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之间的对话总是充满玄机。见左右无人关注我,我悄悄溜到一旁坐下。见大堂里穿着统一服色的人来来往往了一会,眼看着乱七八糟的人和事被清理出去,大堂复又干净整洁起来。
好家伙,徐大公子令行禁止,带的下人也是手脚麻溜。若是大宋军队有如此高效,何止到近年才收复燕云?
徐大公子假装无意地看了我一眼,我无所谓地转过头。认出就认出罢,又没证据说我是辽人。更何况,辽国都已经没有了。
路啸侧了少许身体,正好挡在我和徐大公子中间。两个人先就天气发表了一番见解,再就局势评议了一通,最后再说到方才的斗殴——这时,我的头都快垂到桌上了。
不就是相互找个台阶下,至于那么唠里唠叨的么?头顶传来奇怪的触感时,我已经和周公下了不知道第几盘棋了。
睁开眼,路啸带笑的脸放大在我眼前。我一惊,连忙坐起身,抬手抚了抚嘴角,还好没流口水。
“走,先回房休息吧。”路啸笑着伸出手来,看那样子是想扶住我。
我哪有那么娇弱!哼了一声,我正准备扶着桌面站起,腿猛地一软,整个人立刻往后倒去。
在桌上趴了那么久,两条腿都麻木得不像是自己的所有物。我仰头望着越来越远的天花板,心里直叫糟糕。此时,腰上又是一紧,路啸淡笑的脸取代了灰扑扑的天花板。我听得他强忍着笑意的声音:“需要在下帮忙吗?”
你爪子都搁在我的腰上了还那么君子做什么?我真恨不得一爪子挠去,又怕路公子手软了让我后脑勺和地板亲密接触,只勉强挤出一个难看无比的笑:“有劳……”
路啸手臂一伸,我立刻腾空而起。一阵头晕目眩之后,我又看见了暗灰暗灰的天花板。
这是……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
路公子你快放开我啊!我只是请你帮一把手,不是要你把我抱住,这让我怎么做人啊!
“凌波可还满意?”路啸带着笑的嗓音在极近的地方响起,丝丝热气直钻耳里。我吓得一缩,紧抓住他的衣领,动也不敢动。
路公子,念在我救过你的份上,就不要戏弄我了,我一定会折寿的。我缩写脖子,在心底暗自祈祷。
“路某何曾戏弄凌波了?”路啸一脸正色,“这不是在帮你吗?”那口吻,说得我好像非常十分以及极其不知好歹一般。
我将脸深深埋在他怀里,假装自己是一只乌龟,把头藏起来就没人认识了。
路啸抱着我走上楼,一步步走得很慢很慢。脚踩在楼梯上,发出轻微的吱吱呀呀声。那速度,慢得我快以为他已经垂垂老矣。烛光微微摇动,即便我抬着头睁着眼,也看不清他的面容,只感觉得到他胸口微微的起伏。那时我心底有个念头,若此生真能与他携手白头,想必在年老时,我与他也是如此,在迎着落霞缓缓散步。
脚步再慢,也是会走到楼梯尽头。当他进了房间后,我悄悄扭扭脚腕,察觉两条腿都又重新回到身上,听得房门被轻轻推开,我连忙往外一滚,跳出他的双臂,没料到双腿又是一软,扑通一声趴到在地。
双腿血脉依旧不畅通,阵阵麻意涌上,像千万只蚂蚁在爬。我悲愤地捶地,早知道就不那么贪睡了!太丢脸了!
路啸一言不发在我身边蹲下,又一次伸手将我抱起,轻放在床边。这一次,我依旧不敢说话,将头深深埋下——为什么每次我都说是丢脸的那个?
