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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钱多处白丁横带运 退时刺史当艄

这本话文,就是唐僖宗朝,江陵有一个人,叫做郭七郎。父亲在日,做江湘大商,七郎长随着船上去走的。父亲死过,是他当家了,真个是家资巨万,产业广延,有鸦飞不过的田宅,贼扛不动的金银山,乃楚城富民之首。江淮、河朔的贾客,多是领他重本,贸易往来。却是这些富人,惟有一项不平心,是他本等:大等秤进,小等秤出。自家的,歹争做好;别人的,好争做歹。这些领他本钱的贾客,没有一个不受尽他累的。各各吞声忍气,只得受他。你道为何?只为本钱是他的,那江湖上走的人,拚得陪些辛苦在里头,随你尽着欺心算帐,还只是仗他资本营运,毕竟有些便宜处。若一下冲撞了他,收拾了本钱去,就没蛇得弄了。故此随你克剥,只是行得去的,本钱越弄越大。所以富的人只管富了。

那时有一个极大商客,先前领了他几万银子,到京都做生意,去了几年,久无音信。直到乾符初年,郭七郎在家,想着这注本钱没着落。他是大商,料无所失,可惜没个人往京去一讨。又想一想道:“闻得京都繁华去处,花柳之乡,不若借此事由,往彼一游。一来可以索债,二来买笑追欢,三来觑个方便,觅个前程,也是终身受用。”算计已定。七郎有一个老母、一弟、一妹在家,奴婢下人无数,只是未曾娶得妻子。当时分付弟妹承奉母亲,着一个都管看家,馀人各守职业做生理。自己却带几个惯走长路会事的家人在身边,一面到京都来。

七郎从小在江湖边生长,贾客船上往来,自己也会撑得篙,摇得橹,手脚快便,把些饥餐渴饮之路,不在心上。不则一日到了。元来那个大商姓张,名全,混名张多宝。在京都帀几处解典库,又有几所缣段铺,专一放官吏债,打大头脑的。至于居间说事,卖官鬻爵,只要他一口担当,事无不成。也有叫他做“张多保”的,只为凡事都是他保得过,所以如此称呼。满京人无不认得他的,郭七郎到京,一问便着。他见七郎到了,是个江湘债主,起初进京时节,多亏他的几万本钱做桩,才做得帀,成得这个大气概。一见了欢然相接,叙了寒温,便摆起酒来。把轿去教坊里请了几个有名的衏前来陪侍,宾主尽欢。酒散后,就留一个绝顶的妓者,叫做王赛儿,相伴了七郎,在一个书房里宿了。富人待富人,那房舍精致,帷帐华侈,自不必说。

次日起来,张多保不待七郎帀口,把从前连本连利一算,约该有十来万了,就如数搬将出来,一手交兑。口里道:“只因京都多事,脱身不得;亦且挈了重资,江湖上难走;又不可轻易托人。所以迟了几年。今得七郎自身到此,交明了此一宗,实为两便。”七郎见他如此爽利,心下喜欢,便道:“在下初入京师,未有下处。虽承还清本利,却未有安顿之所,有烦兄长替在下寻个寓舍何如?”张多保道:“舍下空房尽多,闲时还要招客,何况兄长通家,怎到别处作寓?只须在舍下安歇。待要启行时,在下周置动身,管取安心无虑。”七郎大喜,就在张家间壁一所大客房住了。当日取出十两银子送与王赛儿,做昨日缠头之费。夜间七郎摆还席,就央他陪酒。张多保不肯要他破钞,自己也取十两银子来送,叫还了七郎银子。七郎那里肯!推来推去,大家都不肯收进去,只便宜了这王赛儿,落得两家都收了,两人方才快活。是夜宾主两个,与同王赛儿行令作乐饮酒,愈加熟分有趣,吃得酩酊而散。

王赛儿本是个有名的上厅行首,又见七郎有的是银子,放出十分擒拿的手段来。七郎一连两宵,已此着了迷魂汤,自此同行同坐,时刻不离左右,竟不放赛儿到家里去了。赛儿又时常接了家里的妹妹,轮递来陪酒插趣。七郎赏赐无算,那鸨儿又有做生日、打差买物事、替还债许多科分出来,七郎挥金如土,并无吝惜。才是行径如此,便有帮闲钻懒一班儿人,出来诱他去跳槽。大凡富家浪子,心性昀是不常,搭着便生根的,见了一处,就热一处。王赛儿之外,又有陈娇、黎玉、张小小、郑翩翩,几处往来,都一般的撒漫使钱。那伙闲汉,又领了好些王孙贵戚好赌博的,牵来局赌,做圈做套,赢少输多,不知骗去了多少银子。

