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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十三

胡一刀得到雪雪后,看见床单那红红的鲜血,美得心里甜甜地笑。他花了二万多元得到了雪雪这个黄花闺女,像一个叫化子突然检了个大元宝似的高兴。在他看来,这年头找黄花女只有到幼儿园才有。他虽然花了点钱,但胡一刀不心痛。这点钱对他来说,只是九牛拔了一毛。

春节雪雪没有回家,气得兰花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年都没过好。那些夜晚,兰花斜躺在床上,心里恨恨地骂着女儿,娘肚子里有十个仔,你仔肚子里也应有一个娘嘛!俗话说,仔女“宁要告化的娘,不要做官的爹。”娘哪点对不起你哟?娘肚子里怀你十个月,你在娘肚子乱跳乱动,害得娘不敢放步走路,睡觉不敢乱翻,十个月没尝荤菜味,吃酸菜吃得我嘴巴都寡了味。“人不嫌母丑,犬不嫌家贫,”。娘哪点儿对不起你?!兰花一会儿恨,一会儿骂,一会儿流泪。别人新年新水吃得体子发福,身体像猪胖,兰花因思念女儿却寡瘦寡瘦,面色苍白。

其实,雪雪也想回家陪母亲过年,也想和牯牛在一起。那次事件发生后,雪雪感到对不起牯牛,怕见牯牛的面,不敢见盘家寨男女老少的面。一天夜晚,雪雪想起那件事,困不得“眼闭”。她在床上翻来覆去,默默地流着泪。雪雪想起一次自己和牯牛躺在草地上,牯牛想要和雪雪要干那种事,雪雪拒绝了牯牛。她含情脉脉告诉牯牛,她不愿把“红”流在草地上,要把“红”流在牯牛床上的白色毛巾上。让牯牛知道自己是个黄花闺女,知道雪雪是一个忠于丈夫的好女人。可现在,自己能和牯牛结婚成亲吗?自己变成了这样一个坏女人,不如死了的好,自己只有死了,才能对得起牯牛,对得起娘,对得起盘家寨的乡亲父老。于是,雪雪轻手轻脚地穿上一身漂亮的衣装,打着赤脚下地开了房门,走上了街道。

雪雪的举动早已被美美看在眼中。打美美知道胡一刀和雪雪的事后,美美恨雪雪抢了自己的饭碗,分了自己的财,恨得雪雪咬牙根。可转而一想,雪雪是为牯牛的医疗费被逼得没办法才让胡一刀得了手,她又原谅了雪雪。美美见雪雪深夜外出,神色不对。急忙披衣穿鞋,轻手轻脚跟踪着雪雪。

雪雪痛苦地向潇水河走去。她走到河边,看着远处盘家寨的方向,无声地流着泪。雪雪轻轻地喊了一声娘,叫了一声牯牛哥,慢慢地向水中走去。美美慌得冲上去一把拖住雪雪骂道:“你这么没出息,就想走这条绝路?”

“早死早投胎,莫在世上挨。让我死了的好!”雪雪在挣扎着。

“死了就能解恨?”美美骂着雪雪道:“我们女人生来就是贱的吗?不!是被世道逼的!是被穷字逼的!如果我们有饭吃,有衣穿,有钱用,放着清清白白的人不做,能让胡一刀占了便宜?!”

美美的吼声把雪雪吼醒了。是呀,娘如果有钱,娘不会离家进城卖腌菜,受城里人的白眼;牯牛哥若有钱,他会轻轻松松当上乡干部,脚跌伤了会舒舒服服地去住院;自己如果有钱,自己就不会在夜总会卖唱,不会让胡一刀占便宜。钱呀钱,你把雪雪害苦了,把盘家寨人害苦了,也把世上的人都害苦了!

美美扶着雪雪慢慢地走回了房间。

回房间后,美美取出一支烟叼在嘴上吸着,在房间边走边说:“这年头,男人有钱要变坏,女人变坏才有钱。在这个世界上,女人是用双眼盯着男人口袋中的钱,想法设法把男人口袋的钱放进自己的口袋;男人呢,他又用眼盯着另一个男人口袋,耍尽手段让另一个男人乖乖地把钱塞进他的口袋。”美美这些话虽然是自言自语,自问自答,但她是故意说给雪雪听的。

