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二不乐意了:“凌波姑娘,我大哥那是有担子在身上。我徐家在保州百年,总不能阖家都为国捐躯。我在这边为国尽忠,大哥何尝不想?只是,他他他,他有更重要的事!”
没曾想,徐二竟是变了个人,不知是幸还是不幸?我默然不答,只机械地喂着路啸。徐二又说:“你们果然厉害,风大侠说你们杀了几百个金兵。山寨的兄弟,哪一个不佩服?”
几百?有这么多么?即便有,路啸杀了仇人,妻子死在他眼前。他救不出,救不得,连尸体都抢不回。听徐二说,这些天,金人四处搜寻我和他,罪名罗列百状,恨不得千刀万剐。
我问:“那天,风冶是怎么把我和路啸救出来的?”
徐二说:“说来话长啊。有个兄弟打听到,鞑子王爷要成亲,风大侠就准备带着我们去金狗的驻地骚扰一下。要是,能把那女人抢回来……”
我一眼瞪去,徐二不明所以,挠挠后脑继续道:“结果我们刚偷偷进了军营。还没动手,不知打哪来了一个壮汉子,抢了一辆马车便跑。风大侠说情况有变,立即让我们赶紧回来。”
释迦奴?我停了手,专心听着。徐二道:“我和几个兄弟躲在城里,听说那天鞑子王爷成亲,新娘伙同另个男的,杀了王爷什么望来着?”
“完颜宗望。”我说。徐二一拍腿:“对对对,就他。把他一刀子杀死了!”
其实是两根银针加一刀的成果!其实我就是深藏功与名的那个……
徐二一脸兴奋,口沫横飞:“听说那女的真是条汉子……”
我汗!
“她当场说,她爱是鞑子王爷的身份和钱财……”
哪有!
“鞑子王爷气急败坏,下令放箭。两人使出比翼双飞,团团剑花乱舞,真是个天花乱坠……”
我目瞪口呆。这是谁胡诌的!出来,我保证只打断你的腿!
“那个人呢,我是说,”我连忙打断他不靠谱的话,“那个从军营里抢了车的壮汉,你打听了他没有?”
徐二叹气:“那人真是条汉子。杀了几十个金狗,后来被一个女的杀了。可惜啊可惜。”
我默然垂头。释迦奴,也死了,是被五拂杀死的。他是为给马春儿报仇,当是了心愿。
“后来,我和两个弟兄看到了风大侠的记号,赶到北面,接应到你们。一路从林间走,好几次差点遇上金狗。前天夜里才赶回山寨。”
林风吹过,我浑身一颤,方觉身上发冷。路啸依旧是那副木然的样子。那一天的生死,在他人口中,不过是短短几句,或是离奇得像是神话传说。
“路公子到底出了什么事?”徐二聊得开了,问起了路啸,“阿封跟着大夫学过几年,实在不知道该抓什么药。李六说路公子是丢了魂,得喊喊。”
我低声道:“得用心药。”
徐二好奇地问:“找得到吗?”
是啊,天下之大,哪里能找得到心药?
我抬起头,看着碧蓝天空下,片片绿叶簌簌发抖,偶见乱鸦飞来,啊呀叫着飞向远方。徐二不知什么时候,已不见了踪影。
看路啸痴痴的模样,我抬手抚上他的脸,低声道:“不管你变成什么模样,我……我都愿意照顾你。山林间,偏僻乡村,我都陪着你,过一辈子。”
又是一阵风吹来,隐约有金戈之声荡入耳中,越来越尖锐。我忙从地上站起,略一张望,见远处山脚下,黑压压密布人头。仔细分辨,兵士皆是金兵打扮,队伍中还竖起了红艳艳的旌旗,如鲜血一般刺目。
这是怎么回事?
不远处,山寨里的人已集结起来,个个面目严肃,手持刀枪。风冶的声音,随风送入耳里:“……金狗既找到此处,我等绝无退缩之理……”
众人齐呼几句,我也没听太清。风冶朝我走来,素日的调笑轻佻一应全无。他只淡淡对我说:“金狗来了,我看,是冲你们来的。你要带他走,就趁现在,从后山有一条很险的小路出去。”
“走?”我喃喃道,“走得了吗?”从徐二的话里,我或多或少猜出,他们这群人在山头占了的时日颇久,为何我们一来,金人就找到了?莫不是为了路啸?
风冶皱眉:“走不走在你。过会金狗上来山,你想走也走不了。”说完,转身看着山下,不再理睬我。
我忙扑到路啸身边,伸手扶他:“路啸,我们……我们走吧……完颜宗文来了,他要抓你。我们快走。”
路啸不言不语,如石头一般。我想将他拉起,连动都不曾。我抬头,看向风冶:“喂……那个,风冶,你能不能帮帮我?”
风冶看我一眼,不做声。我心里发急,爬过去求他:“风冶,风大侠,我求求你,帮我好不好?路啸他……他不能死……”
不说则已,我刚提到路啸,风冶猛地冲到路啸面前,抓起他的领子:“路啸,你装什么疯装什么死?”
