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什么看,还不快来帮忙。”我一边还手一边叫人,袁小乙满脸写着迷惑,似乎在思考“从哪来到哪去做什么”等一类名字里带“子”的人才有资格思考的问题。我恶狠狠地踢去一粒石子,正中他额头。袁小乙慢吞吞看我一眼,居然顺势躺下,又慢吞吞地“惨叫”一声:“啊!”
嚎你个大头鬼啊!我被气得差点将秋泓扔出去,凌霄女侠连连出招,冷道:“你这妖女,还不束手就擒。”
小样,我还治不了你了。我扬声叫道:“袁小乙,你再不帮我,当心见不到你家公子!”
袁小乙虽然看我不惯,对路啸却是极忠心的。他一溜烟从地上爬起,往不远处跑去。女侠冷笑:“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不一定哦。”我顺口反驳,听到马蹄后,右手顺势撤回,左手两指并出夹住剑尖,秋泓被压得一弯,立刻将一道刺目的阳光折射到女侠眼中。
嘿嘿,这双看人低的狗眼早些瞎了的好。
女侠果然被阳光刺得闭目扭头,我趁机飞身攀上小黄马,一抖马缰跟上袁小乙。药箱稳稳地挂在马背上,随着马蹄轻轻抖动着。
连药箱都拿上了,路啸怕是早有准备。这人的肠子到底有多长,打了几个结,我怕是穷尽一生拍马都追不上。
袁小乙还在唠叨,什么“等了许久也不见人倒是来了个凶婆娘打人”,还说“遇到我以后就没好事”,听得我十分不耐,扬鞭威胁:“再说一句,当心舌头不保。”
袁小乙仗着跑在我面前,转过脸做鬼脸:“你倒是打我呀……”言语中说不出的得意。
突如其来飞来一物,恰恰击中他后脑勺,疼得他一缩脑袋。那东西高高弹起,冲我飞来,我眼明手快将那东西抄在手里,定睛一瞧,似乎是一柄短剑。
前头扬起一个带笑的熟悉的嗓音:“小丫头来得正好,把这玩意帮我带走。”
什么什么东西?我抬头望去,顿时被惊了一下——那场面,不忍直视。
前方一片密密麻麻,怕是有几十号人围攻风冶一人。他一袭白衣,在人头中肆意飞驰,所到处如入无人之境。即便如此,他还有闲心冲我回眸一笑,当真是无时无刻不忘耍帅。
我当时起的第一个念头是顺手扔回去,砸不中风冶砸一个无名小卒也是好的。谁料得到,身后传来紫衣女侠的召唤术:“列位英雄,快快拦住她,她和风冶是一伙的。”
天底下最悲催的事不过如此!
你才和风冶是一伙的,你全家都跟他是一伙的!
这下真是——不管跳进黄河也罢,浑身长嘴也罢,都是说不清的。已经有人翻身上马朝我冲来。原来,变脸是江湖女侠的绝技,专捡软柿子捏也是江湖侠客的必杀技。
袁小乙见状立刻扬声大叫:“东西在我这,你先撤。”
虽然那柄短剑在我这里,但是一片混乱中,看得清的没几人。况且,女侠只说了“她”,到底是男人女人都不清楚。听袁小乙如此喊来,众人立刻疯拥跟上他,我却趁乱拐上另一条小路。我记得曾与路啸一同看过地图,他所说的碰头的地方就在这条路边。
这条小路颇有些崎岖,小黄马步履矫健,将女侠远远地甩了很远。差不多爬到了半山腰,路旁的野草半人来高,在秋风中招展。正是好机会!
我将缰绳一拉,倏地钻了进去。小黄马很是聪明,略略放缓了步子,自寻了一个草丛茂密之处,和我一道,装死。
深深浅浅的绿遮掩住浅青色衣裙,女侠百折不挠地进了草丛。莫非她鼻子很灵,或者在长期追男人的过程中养成了敏锐的直觉?
“我看到你了,你出来我就不杀你!”
