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啸轻笑,唇角掠过我的额头:“原来路某在凌波心中,便是这等货色?”
扎针也没用了,嘴碎这等病得扎刀子才是。我瞪了他一眼,在他温和的目光中,也懒待挣扎,放弃治疗才是上策。
走了许久,我才想起一番大事:“我们到底要去哪?”
路啸没有回答,只是帮我擦去额边的汗,才道:“不必多想,我们可以慢慢走,你的伤要紧。”
我还是不太习惯如此亲密的举动,特别是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路过农夫、樵夫、农妇、行商、小贩,皆是掩面而笑。还有穿着半旧紫褙子的媒婆笑嘻嘻地打趣我:“小姑娘好福气,这等俊俏郎君,老身见了都爱。”引得众人大笑不止。
我很想说一句“那就折价卖与你如何?”路啸忽地一夹马腹,将众人甩得远远,只余几个黑点落在身后。
“你……”我被他抱得极紧,山风呼啸,撩起长发。在他的怀里,我是从来未有的安心。
望见前方有一处往外支出的悬崖,路啸这才拉了缰绳,马蹄得得答答敲在青石上,分外清晰。将要到悬崖时,他翻身下马,伸手将我抱了下来。
我不明所以,只靠在他怀里。他圈住我的腰,慢慢往悬崖边走去。
他这是……想要与我跳崖殉情?
不要不要不要,我还没活够本呢。我慌忙一把抓住他:“你可不要做傻事啊!”
路啸一怔,我趁机狠命将他往内侧拉:“跳崖这种事看起来很唯美,其实痛苦得很。万一你跳到一半又改主意了呢?万一你没死,成了半身不遂的瘫子呢?有什么解决不了说出来我帮你解决,有什么人欺负你我帮你欺负他,有什么不开心的说出来我帮你开心……”
“凌波……”路啸开口,我连忙阻止他:“你不用说了,是不是袁小乙被主逃跑了?没关系我去买一个更好的……”
“凌波。”路啸抬手就将我的嘴捂住,哭笑不得,“我带你来,是想让你看看……”
循着他手指的方向,我转过目光,苍翠山林顿入眼帘,层层叠叠、深深浅浅的绿从我们所站的悬崖往远处渲染开,其间点缀着少许的黄斑红点,仿佛是天仙无意泼洒的绝妙丹青。山脚下是一带滔滔不绝的江水,浪花泛着银光,打着旋往东奔腾而去。江上飘着几帆渔舟,在浪花间时隐时现。江对岸青黄一片,分不出彼此——那便是夏秋之际的田地菜地了。
山风轻抚着我,我却是痴了。这山川风物,四时美景,都是我贪恋凡尘俗世。若能走遍大宋,看遍天地人情,此生当也无憾了。
“去年,也是这个时候,我经行此处,站在这悬崖边看着如许美景,胸中烦闷荡涤一空。那时,我向朝廷呈送的奏章搁置良久,也听到了许多……不堪之论。”路啸与我并肩站着,缓缓说道,“原本有些灰心,只想随意走走,却看到这般景色,心中竟有说不出的畅快。朝廷那干子禄蠹自去浑浑噩噩,我自为万里江山拼尽全力,也不枉为铮铮大宋儿郎!”
一番话豪情磊落,激得我也是热血澎湃。
路啸道:“那时我想,若有朝一日与你共览河山,打马红尘,自是人生快意。”
这是一生的允诺?不知何处的冲动,我抬手悄悄捏住他的手指,脸也是止不住红了。他似乎愣了愣,旋即反手握住我的手。此刻,我只听得山风呼呼,将我二人的衣摆掀起,猎猎做响,美景无边,无声更胜有声。
在半山腰歇脚时,路啸讲起了他的过往。
“父亲极不赞同我学武,可惜我除了写得一手好字,在行文填词上没半点天赋。若不是相貌肖父,就怕有许多流言传了出来。”
我闷着头没敢开口。其实,长得像也不一是亲父子,也有可能是亲兄弟什么的……这等质疑路啸他娘的话还是烂在心底的好。
“……学武苦是苦,我却想着能‘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父亲本想与我谋个轻松的差遣,我却瞒着二老考了武举。”
我连忙吐出玫瑰瓜子壳:“你是武状元?”
