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班时，方大正和申晴打了个照面，谁也没有说什么，方大正看到申晴顶着黑眼圈儿，知道她没休息好。而自己，也好不到哪去。
方案在党政联席会上顺利通过了。方大正松了一口气，每次写材料，他的心都一直悬着，生怕出错，被人笑话了去。会上，关于一些细节性问题的讨论很多，稿子也做了一些修改。散会以后，方大正拿着稿子去找申晴，让她再修改一下。
王姐看着两人有些别扭的样子，有些纳闷，这俩人怎么了？方大正走后，王姐捅了捅申晴，问她是怎么回事儿，怎么看着你们俩闹了别扭似的？是不是我不在的时候，方大正批评你了？
“没有，王姐，你别瞎猜。这方案的事儿，我们俩意见有些不一致，争执了几句。”申晴轻描淡写地说。
“你这丫头！瞎说都不会。你以为我傻啊？人家那是好歹也是领导，你们俩意见不一致，以他的为准呗。你会跟他起争执？我不信？”王姐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你爱信不信。真是这样的。累个半死，终于把方案拿出来了，左挑不是右挑不是，就自己修改呗，还拉着我。”申晴言不由衷地说，想在王姐面前表现自己与方大正不对付的样子。
“哦，那是我不好啊。这两天家里事儿多，婆婆又病了，输了好几天液，你看，害得你们俩闹别扭了。我去找他，挨着累，再挨着批，都是为了工作，何苦呢。”王姐不满意了，她以为方大正挑了申晴的工作，让申晴不高兴的。
“王姐，你可别去，我这儿没什么，再说后来我们把话也说出开了，你再一去，显得我这人成恶人了。姐，我知道你想替我出头，这事儿啊，已经过去了。过两天就好了。我不是也给人家甩脸子呢吗。”王姐哪里知道两人之间发生的故事呢，半信半疑地看了看申晴，只好作罢。她也知道，自己掺乎进去，反而会坏事。方大正不是那种不知深浅的人，说话办事都是有分寸的，申晴的话不能全信。
王姐不想再深究下去了，她知道，再深究，也依然没答案，申晴永远不会告诉她。她已经有所怀疑，但她什么也抓不到，所以还是认为什么都没有得好。
接下来的日子，所有的乡干部都忙得要死，每天早出晚归。要调查，要选举，一轮又一轮，特别是海选捞候选人的时候，更是忙得要命。
在乡镇，党委和政府的职责分得不是很清，就这么一堆人一堆事儿，分得清了，难免有人会累死，有人会轻闲死。按分工，党支部换届，是组织口的事儿，村委会换届，由民政部门主管，如果单拍到哪一个部门，两三个人管着十几个村上万口子人，累不死也活不下去。
谁主管，谁的活儿就多一些，乡镇已经形成了一个惯例，不管是村支部还是村委会换届，都是组织口说了算。所以，换届前的培训工作也就交给了方大正，方大正细细地把这些事儿从头至尾捋了一遍，培训时还把组织部基层科的人给请了来，连做动员带培训。
他和申晴两个人都很忙，但彼此间一个温暖的眼神，挺挺也就过去了。乡里的几十名干部全被分到了村里，每个副职分别带几个队，按照先易后难的原则，入村开始捞候选人了。
申晴清楚地记得，2002年4月13日，她和方大正被分到了一个组，在最乱的一个村—王家峪组织换届选举。那天天还不错，他们订下的时间是早晨五点半，那时天刚蒙蒙亮，村民习惯早起，这段时间基本都在家里吃早饭，设立固定投票点以后，村民会在一个相对固定的时间集中来投票。
刚入村的时候，还没有几家开门，只过了一会儿，家家户户都起来了。前几天已经入户通知今天海捞候选人，村民们都有个思想准备。