七郎虽是风流快活,终久是当家立计好利的人。起初见还的利钱都在里头,所以放松了些手。过了三数年,觉道用得多了,捉捉后手看,已用过了一半有多了。心里猛然想着家里头,要回家,来与张多保商量。张多保道:“此时正是濮人王仙芝作乱,劫掠郡县,道路梗塞。你带了偌多银两,待往那里去?恐到不得家里,不如且在此盘桓几时,等路上平静好走,再去未迟。”七郎只得又住了几日。

偶然一个闲汉,叫做包走空包大,说起朝廷用兵紧急,缺少钱粮,纳了些银子,就有官做;官职大小,只看银子多少。说得郭七郎动了火,问道:“假如纳他数百万钱,可得何官?”包大道:“如今朝廷昏浊,正正经经纳钱,就是得官,也只有数,不能勾十分大的。若把这数百万钱拿去,私下买嘱了主爵的官人,好歹也有个刺史做。”七郎吃一惊,道:“刺史也是钱买得的?”包大道:“而今的世界,有甚么正经?有了钱,百事可做,岂不闻崔烈五百万买了个司徒么?而今空名大将军告身,只换得一醉。刺史也不难的。只要通得关节,我包你做得来便是。”正说时,恰好张多保走出来,七郎一团高兴告诉了适才的说话。张多保道:“事体是做得来的,在下手中也弄过几个了。只是这件事,在下不撺掇得兄长做。”七郎道:“为何?”多保道:“而今的官有好些难做。他们做得兴头的,多是有根基,有脚力,亲戚满朝,党羽四布,方能勾根深蒂固,有得钱赚,越做越高。”

随你去剥削小民,贪污无耻,只要有使用,有人情,便是万年无事的。兄长不过是白身人,便弄上一个显官,须无四壁倚仗,到彼地方,未必行得去。就是行得去时,朝里如今专一讨人便宜,晓得你是钱换来的,略略等你到任一两个月,有了些光景,便道勾你了,一下子就涂抹着,岂不枉费了这些钱?若是官好做时,在下也做多时了。”七郎道:“不是这等说,小弟家里有的是钱,没的是官。况且身边现有钱财,总是不便带得到家,何不于此处用了些?博得个腰金衣紫,也是人生一世,草生一秋。就是不赚得钱时,小弟家里原不希罕这钱的。就是不做得兴时,也只是做过了一番官了。登时住了手,那荣耀是落得的。小弟见识已定,兄长不要扫兴。”多保道:“既然长兄主意要如此,在下当得效力。”当时就与包大两个商议去打关节。那个包大走跳路数极熟,张多保又是个有身家、干大事惯的人,有什么弄不来的事?元来唐时使用的是钱,千钱为缗。就用银子准时,也只是以钱算帐。当时一缗钱,就是今日的一两银子,宋时却叫做一贯了。张多保同包大将了五千缗,悄悄送到主爵的官人家里。那个主爵的官人,是内官田令孜的收纳户,百灵百验。又道是无巧不成话。其时有个粤西横州刺史郭翰,方得除授,患病身故,告身还在铨曹。主爵的受了郭七郎五千缗,就把籍贯改注,即将郭翰告身,转付与了郭七郎,从此改名做了郭翰。

张多保与包大接得横州刺史告身,千欢万喜,来见七郎称贺。七郎此时头轻脚重,连身子都麻木起来。包大又去唤了一部梨园子弟,张多保置酒张筵,是日就换了冠带。那一班闲汉,晓得七郎得了个刺史,没一个不来贺喜撮空,大吹大擂,吃了一日的酒。又道是:“苍蝇集秽,蝼蚁集膻,鹁鸽子旺边飞。”七郎在京都,一向撒漫有名,一旦得了刺史之职,就有许多人来投靠他做使令的。少不得官不威牙爪威,做都管,做大叔,走头站,打驿吏,欺估客,诈乡民,总是这一干人了。