鬼才信你,我将身子埋得更低。根据本人长期观察得来,若人们心里想着什么见不得光的事,嘴上一定会否认。比如此刻。
女侠喊了几声,见我不答,只有回音在风中颤抖,便换了一招:“你这等缩头缩脑的,怎么配得上路大哥?”
我又发现了女侠的另一个属性:好管闲事。只是一般妇人好管闲事,不过嘴上说两句,搬弄是非。若女侠们要管闲事,直接舞刀弄枪亲自上阵。打不过一直骚扰定要分个胜负,打过了更麻烦,定要对方娶了自己,说是比武招亲。难怪有好事者将女侠列为大宋最不可娶的新娘,没有之一。
话说眼前,女侠离我已经不到十米,嘴里说着挑衅的话,手中的剑在草丛里扫来扫去——这是要惊人呢还是要惊蛇?
最后惊到的是她自己。我听得一阵风声从草丛上掠过,女侠立即发出娇媚的惊呼:“路大……”
路啸到了?那女侠怎么不说话了?我犹犹豫豫地想从草丛中探出头,领子忽地一紧,整个人被提溜出来。
“哎哎,疼。”脖子被勒得生疼,我连忙掰开他的手指,想把自己从他手里挣脱。他手腕一转,迫我面对他。呃,他这等严肃的神情是作甚?
路啸只是看我一眼,目光似有恼意。我心里像有七八个水桶晃晃悠悠,不敢说一个字。他一言不发,拉着我径直上马,拉着缰绳往山上奔去。我瞥了倒在草丛中的女侠一眼,她脸上还残留少许惊讶。
她大概是想不通为什么路啸会出手,我更想不通路啸板着一张脸是为了什么。
山风冷冷,我缩在他怀里取暖。嗯,听说男人都是暖炉,可惜我至今为止只与路啸有这等亲密,无从考证也无从下手。
走得连山路都没了,路啸这才跳下马,牵住缰绳走在前面。我也想下马,被他扫来的眼风惊得没了力气。
我左思右想,方才分别前还好好的,我没什么地方惹到他老人家,怎么一副怨气冲天的模样?
“你就这么让着她?若是你被她伤了该怎生是好?你的功夫比她高上一倍有余,打了她又如何?”路啸缓缓开口,右手一直紧紧地握住缰绳。我听着他的声音在山风中颤抖,连带我的心也跟着颤了起来。
“我……”我讷讷,迟疑了许久才开口辩解,字斟酌句地生怕惹恼了路公子,“她还小,让着便是,又没伤到哪里……”
“她分明动了杀心!”路啸气急,停下步子回头瞪我,“小?我看她比你还大上好几岁,这等人你给她留什么情面?”
我低头不语。人非草木,我又不是圣人,被她说得那么不堪,我何尝不知她功夫没我高,更何尝不想一剑割花她的脸。我只是觉得,为几句不相干的话就将别人的人生毁了,未免太过看得起自己,我还是安安静静地做我的白莲花好了。
路啸看着我,目光里有我说不清的情绪,责怪、气恼等等,还有我说不清摸不透的东西。我连忙翻身下马,伸手抚着他皱着的眉头:“你……你不要这样。你放心,我下次一定……一定跑快点,保证不让自己受伤。”
对,就是这样。
崎岖的小路上,林影阴翳,人踪稀少,鸟鸣乍响,我平白打了个寒战。路啸挡在我身前,将阳光阻断,神色冷峻。他显是气急得狠了,双眸紧盯着我,让我无从遁形。我缩了缩肩,往后退了一步,开始后悔没骑在马上。骑在马上好歹还有个遮挡,若是路啸将我暴打一顿该如何是好?