美美接着说,女人用那种手段赚钱虽然不光彩,但来钱快,轻松。按摩室的那些女人为了抢生意,“看到和尚喊姐夫”,到处拉客。这些女人曾唱道:“不占天,不占地,中间只安一张床;不生儿,不养女,计划生育当模范;不去偷,不去抢,遵纪守法是榜样;男人花钱少,夜夜做新郎,世上减少强奸犯。”美美接着又给雪雪讲了一个故事。有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讲闲话,扯天道白的夸谁的本领高强,赚钱多。那个男人说:“我买了一辆农用车,专门给城里人运物资,车轮一响,黄金万两。”这个男人洋洋得意地夸自己能干会赚钱。这个女人藐视地看了这个大话夸夸、牛屁吹吹的男人说:“那点钱算什么?!我裤子一脱,你车轮子磨脱。”美美说完这话,雪雪没有笑,美美自己反而笑了起来。

美美继续开导着雪雪:“我们还年轻。我们要发挥自己青春资源的优势,哄得那些腰缠万贯的男人团团转,把他们荷包里的钱掏尽,让他们变成穷光蛋,把我们自己变为富婆。”

美美哈哈大笑着。那笑声凄惨又冰冰冷冷。

美美这些话都是开导雪雪的,雪雪都没听进耳中,这些话雪雪是左耳进,右耳出。可雪雪听了美美最后那段话心里却重重地震动着。她不想吃青春饭,不想用那种手段去赚钱。但雪雪要报复胡一刀。雪雪要复仇,她要用自己的青春和生命向胡一刀宣战,耗尽胡一刀的钱财,把胡一刀搞垮。

第二天,雪雪拔通了胡一刀的电话。雪雪脸虽然铁青着,但声音是甜甜的。她对着话筒说:“胡总,我想来想去,世上男人那么多,我觉得只有你一人对我好。我想这生这世打点你,你看行吗?”

胡一刀在电话中听了雪雪的电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只觉得是听错了话。雪雪曾像一条“野马”,在那广阔的草原上乱蹦乱跳,昂首踢脚,不肯让骑手胡一刀骑上。现在她难道让胡一刀任意骑在马身上,腑首温顺,在那宽广的大地放疆奔驰吗?小人与女子难养也!世上最狠妇人心。自己得防范雪雪,不能在雪雪这条阴沟里翻了船。胡一刀又想道,过去是“有钱能使鬼推磨”,现在是“有钱能使磨推鬼。”钱这个杠杠真是力大无穷,能扛得起天,能撬得动地。雪雪是看中了自己有钱。为了钱,雪雪这条野马才任自己骑,任自己鞭打。再说,干那种事男人、女人都爱。雪雪过去是黄花闺女,没有尝到男女情爱那种滋味。一旦破戒,她也会爱得要死。“观音尚且戏弥罗佛呢!”胡一刀立即转变语气在话筒中对雪雪说:“雪雪,你的话我好中听。自古英雄爱美人,你是陈圆圆,那我愿做吴三桂!”

雪雪不知道陈圆圆是那朝那代的人,也不知道吴三桂住在何村何寨。她仍用甜甜的声音说:“胡总,我好想你,想见见你!”

“好!在哪儿见?”

“上次那个地方嘛!”雪雪在电话中撒着娇说:“那个地方是值得我俩终生难以忘怀的地方嘛!”

“我先去开房。我在那儿等你!”

“嗯!”

雪雪走进那个房间,心中的烈火像火山似的喷薄冲出,高升万丈。她恨不得将自己变成一把钢刀,把胡一刀五马分尸,碎尸万段;她恨不得将自己变成一把利剑,把胡一刀全身刺透,血洒满地。“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雪雪要忍!雪雪要等!雪雪要耗尽胡一刀的钱财,雪雪要把胡一刀逼成一文也没有的穷叫化。那时,雪雪会面对苍天,开怀大笑。

雪雪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没有了农村姑娘那种羞涩,没有了山寨姑娘那种被动。她扑进胡一刀怀中,在胡一刀的脸上轻轻地一吻。雪雪这一吻,吻得胡一刀心花怒放,满脸笑容。胡一刀的血在血管中急速地沸腾起来,他的裤裆中那只鸟儿双翅坚硬,急不可待地要破裤外飞。他抱住雪雪就往床上放。雪雪用手一挡,说:“慢!胡总,今晚我们慢慢玩,玩个痛快。”

胡一刀松开了手。

接着,雪雪又扑在胡一刀怀中继续撒着娇说:“胡总,我与你家婆娘相比,哪个强些?”

“你是月中嫦娥,她是黄脸婆。”

“你家夫人有别墅,我也要一个茅草屋狗窝嘛!”

“会给!”

“那你你先给我打20万元,添点衣衫,买点化妆品,房子以后再买。”

胡一刀没吭声。雪雪挣开胡一刀搂抱的双手,粉脸带气地说:“看来你是拿着我当猴儿耍。”说完,雪雪开门要走。

“慢走!”胡一刀着急地说:“我是有笔资金,可春节后准备买潇湘河边那块40亩地开发,这钱以后打给你,行不?”