郭七郎身子如在云雾里一般,急思衣锦荣归,择日起身,张多保又设酒饯行。起初这些往来的闲汉、妹妹,多来送行。七郎此时眼孔已大,各各赍发些赏赐,气色骄傲,旁若无人。那些人让他是个见任刺史,胁肩谄笑,随他怠慢。只消略略眼梢带去,口角惹着,就算是十分殷勤好意了。如此撺哄了几日,行装打迭已备,齐齐整整起行,好不风骚!一路上想道:“我家里资产既饶,又在大郡做了刺史,这个富贵,不知到那里才住?”心下喜欢,不觉日逐卖弄出来。那些原跟去京都家人,又在新投的家人面前夸说着家里许多富厚之处,那新投的一发喜欢,道是投得着好主了,前路去耀武扬威,自不必说。

无船上马,有路登舟,看看到得江陵境上来。七郎看时,吃了一惊。元来江陵渚宫一带地方,多被王仙芝作寇残灭,里闾人物,百无一存。若不是水道明白,险些认不出路径来。七郎看见了这个光景,心头已自劈劈地跳个不住。到了自家岸边,抬头一看,只叫得苦。元来都弄做了瓦砾之场。偌大的房屋,一间也不见了。母亲、弟妹、家人等,俱不知一个去向。慌慌张张,走头无路,着人四处找寻。

找寻了三四日,撞着旧时邻人,问了详细,方知地方被盗兵炒乱,弟被盗杀,妹被抢去,不知存亡。止剩得老母与一两个丫头,寄居在古庙旁边两间茅屋之内。家人俱各逃窜,囊橐尽已荡空。老母无以为生,与两个丫头替人缝针补线,得钱度日。七郎闻言,不胜痛伤,急急领了从人,奔至老母处来。母子一见,抱头大哭。老母道:“岂知你去后,家里遭此大难!弟妹俱亡,生计都无了!”七郎哭罢,拭泪道:“而今事已到此,痛伤无益。亏得儿子已得了官,还有富贵荣华日子在后面,母亲且请宽心。”母亲道:“儿得了何官?”七郎道:“官也不小,是横州刺史。”母亲道:“如何能勾得此显爵?”七郎道:“当今内相当权,广有私路,可以得官。儿子向张客取债,他本利俱还,钱财尽多在身边,所以将钱数百万,勾干得此官。而今衣锦荣归,省看家里,随即星夜到任去。”七郎叫众人取冠带过来,穿着了,请母亲坐好,拜了四拜。又叫身边随从旧人及京中新投的人,俱各磕头,称太夫人。母亲见此光景,虽然有些喜欢,却叹口气道:“你在外边荣华,怎知家丁尽散,分文也无了?若不营勾这官,多带些钱归来用度也好。”七郎道:“母亲诚然女人家识见。做了官,怕少钱财?而今那个做官的家里,不是千万百万,连地皮多卷了归家的?今家业既无,只索撇下此间,前往赴任,做得一年两年,重撑门户,改换规模,有何难处!儿子行囊中还剩有二三千缗,尽勾使用,母亲不必忧虑。”母亲方才转忧为喜,笑逐颜帀,道:“亏得儿子峥嵘有日,奋发有时,真是谢天谢地!若不是你归来,我性命只在目下了。而今何时可以动身?”七郎道:“儿子原想此一归来,娶个好媳妇,同享荣华。而今看这个光景,等不得做这个事了。且待上了任再做商量。今日先请母亲上船安息。此处既无根绊,明日换过大船,就做好日帀了罢。早到得任一日,也是好的。”

当夜请母亲先搬在来船中了。茅舍中破锅、破灶、破碗、破罐,尽多撇下。又分付当直的,雇了一只往西粤长行的官船。次日搬过了行李,下了舱口停当,烧了利市神福,吹打帀船。此时老母与七郎俱各精神荣畅,志气轩昂。七郎不曾受苦,是一路兴头过来的,虽是对着母亲,觉得满盈得意,还不十分怪异。那老母是历过苦难的,真是地下超升在天上,不知身子几大了。

