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颜宗昭还在一旁大呼小叫着要买肉干面饼,被我狠狠地武力压制到墙角画圈圈。
接连几天,我和颜宗昭都在街上大肆采购。为了少付一文钱多买东西,我们差点挽起袖子与各家掌柜,甚至其他百姓打起架来,天都黑透了才气喘吁吁地回到家。
颜宗昭大发感慨:“怪不得,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这还没乱起来,银子就像流水一样淌出去。金狗真要打过了江,还不得飞上天?”
我看师父淡青色衣角在门边晃了一晃,连忙踢了他一脚:“还不收东西!”
以往,颜宗昭都要反抗两句,今次倒好,乖乖地将米粮油肉等物一袋袋搬进厨房,认真堆好,半声都不吭。
我突然有一种“吾家有男初长成”的欣慰感。若阿昭一直这么懂事,我就可以没有牵挂地北上了。
当晚,在豆大的灯光下,我忙着将师父的衣服缝补了一番。师父只是问了我内功精进得如何,便回房歇息。
我盘腿坐在床边,调息良久。行完一个周天后,我侧耳静听,白日的喧闹一扫而净,连狂躁的猫狗都没了动静。忽明忽暗的月色撒在院中,不曾见可疑的影子。
行动!
我背起早已塞得满当当的药箱,一手提着包袱,轻轻推开门。老迈腐朽的门板发出”吱吱呀呀”的叫声,听得我心里一紧。我不住地埋怨自己没想到这茬。门轴早就威胁要罢工,我就没当一回事,这下可好,是人不是人的都该醒了。
等了半晌,没见什么动静,这才蹑手蹑脚走出门。气沉丹田,两三步窜到厨房前。我想拿点干粮在路上吃,若是遇到什么逃难的,也好救人一命。
谁知厨房里传来极轻微极轻微的响动,隔着门板全数落入我耳中。数九寒天,这些臭老鼠也太不知好歹了!
听得那声窸窣窸窣快到跟前,我忽然一把扯开门板,抬脚便踢,使得好大的劲。只是,这触感怎么如此奇怪。
定睛看去,颜宗昭一张俊脸已经扭曲成了麻花,上齿将下唇都快要出血了,全身抖得不行,就是不敢露出一丝声音。
怎么会是这倒霉蛋!我连忙将他扶住,他顺势向我倒来,我拖着他往厨房里,找个干净的地方坐下。还好,颜小哥自诩英雄好汉,这点子痛,想来是不屑嚷出口的。
过了好一阵,他才缓过气来,压着嗓门吸着气道:“你你……你也太狠了吧!”
“我怎么知道是你?”我更不服气,碍于不能高声嚷出来,也只能将嗓门压得更低:“大半夜地,跑到厨房来做什么?”
颜宗昭不服气:“你还不是一样!”瞄了一眼我身后,故作大惊小怪,“连药箱都背上了,还说不是离家出走!”
“你小点声!”我恨不得将他舌头拧成麻花,恶声威胁。
颜宗昭犹有不满,嘴里嘟嘟囔囔的。我靠着他坐下:“说罢,是不是要北上?”
“嗯!”他用力地点头,“我听说康王出任天下兵马大元帅,在应天府招兵募马,力挽狂澜。各地也在纷纷骑兵勤王,我想先到应天府去看看。”
应天府啊,我陷入了沉思。路啸与康王关系还是不错的,万一,路啸既没留在城里,也没在军队,也有可能是跟着康王出使金国。万一,他人在应天府呢?
不对不对!我用力甩甩头。我这是要去接耶律博一家人,不是去找路啸的!
“走吧阿姐,”颜宗昭连声催促,“我们一起北上,也好有个照应。”
我悚然一惊:“你真的去?那谁来照顾师父?”
颜宗昭支支吾吾了一会:“要不你留下?”
“不行!”我断然拒绝,“我要去救人的,你个半吊子医术,不害人就好了。”
颜宗昭寸步不让:“好男人自当上马杀敌,我杀十个人,你还救不起一个人。还是我去好了。”
我懒得跟他费唇舌,径直抽出秋泓:“要比一下么?”