“不行!”雪雪要钱态度坚决,她抓起提包往肩上一放就要走。

“好!”胡一刀答应了雪雪的要求。雪雪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存折本,用命令式的口吻说:“去打款吧!”

胡一刀接过雪雪手中的存折本,不满地说:“我的姑奶奶,你真是‘不见免子不撒鹰’!”

雪雪和胡一刀在滨湖大酒店度了半个月的蜜假。正月初十上午,胡一刀接到了市规划局局长刘少林的紧急电话,胡一刀才从甜蜜的梦中醒过来。他连跺着脚恨恨地说:“真没想到,‘半夜里死了老子晓不得讯’”。

胡一刀接到刘少林的电话为什么连连跺脚呢?原来,胡一刀和刘少林早已商量好,由胡一刀出面把黄龙洞对面沿潇湘水河岸的40多亩地买过来共同搞房地产开发。这块地对面是黄龙洞,一条十多米的瀑布直泻而下,让黄龙洞这个少女穿上了一条漂亮的白裙子。地的对面岭上古树参天,楠竹遍布,野花遍地开放。在这儿修的屋远比市内好卖,价格又高。

可是,胡一刀还没动手买地,半路上杀出了一个程咬金。这个程咬金是盘家寨的盘老三。不等过元宵,盘老三带着牯牛和盘百灵到潇湘市找了市委书记,把王将军的信交给了市委。市委很快召开了常委会和市长办公会议,传达了王将军给省委、市委的指示,认为王将军给潇湘市委的建议是正确的,对农民进城办厂、建房应予以支持。市委、市政府立即作出决定,将黄龙洞对面40多亩地定为旅游开发地,沿河修一条“吊脚楼”式的“农民街”,街背后的岭上建农副产品加工厂。市政府又对盘家寨乡民举寨搬迁建“农民街”实行放水养鱼,建街建厂的土地价格按每平方米40元出售给盘家寨。规划费按四分之一的比例征收;投资方向调节税和基建营业税按政策上报税务部门力争减免。农副产品加工厂的税收,三年之内政府采取先收后返的方式,返回工厂发展再生产。

刘少林得知这一信息后,他不得不佩服盘老三是“乌龟有肉长在肚里头”。他急忙拨打胡一刀的“大哥大”。但胡一刀的“大哥大”传给刘少林的回答声,总是无法接通和关机的讯号。刘少林急得大骂胡一刀被女鬼拖去了,被山里老虎吞掉了,被水里‘水浸鬼’拖走了。正月十二上午,刘少林才打通胡一刀的电话,把这件事告诉了胡一刀。

胡一刀在电话中听到刘少林的吼骂声后,惊得“大哥大”“拍”地掉在地下。俗话说,老虎也有打眼闭的时候。胡一刀心想,我这只老虎,在滨湖大酒店被雪雪这只狐狸精弄得筋疲力尽,打了“眼闭”,大意失荆州。盘老三这个乡巴佬胆大包天,竟敢从老虎口中抢了食。“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胡一刀不得不另眼看待盘老三,感到盘老三不好对付。但胡一刀又想,“强龙斗不过地头蛇”,你盘老三就算是条强龙,鹿死谁手还难以预料,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

胡一刀约刘少林在滨湖二厅咖啡店见了面。胡一刀疲倦地说,市政府以每平方米40元的价格将地卖给盘老三,我加倍出钱给市政府将这地再买回来。刘少林摇了摇脑壳说,盘老三有北京的将军做后盾,有省委、市委的支持,你出再多的钱也买不回这块地。胡一刀说,你我二人都知道,市里财政收入紧张。市里要钱发工资、搞建设,现在是“赤脚踩火要水浇”,难道怕这钱烫手?前几年,市里靠卖户口赚钱,现在上面不准卖户口,他们也只有卖土地赚钱了。你去向市领导透透口风,我愿以每平方米200元的价格买回那块风水宝地。

听完胡一刀的话,刘少林嘿嘿地笑了起来。胡一刀不解地问,刘局长,我说错了吗?刘少林回答说,你没说错什么,但你不了解我们官场上的行情。一个市的市委书记的升迁,一个市的市长的提拔,不在乎市里经济发展是快是慢,不在乎市里下岗工人是多是少,不在乎市里发工资是发是拖,不在乎市里生活水平是升是降。他们的升迁与提拔,取决于上级官员对他们的好感。市里把那块地高价卖给你胡一刀,虽然市里财政收入多了点,可得罪了省里和京城,他们还能尽快上升吗?!