我使着吃奶地劲掰住他的手:“风冶,你凭什么那么对他?他遭了多大的苦你知道吗?”
“是!就他一个人家破人亡,就他一个人死了亲人,我们都没有!”风冶冲我怒喝,指着身后那一群人,“你看看山寨里的兄弟们,哪一个不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我被他吼得愣住,心里委屈非常,只反反复复地说:“你怎么会知道他的苦?你怎么会知道?他心里的苦你不懂你凭什么那么说?”
风冶转过头不理我,我愤愤看他一眼,索性拼尽全身的劲,死命扛起路啸往山林走去。路啸木木冷冷,我做什么都跟着我。他全身重量都压在我身上,压得我差点跪在地上。我咬牙,迈腿,每走一步都艰难万分。
那些人不知说了些什么,嘈嘈杂杂地我也没听清,只知道肩头很痛,心也很痛。突然,我停下步子冲风冶大嚷:“你懂什么!路啸他……他的任务是,去把官家救出来!”
我不过是气风冶对路啸的态度,顺口胡诌。哪知风冶的脸色顿时严肃,他身后那些人也惊讶地对望一眼,窃窃私语。
我扭过头不去看他们,继续咬牙往前走。忽听风冶喝令:“你,徐二,把他们带出去,走多远滚多远!”
徐二赶上来帮我分担少许。风声太大,风冶说了些什么,我一概没听清。有些委屈,有些难过,眼眶有点痛。
下山的路很难走,路啸浑浑噩噩,要不是徐二帮着,我早跌得爹娘都认不出。徐二架着路啸,口里不住地说:“小心有个坑……哎哎,别去,有碎石……”
我一头碰到树上,额头生疼。一手抚着伤处,忍不住转头看去。阳光从稀疏的枝叶中漏下,点点金色落在褐色泥土上。林间静得有些渗人,我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徐二也停下步子,回头看去。我见他目中有些悲愤之意,亦不想多言,只架着路啸往下点点挪去。踩在松软泥地上,每一步都艰难万分。
“凌波姑娘,你还不知道吧,寨子里的人,以前都是住在河北东西路。”徐二突然开口,“有的是家里已经没人,有的家人逃向南方……我在寨子里这么久,每个人都有说不完的苦。”
我默默听着,不开口。徐二道:“路公子好歹是做官人家,他们大多是农人,一辈子就想娶个浑家,平平安安过日子。你说路公子难,路公子苦,你怎么不想想,我那些伙伴们,又遭了什么罪。官家要退要让,他们凭着什么,又受那些家破人亡的苦?”
一路走来,我见多了妻离子散,饿殍满地。都是平民百姓,都是一心想着过好小日子的普通人,他们又是为什么,要受这些罪?
我抬起头,看着不知前路的山林,低声说:“可他们,也受了千百倍的罪……明明是天潢贵胄,沦入军营……”我想起在军营里遇到的女子们,明珠落尘埃。我想起了赵添香,想起了她唇边的血……
徐二愤恨:“风大侠早就想离开了,只是想陪着大家伙。要不是官家不把金狗当回事,要不是那些打仗的将军元帅逃的逃降的降,我们何至于连家都没有。”
我默然。想起在汴京城的那几天,明明大军压境,却鲜有人知晓。听闻袁小乙说,真是节物风流,太平日久,连斑白之老,也不识干戈……谁人会想到,兵火骤燃,洋洋大厦,霎时倾倒。
突然想起,这么久了,一直未曾见到袁小乙?莫非他……我不敢再想,只抬头看路啸,动了动唇,我也只能叹了口气。
隐约有喊杀声从身后传来,我和徐二同时停了脚,旋即拼命往前奔。徐二迟疑片刻,指着前方道说:“风大侠吩咐了,我必须把你们送到安全的地方。前面林子里有块大石头,石头下有条地缝,可以藏下两三个人,躲好就不会被发现。我就把你送到那。”说完,他放开路啸,转身欲走。
我忙问:“你,你去哪?”