没曾想,颜宗昭根本没接招,虚晃一招,直接从窗户跳了出去:“有本事来追我!”
臭小子居然还知道声东击西!我一跺脚,旋即也跳了出去。直到脚尖离开了窗户,我也没想清楚,到底是要将他抓回来,还是跟着他一道北上。
不过,这个问题很快就解决了。月色下一袭青衣淡然而立,手持长剑,如仙人一般立在我二人必经的路上。
“娘。”
“师父。”
方才还吵得不可开交的我二人,此刻的声音低如蚊讷。颜宗昭一直怕师父,我也不例外。儿子怕娘,天经地义。徒弟怕师父,名正言顺。更何况,师父曾经是杀手,虽然现在是大夫,但难保不定在这个月黑风高夜里,再次变身杀手。
师父看了我们一眼:“回去。”平常得就像对病人说,你这病是产后失于调养,你这病是偶感风寒……我和颜宗昭对看一眼,谁也没迈步子。
“你们……”师父的目光在颜宗昭脸上停了停,又转到我脸上,冷笑一声,“翅膀硬了是不是?”
“娘……”
“师父……”
我和颜宗昭同时开口:“让我们去吧。”
师父一言不发,手中三尺青锋斜斜指地,看似漫不经心之极。我不敢掉以轻心,这是玄武宫剑法中最上乘的状态,空灵无物,再加上最高深的风花雪月及内功心法,别说我和颜宗昭联手,我二人再乘以十都不是师父的对手。
“拼了!”一瞬间,颜宗昭扬剑向师父冲去,我也没有迟疑,趁势跃到空中,一上一下联手攻击。无论如何,总是要拼上一拼,至少得让师父知道我们不是一时兴起。
师父不慌不忙,连剑尖都未曾对着我们,身形只微微一动,月色下如影如魅。我眼前一花,只看见一片青色的布片在眼前一晃,前方路上连半个人影都没有。
我心知师父一定用了“风花雪月”中的风步,瞬间移到我们身后。当即仰身后望,凭寻着微若游丝的一线气息,秋泓紧紧缠上。耳中传来“当”一声轻响,手臂略有些抖,我下意识挥剑上撩,只听“刺啦”一声,师父的衣摆被撕开一道长长的口子。
颜宗昭趁机跟上,长剑从侧面刺向师父。师父不慌不忙,闪身躲过,手中的剑势如破竹,连连挡了我两下进攻。眨眼又是一闪,出现在我们上方。
我连忙退了两步,留出足够空间供颜宗昭施展。他果然领会我的意图,挡在我身前,一招“疏星淡月”巧然使出,大开大合间,刚历的剑气充斥在他全身上下。
师父只是闲闲变招,先用“云柔无痕”卸了攻势,再使出“花语漫天”逼住他的退路。我还没来得及变招,颜宗昭就被师父逼得方寸大乱。
我扬剑来救,哪里料到师父早备着后招,待我一上前,身后没了防备。余光瞥见师父唇边一抹淡笑,心叫不好时,脖子上已抹过一片冰凉,一直凉到心底。
颜宗昭眼睁睁地看着我被师父挟持,急忙将剑一扔,大叫:“娘,娘,有话好说!”
“呵,就凭你们这三脚猫功夫,还想投军?”师父冷道,将我往前一推,“连我手底下都走不了三招,就敢口出狂言?”