啊!胡一刀终于听懂了、听通了、听透了刘少林这番话。他深深叹了口气说,那我们只有“捡起石头打天”了!刘少林用手抓起一双竹筷,慢慢地拖着餐巾纸在桌上移动着,没有回答胡一刀的话。胡一刀恼气地说,这个时候了,你还像小孩似的耍把戏。刘少林笑了笑说,你真是个猪脑壳,我不是告诉你怎么做吗?胡一刀立即心有灵犀一点通地说,你是说用拖的办法对付盘老三?

“既拖又不拖。”刘少林轻声对胡一刀说:“所谓拖嘛,我会向上级规划部门反映,都市修吊脚楼是不伦不类。我会以影响城市形象为借口,拖住不给盘老三办‘农民街’的规划许可证,让这块地荒它二、三年,让省市的官员忘了北京那位将军。说不定那时那位将军已故进了八宝山。人走茶凉,盘老三没有了靠山,再由政府收回这块地。虽然要花点钱,但这块地还是你我二人的;所谓不拖嘛,现在不是高唱招商引资这个调子嘛,盘家寨没有钱是建不了‘农民街’的。盘老三也要引资与他们合作开发。这台戏,就靠你胡总去唱啰!”

“高!高家庄的高!”此时,胡一刀开怀大笑。他学起了一场电影的对话夸奖了刘少林的锦囊妙计。

临分别时,刘少林和胡一刀决定,刘少林负责拖“农民街”规划的审批,胡一刀去找盘老三协商那块地的联合开发。

俗话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胡一刀虽没在屋檐下,但为了取得市委批给盘家寨人那块宝地的共同开发权,他强压住心中的不快,决定去给盘家寨人拜个晚年。这回,胡一刀神仙不做,做了一回叫化子。他没有驱车去盘家寨乡,而是带着雇的脚夫搭公共汽车去了盘家寨乡。下车后,挑夫挑着一担糖果礼品,俩人步行着上盘家寨。上盘家寨的山道崎岖,路陡险滑,弯弯的小道两旁长满了荆棘和各种小树。险陡的石岩,像一个个哨兵,严严守卫着盘家寨,不让胡一刀前进半步,累得胡一刀刚爬上坡又滑下来;荆棘和枝条,像一个个检查官,不断地扯着胡一刀走三步退二步。胡一刀胖胖的身子被累得汗水淋淋,虚汗直冒。他解开衣襟凉风,又被早春二月的寒风刺得皮肤起了鸡皮疙瘩,浑身冰冷透骨。胡一刀面色铁青,在山中扯开屌仔“25里骂知县”道:“盘老三,我屌你祖宗!老子不为这块地,你用八乘大轿来抬我,老子也不会踏进你盘家寨半步!”

恨归恨,骂归骂。可话又说回来,自从盘古开天地,世上几千年,人生在世,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胡一刀此番吃苦进山,为的是变着法儿夺回那块风水宝地,赚取更多更多的钱财;他给盘家寨人拜晚年,为的是把盘家寨人当屌仔耍,把盘老三当尿筒用;他和盘家寨名为联合开发,实为开发的主动权稳操自己的手中。自己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分给盘家寨的只是残汤剩饭,几块骨头。想起将来的美景,胡一刀又觉得这次“黄鼠狼给鸡拜年”,值得!

天快黑时,胡一刀和挑夫才走进盘家寨。胡一刀一改昔日高傲的面孔,见着小孩发糖果,见着老人送年糕,逢人喊拜年,嘴巴像蜜糖似的甜。山寨里的女人、老人没见过大世面。女人不准小孩要糖果,老人婉言拒收年糕。胡一刀说,我和你们盘家寨盘支书是弟兄们,拜年来晚了,请大家见谅见谅。现在我蹬门拜年访亲,亲戚亲戚不走不亲,越走越亲嘛!寨里的大人们见胡一刀与盘老三相貌有点相像,真认为胡一刀是盘老三的兄长。他们戒备慢慢地消失了,和胡一刀道起了家常来。

盘柏林见胡一刀来到寨里,打起飞脚向盘老三家中跑,他边跑边喊:“盘支书,胡一刀进寨了。”

“胡一刀进寨干什么?”盘老三惊奇得从坐櫈上站起来问。

“他来给我们拜年!”盘柏林说。

这真是海外奇谈!一个腰缠万贯的富翁,不远百里,爬山涉水跑到与他无亲无故的穷山寨拜年访友,为的是哪桩?图的是什么?但是,山里人一片真心可对天,一片热心大地知。打盘王带着瑶家人迁居阳明山那天起,他的子子孙孙几百年来都好客。山里人过门为客,山里人会热情给客人端櫈倒茶,递烟问候。家里尽管穷得没有米下锅,米酒会把客人灌得醉醉的,野猪肉会把客人的嘴吃得香香的,山里人的情会把客人乐得亲亲的。

盘老三拿起一封“千挂响”炮响,扯起盘柏林向寨门口走去。他见胡一刀带着一个挑担的男人正向自己家门口走来,便命令盘柏林说:“点炮迎客!”