“我……”被迫身而来的路啸吓了一跳,我只觉得眼前飘来一朵乌云,将阳光深深遮住。我只看得见路啸的眼,深不见底。睫毛轻刮过我的眼,我心慌意乱地闭上眼,往后一退,却跌进他的怀里,圈得无法动弹。他的鼻息拂过我的脸颊,比羽毛还要温柔。他的唇在我的唇边吸允****,温热而激烈。
轻声呢喃从唇齿间流淌:“不要动,乖。”
身子一僵,像是脚趾尖都被冰住了一般,连半分力气都不知从何使出。他的手臂扶着我的腰,让我的身子紧密贴合着他。层层温暖从他衣衫下透来,像潮水一般包裹住我,周身无一不暖无一不舒服。
过了许久,路啸才略放松了手臂,一双深沉的眸子牢牢将我圈住。昏沉沉的头脑被山风一吹,我非但没半丝凉意,全身上下反倒是热辣辣的,如在腾腾的温泉里滚了一圈。
真是丢死人了……
我心慌意乱地别开脸,不敢看他一眼,抖着腿止不住地往后退:“你你……别过来……”
路啸整暇以待,唇角的笑意如秋阳般浓烈。我心慌意乱左右盼顾,路啸手臂一舒,我又落到他怀里。挣扎无果,我鼓着勇气使出吃奶的劲瞪他:“你你你……”
“小凌波,可是在下的表现不满意?”
路啸笑得像只狐狸,与他素日里的贵公子模样一点都不搭界。我连连摇头——你管我满意不满意,还不快把我放开!
“原来,是不满意啊。”他做出一副恍然状,“那就再来一次如何?”
再再再来?!我吓得手挥脚蹬,可路啸的双臂就像一张巨大的网,只紧不松,怎么也挣脱不了。他笑着靠在我耳边低语:“不如,再试一次?”
……这种事情不要在这种地方做好不好,我会羞涩的……方才还一副要吃人的模样,现在怎就变得如许开怀。
我面红耳赤,心跳剧烈,像无数只青蛙在怀里蹦啊蹦啊。不知怎么的,路啸抱着我笑得开怀不已,如一树桃花般艳潋。
“咳咳。”
这位咳嗽的仁兄,若是受了温邪,犯了娇肺,我这里有药包治好——砒霜二两拿去,别在这里打扰幽会……
“本不想打扰两位私会,只是若不快些离开,围观的怕不只是在下一人。”
风冶!他站在不远处一棵树上,似笑非笑地看我这边。这下真的颜面丢尽了,我欲哭无泪,直将脸全数埋在路啸怀里,宁肯方才的所有都不曾发生。哪怕将此人碎尸万段都不能将我心里的恨发泄个半分一分。
路啸向风冶望去,手臂没有丝毫松动的迹象。我听得路啸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笑意:“路某成亲之时,不知风右使可否赏光?”
“若路兄不嫌,那定然会讨杯水酒。”风冶笑道,“只是,现下还是找个地方落脚为上,要不然凌波姑娘怕是在心里已将风某碎尸万段了。”
我很想抬头质问一句,本姑娘做如何想与你有什么干系?恨不得将风冶就此扔进万丈深渊,世界从此就清净了。
清净是不可奢望的。我看着路啸与风冶两人把盏言欢、言谈风声的样子,心里好生郁闷。路啸从来都是小酌两而已,通常只是将酒杯放在鼻端下轻嗅。他闭目微醺的模样,总是我最爱看的。
他们在说些什么,我也听不大懂,大抵也是国事军事,两人或是激昂,或者叹息,颇有“倾盖如故白首如新”之感。这所路旁的小酒肆朴质得很,来往客商不多,酒也只是粗粗滤过,粗糙黑瓦杯沿上还沾着一层绿色的酒渣,路啸却如喝着陈年佳酿一般,与风冶说得甚是痛快。
“路兄,”风冶看了我一眼,“我教从北边发回了情报,金人在大肆扫荡辽人残余之时,对我大宋亦是虎视眈眈。路兄要多加提防才是。”
路啸点头:“某亦闻说此事,已上报朝廷。近日会将此信报知河北诸军,告知早日防备为上。”
这两人不是不对路吗?怎么如此畅快地说起军国大事?我不解,却也乖乖地没有开口。待风冶骑马的身影消失在山路尽头,我才想起一件紧要大事。
哎呀,万一路啸要我对他负责怎么办?