这个村由三个相对独立的自然村合并而成，各派势力众多，没有哪一派占绝对优势，多年来各派之间你不服我我不服你，争斗频繁，据说三派势力结怨始于文革期间，至于到底为什么，除了几个年长的人能说出点道道来以外，年轻人从一开始就被灌输哪派不可接近等思想，所以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从小就看着另两派的人不顺眼。
中国人有时候很奇怪，都知道争斗不好，都知道团结就是力量，但轮到自己，一点亏都不吃，非要争个高下，非要把你的理儿顺到我这边来，各种积怨、各种矛盾由此产生。方大正有时候会想，是什么原因，让群众不愿罢手，整天纠结于恩怨情仇。他没有找到答案，各村有各村的实际情况，各人有各人的想法，想要从中找出规律性的东西，方大正觉得自己还没有这个能力。
王家峪，从村名就可以看出来，这个村庄以王姓人居多。村里人不是太多，100多户，400多口人，规模实在算不上大。三派分属于三个不同的王姓家族，曲里拐弯都能连带上亲戚。不过，在农村，涉及到权力的分配，父子都不行，何况是亲戚，方大正就曾听说过，前些天有的乡镇换届选举，父子俩因为政见不同，老子要儿子顺从他，儿子不从，老子就把儿子的摩托车给砸了。
固定投票点设在村委会大院，刚布置好选举现场，村民便陆续赶来了。农村有个情况非常有意思，有的村不请自来，来了就闹事儿，有的村村民怎么叫都不来，那些想当官的还得开着车一户一户去接。人一多，再加上互相看着不顺眼，难免逗嘴，一逗嘴就升级，不一会儿整个现场就乱成了一锅粥。
知道这个村里的情况，乡里早就做好了准备，乡里派出了20人的庞大选举队伍，一共分成了四个组，一个组五个人，有负责发选票的，有负责核对选举人身份的，有负责引领投票的，如果有村民不识字的，还有专门负责代写选票的，整个现场由副书记李志明负责，方大正协助。还没有正式投票，村民自发地围成了三个圈儿，一个圈儿里有一个人，开始发表演说，大多是攻击对方竞选人，再谈自己当村委会主任怎么办怎么办。这种场面乡里不是会制止的，那是候选人的权力。
乡干部们对此已经见怪不怪了，前两天有三五个村出现了这种情况，刚开始还觉得挺有意思，现在则不然，看着维持好秩序，不出什么差错才行。
三个圈儿里的人互相攻击，一会儿便攻出事儿来了，毕竟，在公共场合指名道姓被人攻击，实在不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儿。其中一个竞选人激动了，不知从哪里找来了农村常见的卖菜用的喇叭，一下子本圈儿声势壮大起来，另外两圈里的也不示弱，也找来了喇叭，整个现场乱哄哄的，特别像集贸市场。
看着乱哄哄的会场，申晴心里十分烦闷，为什么人们对权力如此执着？轻松自在的生活不是很好吗？她不明白。看着申晴一脸疲惫的样子，方大正轻轻走了过去，“你进屋去吧，选举还得一会儿呢。”申晴没有作声，只是用眼睛告诉他自己不会进去的。她不想让别人产生误解，不想给自己、给方大正带来任何麻烦。
现场又出现了意外状况，最先找喇叭的竞选人，为了营造更大的声势，竟然跑到了村委会办公室的房顶上，拿着喇叭声嘶力竭：“大伙儿说说，村里的事儿应该谁作主？究竟是谁作主！是你，是我，还是他？都不是，村里的事应该大伙儿作主。大家睁开眼睛看看，咱们村里成什么了？一直争一直斗，争来斗去成了全乡最穷的村！上面给了一项又一项优惠政策，干了一个又一个项目，为什么没我们的份儿！因为我们心不齐！看看别的村，马路修了，排水沟挖了，路灯安了，我们村想不想变个样儿？！”院儿里的村民没人理这个茬儿，谁都知道下一句是什么，只有追随者们，响起了零零星星的掌声。