炮响“辟里啪啦”地响着,阵阵炮响声引得全山寨人奔到盘老三家看“闹热”。盘老三把胡一刀迎进屋门,连忙递烟倒茶,摆糖摆果盘接待胡一刀。盘老三叫盘柏林通知兰花速来自己家作饭作菜,通知牯牛、盘百灵等全体村支委委员来陪胡一刀吃夜饭。

趁牯牛和盘柏林等人陪着胡一刀吃茶闲聊时,盘老三把盘百灵扯到里屋,轻声问盘百灵说:“你猜猜看,胡一刀这回上山想干什么?”

盘百灵笑着回答说,胡一刀一直把我们恨得直咬牙,他像一只恶狗一样,一翘尾巴,一甩爪子,我就知道这条狗要屙屎。“醉翁之意不在酒”,他要打我们那块地的主意。

盘老三笑了笑说,我们有了土地,但缺少资金,我们也要学学政府,招商引资,引胡一刀的资金,建起自己的“农民街”。

盘百灵忧愁地接了盘老三的话说,我们引胡一刀的资金,好比是“一山容不得二虎”。有胡一刀这只恶虎睡在我们的身边,他会把我们吃掉,也会把我们卖了。引胡一刀的资不叫招商引资,叫引狼入室,按街上说法,叫招娼引妓。“戏子无义,婊子无情。”胡一刀这个婊子进来,他会不讲义气,搞得我们日夜不安!

盘老三说,世界上没有长久的朋友,也没有永久的敌人。当年,我们党为了抗击日寇,不是也跟国民党搞过抗日统一战线吗?胡一刀和我们没有杀父之仇,没有夺妻之恨,跟他的合作可能性会有。

盘老三和盘百灵还想扯一扯与胡一刀是否合作开发那块地的事,兰花已在桌上上菜了。盘老三入席陪着胡一刀说:“胡总,今天这桌菜全是野味,只是酒差一点,是山里自酿的红薯酒。”

胡一刀爬山爬饿了,他用筷子挟起土鸡肉放进口中,满嘴都是甜香味。胡一刀称赞这鸡好吃。他说,这儿山好水好空气好,我真想在这儿多住一住。

盘老三接住胡一刀的话说,现在,我们和胡总是朋友,我们欢迎你,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是朋友,是好朋友!”胡一刀想起昔日与盘老三的过节,自己笑着打趣说:“我们真是不打不相识,闹了几架,倒成了好朋友。”

胡一刀的自责,把盘老三等人与胡一刀的距离拉近了。盘家寨人轮流向胡一刀敬酒,整个酒席的气氛相当热烈。菜上五道,酒过三巡。胡一刀不提这次上山的来意,盘老三也装马大哈,也不问胡一刀这次山寨之行的目的。

酒席快散席前,胡一刀向盘家寨村支委们共敬了一杯酒,摆出居高临下的姿势,用不可抗拒命令式的口气说:“我今天来想和你们商量一个事!”

“是不是买我们的木材?”盘老三不满胡一刀这种欺人太甚的口气,故意岔开话题。

“木材要买。”胡一刀笑着对众人说:“我工地多,需要蛮多的木材打架子,你们的树我包了。我还要和你们做一笔大生意。”

“什么大生意?”盘老三明知故问。

“你们把市政府卖给你的们那块地卖给我,我出高价买。”胡一刀说完话后,伸着长长的脑壳等待下文。

“蚂蚁打哈欠,好大的口气!这块地我们不卖!”牯牛第一个站起来开口拒绝。

“你们没有钱起房屋,把地荒着,三五年之后政府要收回,不如卖给我。”胡一刀话中带有威吓的语气。

盘老三怕牯牛和胡一刀闹僵,他不想让胡一刀下不了台阶,站出来打圆场说,今天我们与胡总喝酒讲友谊,这件事以后再议。胡一刀借梯下楼说,对,对,我多喝了两杯酒,说话管不住嘴巴,此事以后再协商。

