动，却最终没有下一步动作。她爬到他面前，拉着他的衣摆。他蹲下抱着她，眼里满满全是心痛。她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一口血溢出来，黏在他的白衣上。她睁大眼，茫然看着他，吃力问道：“白卓……你……你……有没……有……喜欢过……我？”一口气终于说完了这句话，似是完成了心愿，她的眼沉沉合上。白卓抱着她一动不动，任由她的血水染红他的衣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