“你还不懂吗?”徐二回头看我,目光平静,“在山下领兵的,是个金狗王爷。他带了这么多人来落凤山,肯定不是游山玩水的。寨子里那么多兄弟,今日怕是最后一聚了。”
“那你还去送死?”我腾不出手来抓他,只有跺着脚叫:“你……你跟我们下山就是,何必回去……回去……”
回去送命……
徐二淡淡一笑,阳光下映衬出了几分风骨:“姑娘,虽然咱们的官家死不了社稷,但是,我多杀几个金狗也是好的。多杀几个,他们就少点人去南方,我的爹娘或许就逃得过杀生之祸。”
说完,他对我拱手一揖,转身飞快地往山上跑去。此时,隔着山头,那喊杀声渐渐烈了起来,与千万悲风呼啸连成一片。我抬头看路啸,见他依旧是茫然的模样,低低一叹,架着他往前方走去。
没了徐二的帮助,我走得很是吃力。好不容易看见巨石就在前方,路啸不知怎地,突然倒在地上,不动不挪。我正想将他扶起,却听山下传来声音。定睛一看,前方不远处,出现一队十来人的队伍,正缓缓地搜寻树林。
难道金人将整座山都包围了吗?我慌乱无比,徐二说的石头就在前面十来米处,若是冲去,定然会被发觉。我当机立断,将路啸放平,顺手从地上捡了一把石子攥在左手里,飞快爬上树,藏身其上。
带队的十夫长突然发现了路啸,忙做个手势,命人上前检查。我屏住呼吸,见两个小兵冲来,翻动路啸,喊了两句。十夫长立即冲了过来,一见路啸的脸面露喜色。
便是此刻,我看准最后一个落单的小兵,飞身一跃,骑在他背上,手臂绕着他的脖子狠命用力。听得咔嚓一声,当即毙命。
这番动作太大,走在小兵前面的两人回过头来,脸上惊诧的神色还未退去,就被我手中的秋泓收割了性命。
刚刚抢来的刀还在滴血,左手撒去一把石头,当即让几个人成了瞎子。十夫长反应极快,叫嚷了几句,他的手下向我冲了过来。
性命攸关,劈刺点杀我拼上全力。这附近就只有眼前十来个士兵,速战速决了才好离开。
没有料到的是,那十夫长向空中扔去一枚焰火,轰鸣如雷,瞬间照亮了整个山林。我心知不好,他这是在通知更多的人。
顾不得后续,我拼着全力将刀刺进十夫长的身体。回首看去,周遭七零八落的满是尸体,我身上则是狼藉一片,沾满鲜血。赶去找到路啸,刚想将他扶起,忽听身后一阵劲风。
回头御敌已来不及,我奋力将他一推,身子随之一侧。仍是晚了一步,肩头灼热一痛,来者是下了狠手。
回头一看,竟是熟人——天悲奴。
想起曾在应天府外的村子里见过此人,这几天羁縻在完颜宗文营帐里,也打过几次照面
“小姑娘,你又是何必?”天悲奴缓声道,“安安稳稳嫁了八王爷多好。”在他身后,越来越多的士兵将我和路啸围住,沉默而冰冷目光落在我身上。我的心,愈发冷了下去。
什么何必什么安稳,他一介野蛮人岂懂我什么宁玉碎,不瓦全。我紧握着刀冷笑:“天统领什么时候改行做了媒婆?少废话,要杀就来。”
和他死在一起,便也值了。
天悲奴缓缓走来,居高临下看我:“小丫头,你以为八王爷会让你痛快地死?”
他伸手欲抓,我一刀劈去。天悲奴不慌不忙地躲过,当即冲上十来个兵士把我团团围住,天悲奴却是出现在路啸面前,用足了力气,往他后背踏去!
怒意冲上心头,我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刷刷砍到面前挡路的两人。总是杀不完的人挡住我的路,挡住我看向路啸的目光。我只能看见天悲奴拔出刀,蔑然看着地上的路啸,高高举起……
腿上中了一刀,我无力趴在在地。抬头看去,层层遮挡后,路啸的头偏了偏,向我看过来……
路啸,路啸……再一刀从肩头插入,直入土中。我忍不住叫出声,旋又咬唇闭嘴。我不要让他听到,不要让他难过,不要让他有牵挂……
士兵们闪开,天悲奴面无表情看我。我闭上眼,不忍再看。风声呼啸,幽幽咽咽。眼前闪过许许多多的人,耳畔听到奇奇怪怪的声响,心冷,全身冷……
忽听一声暴喝,数声锋鸣,我的心骤然跳动起来。勉强抬头一看,不知从哪窜出几人,与金兵奋战成一团。面前视线大阔,抬头看去,与天悲奴交手的正是风冶!
我一阵眩晕,怀疑是眼睛出了错。看了许久才知,真是有人来救我。从鬼门关走一遭的感觉,真是后怕。我想拔去肩头的刀,可身子略略一动便痛彻心扉。有人赶来,安抚道:“姑娘莫怕我来帮你。”说话间手起刀出,解了我的围。
可真疼啊。来不及说个谢字,我咬牙,挣扎着从地上爬起,跌跌撞撞向前冲去:“路啸,你怎样?”
风冶从林中折返,一把抓起路啸,对我说:“走,我送你们。”
有人扶了我一把:“姑娘路上多加小心,我们回去了。”我这才回过神,看着他们:“你们……你们不一起走吗?”
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子对我道:“听说你们要去救官家,这是大大的好事。姑娘放心,这些金狗就交给我们,你们放心去吧。有风大侠在,官家一定会救得出!”
“完颜宗文,不会放过你们的。”我看向风冶,“让他们一起走吧。”
众人都是笑笑不说话,向风冶拱手告别后,决然往山上奔去。我站立不稳,差点跌倒在地:“你……你怎么来了?”
风冶一手抓着路啸,另一手捞起我:“想要命去救官家,先跟我走。”
我扯下半截布条,绕过后背上的刀痕,勉强止血。奔走在山林间,身上愈发冰冷,双腿随着山风徐徐绵软。见风冶离我越来越远,我忍不住叫了一声:“等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