酒席不欢而散。

散席后,胡一刀觉得自己浑身不舒服,他忽然感觉到酒往上涌,全身发冷。胡一刀知道自己上山时脊背出了汗,敞开棉衣受了寒,他用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觉得有点烫。这多年来,胡一刀在潇湘市呼风唤雨,很少有人回嘴反抗,一直开着顺风船。可盘家寨这些穷乡巴佬,竟没人把自己的话当话,买地的事看来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胡一刀第一次尝到了自己的讲话被别人当耳边风的滋味。他懒得洗脸烫脚,倒在盘老三安排的客铺床上闷闷不乐地睡起觉来。

胡一刀这些举动被盘老三看在眼中,他想起昔日受的气开心地笑了笑。胡一刀在商场上是个挥刀冲杀的勇士,可他也有脆弱之处,被牯牛几句话冲得竟耍起了小孩的脾气。但胡一刀今天来自己家做客,脸上是带着笑来的。雷公不打吃饭的人,山里人伸手不打笑脸人。自己应该尽东道主之谊,招待客人应该让客人满意、舒心,别让别人讲自己不地道,不讲义气,不会做人。盘老三烧好了一锅热水,把脚盆端到床前轻轻地说:“胡总,烫烫脚,驱驱寒。”

胡一刀没有回盘老三的话。盘老三仔细看了看胡一刀,见他嘴里喘着粗粗的酒气,脸孔绯红绯红。“他病了?”盘老三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后,用手在胡一刀的额头上摸了摸,只觉得胡一刀的额头非常烫手。盘老三把碳火盆端进室内,往火中加了几块木炭。待炭火熊熊燃烧后,盘老三往一个碗中倒了些茶油,轻轻解开胡一刀的内衣,准备用瓷“条根”刮胡一刀的后背,替他刮痧去寒。胡一刀的衬衣解开后,盘老三见胡一刀的胫脖上挂着一个大大的黄金项链带,项链底部悬着半个绿手玉环。盘老三见到这半个手玉环,联想起母亲留给自己的那半个手玉环,心一惊,双手颤抖起来。他心一慌,手中的那只茶油碗也跌在地下一块石头上,碗被打得粉碎。

碗碎的响声惊醒了胡一刀。他见站在自己面前的盘老三神色慌张,忙问“你想干什么?”盘老三忙掩饰自己的失态说:“你病了,我想用茶油替你刮痧去寒。”

胡一刀的紧张的心放松了。他不满地骂骂咧咧说:“三更半夜吵‘眼闭’,我认为你谋财害命哩!”

这话气得盘老三很恼火。盘老三心想,山里人虽穷,但人穷志不穷。山里人朴实,别人家的金山银山,山里人从来是不贪不想,向来是眼不睃,手不摸。他打开小木箱,拿出母亲遗留给自己的青布袋。他解开布袋,取出半个玉手环,递给胡一刀,带着命令式的语气说:“把它跟你胸前那半个手玉环合一合。”

“合它干什么?”

“合!”

听着盘老三那不可违抗的话,胡一刀顺从地接过盘老三手中的半个玉手环,与自己胸前悬挂的半个玉手环在合着。这时,奇迹出现了,两个半玉手环合成一个完整无缺的玉手环。

盘老三眼里流出幸福而又辛酸、苦涩的泪水。

胡一刀惊得双眼圆睁,那双眼睁得比灯笼还大。

盘老三:“你那半个玉手环是谁给你的?”

胡一刀:“我爹给我的。我爹说是我亲妈留给我的纪念品。你那半个玉手环是谁的?”

盘老三:“我妈留给我的。”

胡一刀:“你妈呢?”

盘老三:“走了!”

胡一刀望着挂在自己胸前那个半手玉环,30多年前一件往事突然涌现在自己的脑海。那年,阳明山胡家岭村12岁的胡一刀考上了县一中。几百年来,这个贫穷落后的山村出了第一个“秀才”,喜得胡一刀的木匠爹忘自己的名和姓,忘记自己家有几口人吃饭。他买了许多鞭炮在满村放。乡亲们送来米酒,野鸡、野猪肉、山珍前来祝贺。木匠的“木鸡”婆娘餐餐温酒做菜招待乡亲,累得汗爬水流,腰酸背胀。那些天的晚上,木匠爹拿着盘老三母亲送给自己的半个玉手环出神。木匠爹想,自己家的屋基是建在金鹏鸟背上,家里会飞出一只金鹏鸟,昂首冲天,展开双翅,直冲九霄。自己家中“木鸡婆”没有下蛋,儿子虽然是个养子,但养子将来的出息也是胡家的光荣,是他家祖宗积德而带来的荣耀。他一滴滴幸福的泪水从眼里顺着苍老的双脸流下,滴在半个玉手环的红丝线上,把红丝线都滴湿了;一滴滴泪水滴在玉环上,玉环被滴得光光滑滑。胡一刀半夜醒来望见父亲手中的半个手玉环好奇地问:“爹,这么好的玉环,怎么打碎了。”木匠爹给儿子掖了掖被角说:“你长大后爹会告诉你。”