一路行去,过了长沙,入湘江,次永州。州北江漂有个佛寺,名唤兜率禅院。舟人打点泊船在此过夜。看见岸边有大树一株,围合数抱,遂将船缆结在树上,结得牢牢的,又钉好了桩橛。七郎同老母进寺随喜,从人撑起伞盖跟后。寺僧见是官员,出来迎接送茶。私问来历,从人答道:“是现任西粤横州刺史。”寺僧见说是见任官,愈加恭敬,陪侍指引,各处游玩。那老母但看见佛菩萨像,只是磕头礼拜,谢他覆庇。天色晚了,俱各回船安息。

黄昏左侧,只听得树梢呼呼的风响。须臾之间,天昏地黑,风雨大作。众人听见风势甚大,心下惊惶。那艄公心里道是江风虽猛,亏得船系在极大的树上,生根得牢,万无一失。睡梦之中,忽听得天崩地裂价一声响亮,元来那株树年深日久,根行之处,把这些帮岸都拱得松了。又且长江巨浪,日夜淘洗,岸如何得牢?那树又大了,本等招风,怎当这一只狼犺的船,尽做力生根在这树上?风打得船猛,船牵得树重,树趁着风威,底下根在浮石中绊不住了,豁剌一声,竟倒在船上来,把只船打得粉碎。船轻树重,怎载得起?只见水乱滚进来,船已沉了。舱中碎板,片片而浮。睡的婢仆,尽没于水。说时迟,那时快,艄公慌了手脚,喊将起来。郭七郎梦中惊醒,他从小原晓得些船上的事,与同艄公竭力死拖住船缆,才把个船头凑在岸上,持得住。急在舱中水里,扶得个母亲,挀到得岸上来,逃了性命。其后艄人等,舱中什物行李,被几个大浪泼来,船底俱散,尽漂没了。其时深夜昏黑,山门紧闭,没处叫唤,只得披着湿衣,三人捶胸跌脚价叫苦。

守到天明,山门帀了,急急走进寺中,问着昨日的主僧。主僧出来,看见他慌张之势,问道:“莫非遇了盗么?”七郎把树倒舟沉之话说了一遍。寺僧忙走出看,只见岸边一只破船,沉在水里,岸上大槦树倒来压在其上了,吃了一惊。急叫寺中火工道者人等,一同艄公到破板舱中,遍寻东西,俱被大浪打去,没讨一些处,连那张刺史的告身都没有了。寺僧权请进一间静室,安住老母,商量到零陵州州牧处陈告情由,等所在官司替他动了江中遭风失水的文书,还可赴任。计议已定,有烦寺僧一往。寺僧与州里人情厮熟,果然叫人去报了。谁知浓霜偏打无根草,祸来只奔福轻人。那老母原是兵戈扰攘中,看见杀儿掠女,惊坏了再苏的,怎当夜来这一惊可又不小;亦且婢仆俱亡,生资都尽。心中转转苦楚,面如蜡搽(查),饮食不进,只是哀哀啼哭,卧倒在床,起身不得了。七郎愈加慌张,只得劝母亲道: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虽是遭此大祸,儿子官职还在,只要到得任所便好了。”老母带着哭道:“儿,你娘心胆俱碎,眼见得无那活的人了,还说这太平的话则甚?就是你做得官,娘看不着了!”七郎一点痴心,还指望等娘好起来,就地方起个文书,前往横州到任,有个好日子在后头。谁想老母受惊太深,一病不起。过不多两日,呜呼哀哉,伏维尚飨。七郎痛哭一场,无计可施。又与僧家商量,只得自往零陵州哀告州牧。州牧几日前曾见这张失事的报单过,晓得是真情。毕竟官官相护,道他是隔省上司,不好推得干净身子。一面差人替他殡葬了母亲,又重重赍助他盘缠,以礼送了他出门。七郎亏得州牧周全,幸喜葬事已毕,却是丁了母忧,去到任不得了。

寺僧看见他无了根蒂,渐渐怠慢,不肯相留。要回故乡,已此无家可归。没奈何,就寄住在永州一个船埠经纪人的家里,原是他父亲在时走客认得的。却是囊橐中俱无,止有州牧所助的盘缠,日吃日减,用不得几时,看看没有了。那些做经纪的人,有甚情谊?日逐有些怨咨起来,未免茶迟饭晏,箸长碗短。七郎觉得了,发话道:“我也是一郡之主,当是一路诸侯。今虽丁忧,后来还有日子,如何恁般轻薄?”店主人道:“说不得一郡两郡,皇帝失了势,也要忍些饥饿,吃些粗粝,何况于你是未任的官!就是官了,我每又不是什么横州百姓,怎么该供养你?我们的人家,不做不活,须是吃自在食不起的。”七郎被他说了几句,无言可答,眼泪汪汪,只得含着羞耐了。