他蹲我身前,挨得极近,近得能听到他的心跳。我只能低着脸,任凭耳后发红发烧,什么都不敢做。
“不要这么倔强,不要什么都只靠自己。”路啸的声音低低地盘旋在耳侧,“有我在,不用怕。”
我也很想有一个人能让我依靠,可是自从那年我被最熟悉的人牵着手,一步步走进风尘之所,这天底下就再无可信任之人。
即便是师父对我好,我也很自觉的把自己当外人。人与人的感情,是最脆弱的,更何况,我和他,并没有真正的关系。
“凌波,我知你定然是不信我的……”路啸缓缓开口,双眼一直锁着我的脸。我莫名有些心慌气短,悄悄别开脸,不敢回答一个字。
就算他说得有道理,可这样一个人过、不依靠谁的生活我早就习惯了。我只是不愿意对谁再有依恋,不愿意对谁再有期待,把一颗完整的心保留下来,免得到头来伤心的还是自己。
“……只是,你可否试着相信一次?相信你自己,相信我。”
路啸的话一直回荡在我耳边心底,让我夜不能寐。回想在我跃出窗口的一刹那,我似乎在追寻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追寻到。
次日吃早饭时,我还有些尴尬,路啸早像没事人一般细嚼慢咽,还给我夹菜。跑堂的掌柜的一如没事人一般,上菜的上菜,招呼的招呼。不知道昨天是谁赔的银子。
我问路啸:“过会便出发么?”
路啸放下箸儿,思忖片刻才与我道:“武林大会还有一段时日,现下先在这附近走走,看有没有什么线索。”
我点点头,继续吃着眼前的清粥小菜。不管怎么说,路啸总不会将我卖了便是。
只是没料到的是,所谓四处走走竟然会是如此。路啸带着我进了一个个店铺,穿的用的戴的,专挑好的往我身上比划,在掌柜期待的目光中又一一放回原处。
按路啸的话说,这些庸脂俗粉配不上我。一听这话,掌柜们的脸全数变得颇为怪异,大体而言呢,混合了不舒服不情愿不甘心以及不以为然。而且,都是看了我一眼后才有如许神情。
真是无妄之灾!明明是路公子奢靡之风、享乐之气作祟,拉我来做伐子,还颐指气使的吩咐掌柜拿东拿西,难怪掌柜们会气不平。所以说,官僚气息确确要不得!
实在是走不动了,我径直找了个茶楼坐下,靠着墙角半闭着眼休息养神。听得身边有竹椅拉开的声响,我偏了偏身子,假装没看见。
“这么一会就累了?”带笑的声音响起,路啸抬手摸摸我的额头,“可是不舒服?”
我连忙坐直身体,侧脸避开他的手:“没有没有,就是走太久有点累了,没事的没事的。”
路啸看着我,忽然抓住我的手腕,指头按在寸关尺处。我心里一跳,想抽回手,却被握得死死的,挣扎不得。
“你昨夜强行练功了?”半晌后,路啸才开口。不是询问,而是肯定的口吻。
我怎么敢点头,忙解释:“其实修习玄心经便是这样的,脉搏会时而不稳,多休息便好。”实在是因为停滞在第六层太久,我有些心焦,这几日都在强行行气。不过今日有些劳累了,导致小股真气在体内乱窜,脉搏有些紊乱罢了。
“你真的不用太过担心。”末了我还补充一句,“我休息休息就好。”
路啸看着我半天,目光中闪着光,忽地说了一句:“是我大意了。原本我以为……”顿了顿,“这就回客栈吧。”
这怎么行?我急忙分辨:“我真没事的,不过就是……”
他往街上看了两眼,忽地脸色有些奇怪,将手按在我的手背上,不容分说:“你先在这里坐坐,若是嫌闷就先回客栈。你一定要等我回来。”说罢,路啸抬手将我鬓边的头发捋在耳后,再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起身往外走去。
这又是演哪一出?我望着他消失的身影,一头雾水,完全不知所谓。看着来来往往、谈笑风生的茶客,桌上摆着各色零嘴小吃,心底的疑惑越拉越深。
他不会是有什么任务吧?比如交换情报、打探机密什么的。可是,为什么开始非要带上我?