“哪有,”他笑着摇头,“只是探花而已。”
而已!颜小弟想考武举连路子都没有,他瞒着爹娘就考得上,人又那么俊俏风流,难怪颜小弟把他当老大看待。
“我记得你说你的差遣是巡访江湖人士,那在忽然急匆匆离开,却是为何?”这个问题在心底盘旋了好久,终是小心翼翼地问了出来。
路啸叹了一口气,伸手握住我的手:“此事是我思虑不周。原本那天我打算走遍城里的几个暗哨,都没什么消息。在茶馆外见着一人,身形有些像孙兄,心底犯疑,便追了上去。跟了许久,却忘了想办法给你送个信。以后,再不会了。”
午后的阳光透过树林撒下金黄的斑点,落在他与我的脸上、身上。在高耸入云的山林旁,我被他这样温柔的目光看着,被他的手掌握着,听着近乎许诺的言语,脸又一次红透。其实,我这人脸皮也算不薄,只比城墙略厚些,不知为何,近段时日动不动便脸红耳赤,定是阴虚火旺,得调理一二。
可就在那时,我听他说着他的过往,看他目中的忧虑,想他心中的抱负。忽地生出一个念头,愿此路永不到头,愿此日永不落山,愿此生永不分离。
路是会到头的,就像人总会分离。我站在江岸边,不顾被润湿的鞋,死死地抓住他的袖子:“我不要你走。”
“莫怕。”路啸安慰我,“很快就来接你,一定要在原地等我,千万莫乱跑。”
我不依不从,执意要随他去,等待多时的梢公梢婆终是忍耐不住,扬声喊道:“郎君,姑娘,到底还过不过河?两船人都等着二位。”
这下真的脸红了。我不过是船摇摇晃晃的不适应,腻歪了些,真没耽误开船的意思。灰溜溜地窜回梢婆的船上,被一杆子女客向我打来各色目光照得抬不起头。若此时是深夜,那这些女人的目光足以为我照亮一条康庄大道。
不知是谁兴的规律,这条河上,梢公不能搭载异性,故此,我才眼睁睁地看着路啸上了梢公的船,而我只能与一杆子不认识的小姑娘大姑娘老姑娘挤着,林林总总怪异的香粉香囊混杂在一起,跟着船儿上下起伏波动,加上唧唧喳喳如燕雀的说话声熏得我也是醉了……
姑娘们说的无外乎东家长西家短,谁家要嫁女扯两尺布头,谁家要娶妇置办新房,今年收成看起来不错可以过个好年,谁家孩子有出息考了秀才……我抱膝靠在角落里,舱里是平常人家的细碎闲话,舷边是碧绿水波有节奏的拍打,我有些昏昏欲睡……
“小姑娘,到岸了!”梢婆一声吆喝
将我唤醒。我猛一站起,船被我压得往侧面一沉,本就站立不稳顿时一个倒栽往河岸滚去。
大大小小的鹅卵石非常热情地接住我,半边身子的骨头几乎碎成渣。来不及叫疼,周遭的哄笑声大作。
若是平时,我栽就栽了,就把自己当做头朝下的大葱,顺带送围观人士一枚白惨惨的白眼。可路啸就在附近,我如何慌乱、头昏、腿软、栽倒的过程全数印到他眼底,半辈子都没这么丢脸过……
“怎会突然腿软?”路啸赶来扶起我,忍着笑问。
我借着他挡住众人目光,小小声道:“缺钙……”
路啸一脸怜悯:“真可怜。等下带你吃骨头。”
……还真把我当做狗了。
不过,狗有狗好。当路啸与讨厌的人虚与委蛇时,我可以假装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埋头大吃。无它,在渡口碰见了两辈子都不想打交道的人——徐氏兄弟。
徐大依旧是很斯文很败类的模样,一见着我们便分外热情,定要接风洗尘。徐二依旧一脸横肉,拿一双牛眼瞪着我,满脸恨恨。
不就是置办了一桌酒菜嘛,用得着做出这等愤愤不平的模样?你徐二漫手花出去的银子是这桌子酒菜的好几十倍,何必一副使着全身力气的扭曲样?还不从快快我面前消失。
我正不怀好意地诅咒,忽见徐二往后一仰,真的从我眼前消失。只听一声巨响,原是他的后脑勺与地面深吻一记,四肢乱动如濒死的螃蟹。我又惊又喜,难道我天赋异禀无师自通了通灵术,用意念便可操纵人。
那可真是天大的好消息!
我一把抓住路啸,哽咽得说不出话。路啸一脸莫名其妙,抬手摸我的额头:“怎生如此激动?”
大堂里乱乱纷纷,徐家的下人连忙跑来将徐二扶起。徐二刚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指着我乱嚷:“哥,她踢我!”
我气得一拍桌子,碗盏杯盘叮铃咣啷乱响:“你出门前没吃药吗?有病得治少来诬陷!”
“明明就是你!”徐二将右腿腿抬高,以左腿为圆心转了一个圈,向众人展示裤管上一个清晰的脚印。这“金猪独立”架势十足,不知打哪学来。
“我不过不小心踩了你一脚,你就下如此狠脚。路承节,这等女人太狠心,万万不可留在身边!”
徐二公子立刻从苦主转变成三姑六婆,速度太快,我一时不适应。大红裤管上乌黑的脚印明艳夺目,徐大公子的脸从红变白再变青再变黑,七色彩虹也没见如此变化多端。
“还不离开!”徐大一声喝,额头上的青筋恰到好处的暴起,徐二不明所以,依旧嚷嚷着要我赔他裤子。路啸不露声色,将我拉到他身后,看着徐二:“原来是在下的脚不小心垫在二公子的足下……”
徐二你这贼王八敢踩路啸的脚!路啸一把按住几要跳起来的我,继续道:“在下一时情急,不慎踢到徐二公子,还望……”
徐二的脸涨成猪肝红,与他哥哥脸上的乌黑恰是反差。原来他一脸扭曲地踩我的脚,没曾想路啸帮我送他一个脚印,我还以为是我有了超能力,真是空欢喜一场。
徐大知事,立即呵斥了徐二几句,对我二人作揖道:“舍弟年幼,一时顽劣开罪二位,还望看在小可份上原谅则个。”
都二十好几的人了还年幼,这辈子听得最好笑的便是这种话,全天底下就你家人低龄,他欺负别人都是年幼无知,别人教训一二就是仗势欺人!