我当机立断,伸手想要捞住小黄马的缰绳。眼前一花,路啸已挡在马身前,凤眸微挑,笑容里的意味不言自明。
“哎呀,这缰绳似乎要坏掉了,我得检查下。”我煞有介事地抓起缰绳,装模作样地低头打量。路啸气定神闲,负着双手看我,目光一直落在我身上,像是三九天的烈阳一般几要将我烤焦。
我头皮一阵发麻,握住缰绳的手心浸出密密的汗,足尖在地上蹭来蹭去,隔着绣花鞋的布边,细碎的小石子咯得疼。他怎么一句话也不说,一个字都不说,他……
“凌波,看着我。”路啸缓缓开口,在山风鸟鸣中,每一个字都撞到我心底,撞出清晰的回音。阳光透过疏疏密密的树叶,在地上落成金色的碎片。我盯着其中一处,紧张得一个字都说不出。
借我十个胆子都不敢看。我脖子僵硬,连转动的气力都没无。我只敢垂着头,看着皂色皮靴一步、两步,走到声前站定。
“凌波。”路啸的声音低沉,像山泉一般从头顶泄下,笼罩在我全身。我咬住下唇,手心几要被缰绳磨破。
“凌波。”在他第三次叫出我的名字后,不知打哪来的勇气,我猛一抬头看他,在唇齿间酝酿了许久的话冲了出来。
“你放心好啦,我会对你负责的。”
……
头顶好像飞来了一只乌鸦,呱呱叫着飞走。阳光暗了暗,连带路啸的脸也黑了几分。我的脚又软了几分,连忙补充:“不,你听错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凌波的意思是,要对路某始乱终弃?”
我欲哭无泪。
路啸忍着笑,唤人上了几碟子我爱吃的点心,温言软语地劝我:“吃吧。明早还要赶路。”我一边猛吞,一边偷瞄他的脸。路啸却像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倒了一杯温热的茶水,放在我手边:“喝点水,不要被噎住。”
我的胃口一向不错,在玄武宫时我就想,能吃就证明还有力气活下去。将最后一块饼放进嘴里,我长舒一口气,总算是饱了。路啸却开口说了一句话惊得我差点将吃下去的东西原封不动地吐出来。
“凌波,日后我的金子银子交子全部由你来管,如何?”
我错愕地抬头看他,只见得他刻意别开的脸,以及脸颊深处少许可疑的红色,在摇晃的烛光下若隐若现。原来路公子也有害羞的一面,不肯好好的直白的说话,非要拐个弯绕个圈,
待得风平浪静,我靠在路啸身侧,抬头看天上明朗星空。他搂着我,似是漫不经心地问:“在想什么?”
“我在想,师父和阿昭是不是已经在杭州落脚,现在他们还好吗。”
路啸沉默片刻:“放心,颜夫人武功高强,定然没什么事。倒是有一件事想同你说说。”
我转头,看着路啸的眼,听他一字一顿道:“待此间事了,你随我回汴京见我爹娘吧。”
我的心咚咚直跳,这种时候说这等事真的好吗?我连忙将自己的脸捂住:“哎呀好困啊我想睡觉了路啸你说什么我听不清明天再说晚安晚安不用谢!”
等了半天路啸也没做声,连被子都没有一丝动静。我有些奇怪,小心地张开指缝,正对上路啸似笑非笑的脸。
被抓个正着。我尴尬地一笑:“令尊令堂喜欢什么货色……不是,是什么品种……不不不,是什么种类……不是不是……”
“凌波,”路啸捂住我的嘴,眼神清澈,“你不用担心。我爹娘现在只想我成亲,只要是女的,会说话会走路的就行……”
女的,活的?我还真符合这条件!
“……至于品行相貌,你已经是最好的。”
我的脸红了。他温言细语的声气很是动听,我很想说上几个字表示下此刻内心的激动,可嘴里像塞了什么东西一般半个字都说不出。
“早些休息。”路啸在我额头上烙下浅浅一吻,将我送进房间。临别时,他的手握住我的手,坚定有力,一如他握在手里的前途和信心。
那段时日美好得像是在做梦,无论是疾驰在路上,或者中途打尖休息,甚至是一个人发呆,我时常会笑出声来。袁小乙抛来白眼球无数个,也无法打醒我。即便如此,我也察觉出路啸神色日渐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