看着天色渐晚,我开始坐立不安,心底又焦又急,往窗外伸出头,左右张望着。街上人行鼎沸,日光高照,可就是不见我心底的那个人。茶楼里,茶客们来了又走,像潮水一样来来往往,可路啸始终不见人影。
他到底去哪里了?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了?是遇到了五拂他们,还是被昨天那群江湖人围住了?
满桌的糕点小吃被吃个一干二净后,我才想起自己现在是身无分文。上午出客栈时,完全忘了这世界上还有银子这种东西的存在。
怎么办?见天色越来越暗,茶客食客越来越少,我瞅见跑堂地都开始擦桌。若是此时不跑,更等何时?
趁跑堂的和掌柜的不注意,我悄悄站起身,贴着墙根往外冲去。身后似乎传来跑堂的呼喝声,我也不管不顾。反正他也不认识我,偶尔吃一次霸王餐,有益身心健康。
一气冲回客栈,房间里也没有路啸的踪迹。我坐在床沿,忧思难安——早知他那么急匆匆的离开,定然是有要事,我就应该跟上,死也要跟上……
他一直没有回来……
我等到半夜,亦不敢回房,怕错过了他。烛火昏昏暗暗,将床椅桌凳的影子拉长又拉短,可一直到东方初晓,路啸依旧没回来。
如此三天过去了,我不敢出门,不敢下楼,连三餐都是偷溜到厨房偷了东西便跑。把窗户关得死死,也能听到伙计大声喝骂,后街上的狗成精了。
路啸,你什么时候回来?
这三天里,我暗地里向伙计打听,也没听说哪里有斗殴伤人的。我站在窗边,费力地往外看去,人群熙来攘往,各有各的忙。哪怕是闲逛的闲汉,都眯着眼享受上天恩赐的温暖的春阳。
他终究还是没有回来……
也许,我早该离开,不应抱着虚无渺茫的希望,傻等死等。这就像清晨挂在嫩叶上的露珠,再是美好,终究会在阳光的蒸腾下化作一阵清风,了过无痕。
我背着药箱,拉着小黄马,缓缓挪在街边,每一步都迈得不情不愿。从清河县一路向南,说不定还能追上师父和颜宗昭。可我的腿像被无形的线绑住一般,总会不由自主地停下,往后望去,入目皆是陌生脸孔。
路啸,路啸,我在心底轻念着他的名字。也许,我与你真的无缘罢。
正低着头数步子数蚂蚁,身前飘来一朵阴云,挡着暖阳,似乎有什么人站在我面前。我心里一惊,抬头一看,金光勾勒出一个女子苗条身形,阳光背后照来,我只见着她脸上笼着一片黑影。过了许久,我才听清一阵轻笑传来。
“凌波,你还是那么没用啊。”
五拂!
我悚然一惊,唇角勾着的冷然的笑越来越清晰,连带她的声音化做根根利针刺入耳膜。
“你要做什么?”我将手护在腰上,左右扫了一眼。街上的人不多不少,看不出这四周埋伏了杀手。
“也没什么。”五拂笑得很美,像一朵盛开的牡丹,妖冶且艳丽。我这才看见她穿着鲜红的衣裙,波涛汹涌配着纤腰一束,脸颊胭脂浓烈,乌发如云松散的堆在一侧,在街头聚来无数的目光。
“看你这模样,是男人跑了吧?”五拂伸出一根白皙的手指,缓缓地从衣袖里缠出一条长长的玄色发带。我的目光立即胶在黑白分明的手中,片刻也分不开。
这分明是路啸的发带。
我惊愕的模样极大的取悦了五拂,她咯咯一笑,手掌轻扶了下腰侧:“你男人功夫不错。嗳,我的腰现在还疼呢……”
那笑混合着阳光,逼得我想要闭上眼。蓦然从心底升起一股怒气,手掌顿握成拳。我在客栈望眼欲穿几乎要化成石,他居然……居然……居然和五拂在颠鸾倒凤……他不是挺正人君子、道貌岸然的吗,就这么经不起诱惑……就这么……
我强忍着心底腾烧的火焰,压下舌尖的颤抖,淡然道:“无所谓,你喜欢用别人剩下的,就拿去。”扭过身体就欲离开。
“哎,别生气嘛。”五拂笑道,闪到我身前,“你要是有兴趣呢,就往北边去。他说,他还挺挂念你的。不如,一起?”