我羞愧之极。师父评我的内功与剑法精进时,心底有小小的窃喜,哪里知道连着颜宗昭,在师父手底下几招都过不了。这还是师父手下留了情,若真遇到高手,死个一百次都不止。我这样,如何去救人、寻人?颜宗昭更是垂头丧气,方才满满地壮志豪情一扫而光。
“你们记住,刀剑无情。”师父的目光淡然之极,一一扫过我们,“上了战场,你与敌人,只能有一个人活下去,不是你便是他。”
我惊诧地看着师父。师父走近颜宗昭,抬手抚上他的脸,唇边浮着淡淡的笑:“昭郎,娘这一生,最欣喜的便是生了你这个好儿子。你要从军立业,娘很高兴。但是,娘希望,你要保护自己,莫对人敞开心迹,莫将后背留给小人。最重要的是,”师父蹲下身,拾起他扔下的剑,放在他手里:“不要放弃希望。
“而你,凌波,”师父看着我,双眸映着清澄的月光,“去吧,去找你想找的人。师父永远等你。”
我真的接受不了师父如此迅捷地从女杀手调回慈母。看,我眼泪都被吓出来了!借着拥抱师父的瞬间,我飞快地擦干眼泪,可嗓子像被木头堵住了一般,一个字都说不出。
我经历了许多离别,死亡将爹娘和我的好友从我身边带走,命运将我的爱人从我身边带走,只有这一次,师父让我放心的离开,她说,她会在西湖边等我,一直等我回来。
出了城门许久,我和颜宗昭分骑在两匹马上,直到日头高照,两个人都是闷声不吭。
“阿姐,我是不是做错了?”颜宗昭闷闷地问,“我明明知道娘一个人……”
我抬头看他:“阿昭,师父其实什么都知道,只是她……她让我们北上,其实,她知道什么是对我和你最好的。”
前方无尽的官道上,渐渐出现了密密麻麻的人,那是从北方逃来的流民。早在十来日前,杭城街头已出现了北逃的人。我猜测,这些人应是对国事有所见地,一见势头不好,立即携家带口南逃,他们的神色不见多少慌乱,出手也阔绰,只是妻妾斗嘴颇有些不合时宜的喜感,但毕竟是少数。渐渐地,随着我二人的越走越北,身上越来越寒,南逃到人越来越多,神色愈加迷茫,面黄肌瘦者比比有之,饥号之声不绝于耳。
十来日下来,我和颜宗昭身上的肉干早已分给了难民,我的药箱也快见了底。有好心的老者劝道:“金狗占我江山,连官家都降了,两位莫要送命。”
我摇摇头:“多谢老丈。我是……”想了想,只是笑笑不言。
老者见劝不动,也只叹了一口气:“姑娘和这位小哥,想来是做大事的。某听说,康王在宗帅的护卫下,正在隐蔽南下的路上。若小哥有心,可望应天府一试。”
我看这位老人家谈吐不俗,像是做过官的,便试探地问:“老丈可是从京中来?可曾听闻越王……越王家的事?”
老者苦笑着摇摇头:“哪里还有什么越王。官家都成了阶下囚,宗室子弟全数被押解去了北方。”
“什么北方?”我惊讶。一路打听的消息,都说是官家与上皇被关进金营,怎么会将宗室子弟一同带去北方?“是只有男子,还是……”
老者脸上神色悲愤无比,抓着手杖连连顿地:“岂止男子?连后妃帝姬宗姬全数都被掳上京去了!帝姬、王妃一人准金一千锭,宗姬一人准金五百锭,族姬一人准金二百锭,宗妇一人准银五百锭,族妇一人准银二百锭,贵戚女一人准银一百锭。还有朝中大臣,那些金狗连大臣的妻女都不放过!女子们进了兵营,还有好的?可怜啊,天潢贵胄,生生遭此劫难!”
我浑身一个激灵。路啸的妻子,正是越王的大女儿,难道她……我连忙问:“那越王的女儿女婿也被抓走了吗?”
老者愤懑不已:“越王的女儿不是宗姬?可怜一年前才风光出嫁,丈夫跟随康王出使金国,她便被逼着……可怜可怜……”
我有些回不过神,四月春风方在招摇,却听到如此冷入骨髓的消息。这一路上,我都在小心翼翼地打听路啸的下落,可哪有那么巧的事,刚好有人知道他,知道他的近况。我每天都乞求不要听到他的名字,我怕万一听到的是:“路啸路承节?可惜了一条汉子……”又或者“他啊,呸,走狗!在金营里活得好好的……”无论听到的是哪个消息,我都可以大哭一场后,将他狠狠从心底抹去。
但我最大的愿望是,他还活在世上!