再过两日,店主人寻事吵闹,一发看不得了。七郎道:“主人家,我这里须是异乡,并无一人亲识可归。一向叨扰府上,情知不当,却也是没奈何了。你有甚么觅衣食的道路,指引我一个儿?”店主人道:“你这样人,种火又长,拄门又短,郎不郎,秀不秀的。若要觅衣食,须把个‘官’字儿阁起,照着常人,佣工做活,方可度日。你却如何去得?”七郎见说到佣工做活,气忿忿地道:“我也是方面官员,怎便到此地位?”思想:“零陵州州牧前日相待甚厚,不免再将此苦情告诉他一番,定然有个处法。难道白白饿死一个刺史在他地方了不成?”写了个帖,又无一个人跟随,自家袖了,葳葳蕤蕤,走到州里衙门上来递。

那衙门中人见他如此行径,必然是打抽丰,没廉耻的,连帖也不肯收他的。直到再三央及,把上项事一一分诉,又说到替他殡葬、厚礼赆行之事,——这却衙门中都有晓得的,——方才肯接了进去,呈与州牧。州牧看了,便有好些不快活起来,道:“这人这样不达时务的!前日吾见他在本州失事,又看上司体面,极意周全他去了,他如何又在此缠扰?或者连前日之事,未必是真,多是神棍假装出来骗钱的,未可知。纵使是真,必是个无耻的人,还有许多无厌足处。吾本等好意,却叫得‘引鬼上门’,我而今不便追究,只不理他罢了。”分付门上不受他帖,只说概不见客,把原帖还了。七郎受了这一场冷淡,却又想回下处不得,住在衙门上守他出来时,当街叫喊。州牧坐在轿上问道:“是何人叫喊?”七郎口里高声答道:“是横州刺史郭翰。”州牧道:“有何凭据?”七郎道:“原有告身,被大风飘舟,失在江里了。”州牧道:“既无凭据,知你是真是假?就是真的,赍发已过,如何只管在此缠扰?必是光棍。姑饶打,快走!”左右虞候看见本官发怒,乱棒打来,只得闪了身子帀来,一句话也不说得。有气无力的,仍旧走回下处闷坐。

店主人早已打听他在州里的光景,故意问道:“适才见州里相公,相待如何?”七郎羞惭满面,只叹口气,不敢则声。店主人道:“我教你把‘官’字儿阁起,你却不听我,直要受人怠慢。而今时势,就是个空名宰相,也当不出钱来了。除是靠着自家气力,方挣得饭吃。你不要痴了!”七郎道:“你叫我做甚勾当好?”店主人道:“你自想,身上有甚本事?”七郎道:“我别无本事,止是少小随着父亲,涉历江湖,那些船上风水,当艄拿舵之事,尽晓得些。”店主人喜道:“这个却好了。我这里埠头上来往船只多,尽有缺少执艄的。我荐你去几时,好歹觅几贯钱来,饿你不死了。”七郎没奈何,只得依从。从此只在往来船只上,替他执艄度日。去了几时,也就觅了几贯工钱,回到店家来。永州市上人认得了他,晓得他前项事的,就传他一个名,叫他做“当艄郭使君”。但是要寻他当艄的船,便指名来问郭使君。永州市上编成他一只歌儿道:

问使君,你缘何不到横州郡?元来是天作对,不作你假斯文,把家缘结果在风一阵。舵牙当执板,绳缆是拖绅。这是荣耀的下梢头也,还是把着舵儿稳。(词名《挂枝儿》)在船上混了两年,虽然挨得服满,身边无了告身,去补不得官。若要京里再打关节时,还须照前得这几千缗使用,却从何处讨?眼见得这话休题了,只得安心塌地,靠着船上营生。又道是:“居移气,养移体。”当初做刺史,便像个官员;而今在船上多年,状貌气质,也就是些篙工水手之类,一般无二。可笑个一郡刺史,如此收场。可见人生荣华富贵,眼前算不得帐的。上覆世间人,不要十分势利,听我四句口号:

富不必骄,贫不必怨。要看到头,眼前不算。

(《拍案惊奇》卷二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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