我恨不得一脸将她穿心而过,手抖得连缰绳都握不住。这几****都是强忍急躁,可身体里的真气愈发不从引导,稍不留意就有崩溃之势。
去,还是不去?待我冷静下来,发觉五拂的话里有许多语焉不详的地方,就连发带我都没看太清楚……到底路啸是真的落到他们手里,还是另有隐情?或者根本就是个圈套?
圈套就圈套罢,总是有条线索。我终究还是没有踏上南去的官道,一直往清河县北走去。终于见到一所不大不小的院落,突兀地立在山路边。
就是这里了。
将小黄马扔在路边,吩咐它自己去找吃的。至于它的安危……这畜生逃生本领连我都自叹不如。
我缓缓往院落走去。将近子时,院落里黑漆漆的,没有半点声响,是游魂女鬼寄居的极佳的场所。我突然察觉到不对劲,为什么半点人的声音都没有?
正要飞身上墙,已经晚了。院墙上突然亮起一排火把,将方才还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院落照得如白昼一般。在几个沉默身形的拥簇下,五拂扬着笑从一处黑暗之所走出。
“嘴上说着无所谓,心里还是很挂念他的嘛。”五拂对站在她身旁的人说,“观音奴,你说呢?”
观音奴竟然也来了?
她漠然看我一眼,别开脸去。我有些心惊,以前的观音奴虽然冷,却没这么冷漠,双眼无神,如失了魂魄一般。
看到这架势,我的心立刻落下一半。五拂这人最喜炫耀,有什么好的定然立刻拿出来,既然她设下埋伏,那路啸在他手上的可能为零。
我哼了一声,没有理会。趁着这功夫,我四下打量,想找个突破口。却只被根根火把晃花了眼。
五拂见我无动于衷,脸色沉得和天空一个色:“把秋泓交出来!”
“秋泓?”我反问一句,“不好意思,我真不知道你想要它。你如果想要,大可以提前说一声,这么偷偷摸摸的我怎么知道你想要。你真的想要吗?你不会是真的想要吗?你确定你想要……”
话说了这么一长串,我偷空想跑,腹中忽地一通,连同腿脚一软,旋即被两个人制住。五拂大怒,猛一窜到我身前,抬手便要打我。幸好我闪得快,勘勘避过。
那两人,一个是善孙,一个我不认识,身形高大,看样子应该是五拂新收的手下。
五拂冷笑:“把她扔在地窖去。过两天,再让她见见她男人最后一面!”
这便是真真切切地好奇害死猫,虽然我和猫差了十万八千的距离,不过并不妨碍五拂把我像猫一样对待。我唯一庆幸的是,路啸没在他们手上,只要他是平安的,便好。
既然没杀我,说明我这条小命还是有些价值。我望着墙上小窗里撒入的光阴渐渐爬满了墙,又慢慢布满了黑幕。路啸杳无音讯,也未曾有人来看过我,只有送饭的人时来时不来,只吊着命,不让我饿死罢了。
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他平安便是最好的阳光,也是我没有如枯叶般萎缩的最好浇灌。
过了四五天有余,我加紧练功,唯一的进步是真气不再乱窜,渐渐在体内平稳下来。在我以为又是无人问津的一夜时,突然来了几个人将我从牢里带出,五花大绑地扔到地上。
我呸地一声吐出嘴里的沙,真他令堂的疼!肩上又被压住,逼得我埋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