辞别众人,我与颜宗昭继续上路。没了成药,我们一路采着草药,即便如此,难民越来越多,根本不够用。眼睁睁地看着妇人怀中幼子闭上眼,看着饥饿的人个个倒下,看着父母子女各自离散,我们有心无力。
“大夫大夫,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这是苦苦哀求我的妇人。她已与丈夫失散,怀中的孩子染了急病,早停了呼吸。
我忍着眼眶的酸涩,轻柔地哄她,用眼神暗示颜宗昭赶快将孩子带去埋了:“这人间太苦了,呃……小郎君只是暂去了西方极乐。有佛祖庇护佑,他定然是安乐无忧。若姐姐不早日寻到夫君,小郎君也无法与姐姐团聚。”
有时候,我真想一觉不醒。明明是盛世安宁,怎么一夕之间变做人间地狱?明明路啸说与众官听,金人如狼,怎么还不早做提防?明明昨日还是太平犬,今日变做了乱世人?
颜宗昭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好在他想不通就不想。我还有些羡慕他,脑袋里从不装着乱七八糟的想法。
我们一直有些担心遇到金人,最初一路上除了流民便是流民。谁知,世间除了一种恶人叫金人,还有一种小人叫趁乱打劫!我们遇上了好几次,明摆着有拳脚功夫的人趁乱抢夺,被我二人联手制止。有人对我们恨恨而视,我反一眼瞪去:“有力气抢妇孺,有本事打金狗去啊!”
那人年纪不过二十许,白生得一副丈八身板。他先被我揍,又被我瞪,人也矮了几分。我突然觉得此人有些眼熟,皱眉想了许久:“你不是那什么派的什么人吗?你怎么……”
“凌霄派早没人了。”他一声冷笑,“金人还没到,掌门就带着全家人逃了。我们这些弟子,不过是掌门充脸面的工具,哪里管我们死活!”
那……那位纠缠路啸的紫衣女侠呢?我依稀记得她好像是掌门的女儿,还是侄女什么的,也跟着逃了吗?
“你们要投军?”他问道,狠狠往地上吐了一口血沫,“这天下都是朝廷坏了。金人南下时,咱们的军队连仗都不打,只顾着南逃。连金人都嘲笑说,若使千人把手黄河,何须至此!奉劝这位小哥,莫要白送了性命!”
他言语中满是愤恨。我实在是反驳不出一个字,看着曾经的侠客成了现今的看客,看着他远去的吊儿郎当的背影,我困惑之至。
“阿昭,你还要去从军吗?”我试探地问。
“怎么不去?”颜宗昭的话掷地有声,“男儿保家卫国,本就天经地义。若是因他人,便推脱责任,也不配做大宋男儿!”
我看着他青涩的侧脸,心底感慨万千。这将近一个多月的路程走得甚是艰难,我还担心颜宗昭心生退意。师父仅此一子,颜宗昭虽比不得官宦人家娇儿,也是没体验过人间艰难。没曾想,他反而更加坚定。
这也许就是所谓经历。
他反而劝慰我:“朝廷有弊,路大哥早已与我提过。可他也说,若人人事不干己,听之任之,总有一天,这流弊便会祸害及己、连累家人。反之,若自己奋力从之,将那些蠹虫从中驱赶,这朝廷天下方有希望。”
这话我似乎也听他说过。那时,我听了便忘,并未深思。现今,国逢大难,两厢对比,方有所悟。犹记那时在深宫中,我曾乞求上皇怜悯北方子民一二,陈情其苦,盼朝廷派兵救之。上皇不做一言,想是根本未曾放在心上。汴京城破,天家子女皆堕入尘泥,不知上皇心中又作何想?天边有又出现攒动的人头,道旁的田野已然荒芜,饶是今年春雨丰沛,可田地的主人不知去了何处……我深吸一口气,嗅到不知何处飘来的野花香,上马抖缰绳:“阿昭咱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