胡一刀上了初中后,城市的新生活吸引着他。城里人吃得舒服,穿得阔气,使胡一刀羡慕不已。尽管胡一刀家里床上挂着烂帐子,他在外穿衣也要摆壳(阔)子。他不再穿爹娘给他做的土织布衣,闹着要父母给他做“洋布”衣衫穿。他上中学后,视野开阔,说的话洋里洋气,没有再向爹追问那个玉环为什么被打成两半。一次,胡一刀从学校回家,看见胡家岭村满山满岭的荞麦开着白花,他见村里年龄最大、辈份最高的三爷爷在荞麦田里排水,胡一刀便用普通话问三爷爷“喂!这红梗子开白花是啥东西?”这一声“喂”字,“喂”得三爷爷肚中尽是火,他气得白胡子往上翘,他拿起锄头向胡一刀砸去,胡一刀被三爷爷这一举动吓得心惊肉跳,慌忙逃走。胡一刀边跳边说:“三爷爷,你为什么打我?”三爷爷边追胡一刀边说:“臭小子,三爷爷不姓‘喂’了?那红梗子开白花,是什么?”“是荞麦!”三爷爷站立在田埂上,用双手抓着锄头往地上一柱说:“这还差不多。山里人不读书识字是戳牛屁股。街上没有牛,难道你也戳牛屁股?”

这个笑话传出后,满山满岭的人都喊胡一刀“红梗子”,喊得胡一刀面红耳赤,喊得胡一刀寒暑假吓得不敢回村。胡一刀的木匠爹听见乡亲们的议论,半夜中常常拿出那半个手玉环,心中默默地说:“兄弟媳妇,我对不起你,没有把你儿子教养好。”

胡一刀当村长后,木匠爹心里稍有安慰。儿子没在府里、县里作官,但在村多少算个头面人物。但儿子的德行使他很反感。木匠爹去世时,他把胡一刀叫到面前,断断续续地告诉儿子,说自己不是胡一刀的亲爹。木匠爹把那半个玉手环递到儿子手中说:你还有个弟弟,弟弟的手中也有半个玉手环,来日你兄弟俩相认相会,凭两个半玉手环合二为一作证。胡一刀问亲娘在哪府哪县?那寨那村?木匠爹想起胡一刀的德行,心中想着胡一刀现在去认亲爹亲娘,他的亲爹亲娘会埋怨他“子不教,父之过。”他没有告诉儿子到盘家寨去让他们母子相认,兄弟俩相会。他心里默默唸着“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面前不相识”,摇了摇头走了。

往事像一幕又一幕电影在胡一刀面前放映。胡一刀双手紧紧抓住盘老三双手,激动得泪水盈眶:“你是我的亲兄弟?”

“嗯!”

49年前,盘老三和胡一刀兄弟俩在这座“吊脚楼”屋内生离死别;49年后的今天,这对兄弟俩又在这座“吊脚楼”屋内欢喜相逢。天意呀,天意!盘老三想起这些,他的泪水像黄溪河开了闸似的一泻千里!

胡一刀顾不得自己的衬衣扣子未扣,棉衣敞开,掀开被窝跳下床,紧紧抱着盘老三,尽凭那泪水从脸上流下,流下。盘老三亲切地说:“哥,脱下衣服,我给你刮刮寒气!”

胡一刀顺从地脱下衣服,坐在炭火旺旺的碳盆边,让盘老三用茶油在自己背上刮痧去寒。

盘老三专心细细地用瓷“条根”刮着痧。瓷“条根”刮去了胡一刀身上的寒气,刮走了盘老三昔日与胡一刀的“过节”和不快;瓷“条根”刮去了胡一刀身上的感冒病毒,也刮来了盘老三破镜重圆、兄弟相会的喜悦和未来的希望。

第二天,盘老三和胡一刀兄弟俩49年重逢的喜讯像长了翅膀似的飞传到盘家寨家家户户,角角落落。这消息还传到了阳明山九村十八寨的山山岭岭,各个角落。待盘老三陪着胡一刀去给爹娘坟前叩拜,烧香化纸。祭祖山时,寨里人家家户户不约而同自动地带着供品、香烛、纸钱去给盘老三爹娘上坟。他们要共同享受这一喜讯,共同去看看盘老三家祖山是否开了坼,生出了这么一对有出息,将给盘家寨带来幸福和希望的“双龙胎”。