已经快七点了，看看人越聚越多，方大正觉得应该开始投票了，跟李志明请示了一下，用村里的大喇叭广播，开始投票了。
各派的人纷纷停了下来，挤向投票点。投票点设了三个，在村委会的三个房间里，乡干部组织大家排队，有秩序地领票、填票、投票。村民你不让我，我不让你，拥拥挤挤，特别是申晴他们那一组，几个中年男人都想领到票，互相推推搡搡，申晴他们小组的人护住用来放选票的纸箱，却不防一个50多岁的男人一把从申晴手里抢过了发放选票名册，那上面一些村民已经按好了手印儿，把选票领走了。
申晴着急了，边喊边接手去抢，男人一把把名册撕成两半儿，申晴气得直想骂人，但她骂不出来，她不会，只好冲男人说：“怎么这样，怎么这样？你！”男人一梗脖子，没搭理申晴，转身走了。
申晴看着那男人嚣张的背影，气得眼泪都出来了，“怎么这样儿？怎么能这样儿，什么人哪这是！”嘟囔着把撕坏了名册拿了过来，小心地铺到桌子上，一点一点摩平。
男人抢名册的时候，方大正已经发现了不对劲，急忙跑了过来，看到申晴委屈的模样，方大正不由怒从心头起，拿过竞选人丢下的喇叭，“老少爷们儿们，请大家按秩序排好队。咱们都是来投票选举的，大家都有一个目标，就是把心目中的好干部选出来，让他领头干！如果大家都不配合，这个选举完不成，咱村里还是没有村干部！如果连选举都进行不下去，咱村怎么会有人来投资？怎么修路打井架线？！大家都配合一下，这能显示出咱们的素质，也能显示出咱村里的村风！村里的事儿由各位作主，各位父老乡亲都显示出点大家风范，把秩序维持好，争取今天的选举顺利进行下去！”
方大正的话，让在场的人心里都动了一下。申晴红着眼睛看着方大正，她知道，方大正看到自己受委屈了，他在替自己出头。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幸亏毁得不是太严重，申晴拿胶条把撕破的地方粘好，选举又往下进行了。不知是方大正的话起来作用，还是现场的人都想当有素质的村民，现场的秩序竟然好了起来。
忙而不乱，终于到了结束投票的规定时间，接下来的唱票环节更为关键。果不出方大正所料，随着唱票结果的明朗化，现场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票主要集中在三派的代表人身上，三个人的选票交替上升。唱票已近尾声，稍落后的一方不干了，他们知道自己的代言人已经没戏了，便开始在现场说三道四，说这个环节有问题，那个程序有出入。李志明示意继续下去，这个程序是绝对的公平公正，虽然公平公正也需要付出代价。
唱票已经超过80%了，还有最后的几十张票，有一派终于坐不住了，站起来大声叫骂，矛头直指另外两派。另两派也坐不住了，站起来在场外对骂。
方大正叫了几个小伙子，让他们注意看好票箱，唱票继续。突然，一个年轻人冲了过来，伸手要抢票箱，几个小伙子合力围住票箱，小伙子没办法，只能围着乱骂，申晴是负责从票箱中向外拿票的，几个小伙子把申晴围在中间。又有几个小伙子上来，一个乡干部被拽了出去，现场你推我搡，混乱不堪。
申晴索性伏在了票箱上，任谁拉也不走，她的头发被人拽散了，手上被划了几道。短短的几十秒内，方大正看到申晴已经变成了那副样子，怒到了极点。
“你们几个想干什么！你们几个别闹了！李书记，叫派出所的同志过来吧。你们几个，扰乱选举秩序，知道是什么罪吗？你们不是没听说过，前两天有人就因为这被抓了吗？还闹！”方大正知道自己不能伸手去拉他们，但他又不能不动手，他不能眼看着伏在票箱上的申晴被人又拉又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