我猜是我脸上的不以为然太过明显,徐大又补充一句:“方才路兄不是说想留在此地观看武林大会吗?不如就由小弟做东,在此地观光一些时日,也是应了路兄的职责。”
武林大会要开了吗?我这才想起似乎在初遇路啸时他就曾提起此事,现在就要召开了么?顿时心底升起“逝者如斯”的感叹。
原来,我和路啸已经结伴而行了这么久……
有了徐大的安排,一切都顺理成章许多。我和路啸被安排在一家客栈里,比邻而居。每天只需要做三件事:吃饭、闲逛、睡觉。
望着日渐斜长的影子,我拉着路啸抱怨:“怎么夏天都没过完,秋天就到了?我还没过瘾。”
路啸扫我一眼:“你一个夏天都躺在床上,吃喝都是我送到床前,这样的日子确实能让人上瘾。”
这都能联想到?我正要反驳,忽然想起他说的的确是事实,愤愤不平地闭上嘴。此时,眼前不知打哪闪来一位身形高挑的女子,双颊嫣红,含情脉脉地看着路啸:“不知公子是哪位前辈的高徒?小女子是崆峒派门下,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容我算算,这是这九天来第二十七个搭讪的侠女。我在心里开始复述路啸已经说了很多遍、即将再要说一遍的话:“在下肖严,乃少林俗家弟子。今番到此,只为见识大宋武林风采。”一字不差。
女侠脸上的红晕更深,讷讷不成言。路啸又说了两句场面话,声音温柔神色和蔼,真是比君子还君子。我这几日仔细听来,真是半点都不带重样的。我就真不明白了,为什么都是人,我的智商与他的,距离怎么如此之长?
这位女侠比较好哄,路啸没费多大劲就将人骗走,没找我的麻烦。曾有女侠找我下战书,言里言外只有一个意思:她要是输了就退出江湖,我要是输了就把路啸送给她……
唉,这位姐姐,你确定你已经在江湖上闯出了名头?确定不是来给我讲笑话听的?
我悄声问路啸:“这是第几个门派了?”
“十六个。”路啸道,顺道瞥我一眼,“你应该记得比我清楚。”
真是,平白无故长一双透视眼作甚,还能不能藏着小秘密了。我矢口否认:“哪有。你这不是在收集情报嘛,公事而已,我才没有乱想。”更没有吃醋!
“哦?”路啸挑着眼,似笑非笑,“我不过是说你耳聪目慧,记性又比我好,这几天共有多少门派前来参加武林大会应当算得很清楚,何来乱想一说?”
呃……好像真的是这样……
心事被拆穿,我尴尬地低下头,脸皮发红发烫,半个字都说不出。扭捏了许久,才挤出一句话:“那你对她们笑,还笑得那么桃花满面春风开……”
头被揉了揉,我不满,抬头瞪眼,可惜眼前人依旧笑得温柔,声音更是温柔:“凌波,我与她们不过是客套。在官场上,有时不得不如此。”
这是在与我解释?我嘟着嘴道:“我只是在想,这差事太麻烦,还要劳烦路公子你牺牲色相。若不如此,你怎能探查到今次参加武林大会的门派数量?”
离武林大会还有一月有余,已经有门派陆陆续续赶来。这一方不大不小的小镇更加局促。每天都可以见着扛刀扛剑的所谓江湖人在大街上游荡,打架、关扑者比比皆是,如江里的鱼儿漫然不知所归。
“你看这两人,谁能胜出?”街上又一次出现斗殴时,路啸问我。路旁的小贩们极其熟练地抄起货物,往远处闪去。一些吆喝着叫卖瓜子冰水的小贩连忙挤了过来,为看热闹人士提供零食。因为这群江湖人嘴特贱,看就看吧,还要点评两句。点评就悄悄的吧,像路啸与我耳语这般也行,偏生要大张旗鼓,似乎怕别人不知道他在说人坏话似的,又引起一番打斗。所以,小贩们亦抓住商机,一个劲地劝说不知矜持谦虚为何物的江湖人:“郎君、大侠,吃盏蜜汁儿吧,润润嗓。”
我瞥了一眼街中心的两人,随意一指:“他。”
“为何?”路啸很感兴趣,追问。
我沉思片刻:“他长得好看。”
路啸哭笑不得,我还不怕死地添了一句:“这是个看皮囊的世间。长得帅一点,收获的侠女芳心就会多一点。打他的人就要掂量掂量,一打一不怕,怕的是多打一!”
每天都看这种没营养的斗殴,我快变成泥塑。承那些个侠女女侠的福,路啸将前来参会的各门各派底细摸了个七七八八,日子总算没那么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