盘老三爹娘的祖坟前的纸钱长久地烧着,鞭炮惊天动地地噼里啪啦地点放着,纸钱灰在空中飘散,炮响声在盘家岭久久回荡。鞭炮声震得小鸟在空中飞舞,山风把纸钱刮向半空,形成了一幅不是清明似清明的壮丽祭祖图。

盘家寨的许多户人家都邀请盘老三兄弟俩去家里做客,胡一刀都咧开嘴笑着答应。胡一刀仰望苍天,心中得意地想着,我胡一刀就是一只直冲九天云宵的大金鹏,在酒席上,牯牛一口拒绝胡一刀买“农民街”地的事,曾把胡一刀逼上了绝路,他感到买那块地是猴子捞月亮,看得见月亮,却捞不着月亮。现在,他在绝望中又出现“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好势头。盘老三认了自己为亲哥哥。盘老三是盘家寨的党支部书记,是盘家寨的龙头,是盘家寨的法人代表。他威信高,手下那些虾兵蟹将均听他的指挥。“检田螺要找个好伙计,”跟亲弟弟共同做生意,自己不会吃亏。做生意,亲兄弟,明算帐。有好处,兄弟俩二一添作五。这真是天不灭曹,天无绝人之路。“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码头自然直。”

胡一刀决定在盘家寨多住几天,跟村支委们联络联络感情。他托人下山买了200多个小红包,每个红包封有10元钱,见到小孩发“挂钱”,收买盘家寨村民的人心。胡一刀在给盘柏林三个小孩发红包时,红包在儿女的手中还没“拿濑”,盘柏林把红包立即收回自己手中,并当着众人的面说:“你们丢了这三个红包,会抵得失去一头小猪仔仔呢?”众人见盘柏林那个劲,也都笑了起来。一天,胡一刀要盘老三陪他到山山岭岭转一转。胡一刀说:“打仗父子兵,打虎亲兄弟。”只要我们俩兄弟联合干,你一定会发财。你也会在城里住别墅,会跟兰花舒舒服服地过日子。盘老三说:哥,我们共产党人不是像别人讲的那样是特殊材料制造的人,不食人间香火。共产党人是人,是有血有肉的人。“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们不敢“狮子大开口”。只是想像城里人那样,有漂亮舒适的住房,有电视机、电冰箱等家用电器,有电灯电话,有鸡鸭鱼肉填肚皮,有高级衣料衣服穿。这种日子是我们共产党人带领群众追求的目标。我现在考虑的是带领盘家寨乡民建成“农民街”,带领大家在城里办工厂、开饭店、旅社、开商店赚更多的钱,将公路修到盘家寨,吸引更多的人来旅游潇湘市和阳明山,实行城乡旅游一条龙。

胡一刀冷笑地问盘老三:光买那块地就要90多万元钱,你们的钱呢?盘老三回答说:买地的钱缺口是很大,但这钱大家会凑足。买地后,我们在那儿修吊脚楼。“吊脚楼”的用料是杉树、楠竹,杉树、楠竹等建筑材料我们这儿遍山遍岭都是。我们有两只手,将把树砍下山,撑排撑到潇湘市,这吊脚楼不是修成了吗?

听完盘老三这番话,使胡一刀倒吸了一口冷气,心里凉透了。这个相貌像我的人,是九条牛也拉不回的人啊!他用叹惜、开导的语气说,这种蠢作法,时间要得长,不要八年也要十年。那时,有的人累死了,到阴曹地府去报了到,即使修起“农民街”,他们住不进新房子,死了眼睛都不会闭上;有的人累坏了体子,身子垮了。即使住进“农民街”,吃,吃不得;耍,耍不得;玩,玩不得。钱财是仔女的,身体才是自己的,何苦去硬拼。人活在世上,要快快乐乐过好每一个小时,风流过好每一天。

盘老三反驳胡一刀说,我们这种做法,好比是山里人“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大树底下好乘凉”,这种好事,我们先人为什么不干呢?

胡一刀感觉到盘老三已经是走火入魔。他继续打出最后一张王牌说:“卖地后的利润,我们兄弟俩各一半。”

盘老三斩钉截铁地回答:“不干净的钱我一分不拿!”

“可钱的纸面上从没写什么干净不干净的字!”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钱的来路有干净和不干净之分!”

兄弟俩为卖地之事常常唇枪舌剑。胡一刀见盘老三不卖这块地是“乌龟吃了秤砣铁了心”,不再提买地之事。十天之后,他向盘家寨人告别,回潇湘市向刘少林复命去了。

刘少林听完胡一刀叙述了盘家寨之行,慢里斯条地说:“欲速则不达,等待时机吧!”我不批规划,让他们等得心灰意懒,心冷绝望。那就让他们等到白发苍苍,彻底死了建“农民街”这条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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