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海拾珍
每当父亲节,我便会想起父亲,也会想起那支歌。
“我的老父亲/我最疼爱的人/人间的甘甜有十分/您只尝了三分/这辈子做你的儿女/我没有做够央求您呀下辈子/还做我的父亲……”
随着音乐的起伏,父亲熟悉音容和背影闪现在我眼前。词曲深情质朴真切,歌声潜入心脾,催人泪下。加上刘和刚特有的清澈浑厚、极富磁性的嗓音,那发自肺腑,情感浓烈的深情演绎,触动每个听众的心弦。每当听着这首曲子,父亲生前的一幕幕场景就会浮现眼前。
父亲去世已经十年了,“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不经意间就会有许多往事浮现眼前。流逝的岁月丝毫没有冲掉记忆的河床,反之往事愈加清晰,缘由日渐明了。十年间我的内心深处一直忍受着煎熬和哀伤,所以我尽量多做些事,尽量不让自己闲下来,否则就会想起过去,想起父亲。只有在忙碌中我才是快乐的。我时常感到父亲其实就在我身边,我总能不经意间想起他的某句话或某种神情,以至于我一直不敢懈怠前进的脚步,依然保持着对生活对工作的热情和生命的激情。因为我知道,对已故的亲人最好的报答就是——实践父亲的要求,好好地活着。
印象中的父亲是和善慈爱的。小时候,他每次外出回来,总能给我们带来好多礼物。每到此时,我和妹妹都兴奋地拉过他的行李和皮包,打开拉链,迫不及待地将小手伸进包里,什么糕点呀、卤肉呀、糖果呀、玩具呀,还有图画书和花裙子,每当我们从他包里翻出他从外地捎来的诸如这些东西时,我和妹妹都会乐得直蹦高。对于那时的我们来说,爸爸的皮包就好像一个百宝囊,总给我们带来意外的惊喜,让我不时会有些许的遐想和期待。记忆最深刻的是,在我五六岁时的一天,他从大连出差回来,竟然带来好多螃蟹。那次父亲外出时间最长,估计有两个来月,期间年幼的妹妹想爸爸,时常念叨,有时手捧着爸爸的照片开始呜呜地哭。待到爸爸推开门,走进家里的那一刻,妹妹迅速地扑到爸爸怀里又哭起来,我随后也拥了上去,好奇地问:“爸爸,你怎么这么久才回来啊?”“你们看,我带来了什么?”爸爸笑呵呵地指着地上两个鼓囊囊的大提包,我跟妹妹开始抢着打开包。“小心点!”爸爸拦住了我们那迫切的小手,示意我们不要动。只见他从一个大黑包里拿出了两个很大的塑料筒,里面乘满了水,水里好像有黑呼呼的东西在动,我顿觉眼前一亮:“是螃蟹!”我大喊道。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活螃蟹。共十只大螃蟹和十来只小螃蟹。爸爸找来一个稍深一点的大盆,将两个塑料筒里的螃蟹连同水,一同倒进大盆里,又用一个大大的纸板盖住,怕它们跑。我蹲在盆边掀起盖子,开始观察起这些鲜活的小生命,它们简直太可爱了。大的大,小的小,几只小螃蟹在水里活蹦乱跳的,有的游到了盆边,开始向上爬,待爬到盆沿上,又掉到盆底了,它们随即开始了快速地“横行”起来,爬行速度越来越快,两只小小的眼睛一动一动的,那双大钳子一张一张的,我好奇地看着,忍不住地笑出了声,扑鼻而来的咸咸的味道,让我感到仿佛自己真的到了海边。这咸咸的味道,是爸爸从海边带来的海水散发出来的,他是怎么想办法乘上十几个小时的火车带过来,且让它们存活的呢?他得费多大的劲儿呀!我开始佩服起他了。爸爸无论干什么都能想出很好的办法,生活上平时不善言辞的他,常常想出独特的点子,总能出其不意给我们带来意外的惊喜。他随后用手拿了一只大个的螃蟹装进一个布兜里,叫我给邻居送去。我一共送去了六次,分别送给了我们一个楼层的刘大爷、李大爷、王阿姨、李奶奶家等。第二天,他又将几只小螃蟹分别送给了来我家玩的小朋友,他们每个人端着小盆或空罐头瓶各自盛着小螃蟹,美滋滋地走了。
那天晚饭时,餐桌上多了几个又大又红的蟹,是爸爸亲自煮的,鲜香诱人的气味慢慢扑来,让我直咽口水。爸爸用手麻利地剥开硬壳,一大块雪白的软软的嫩嫩的如豆腐脑状的蟹肉就呈现在眼前,吃到嘴里那种独特的少有的鲜美味道,在我幼小的心灵留下了永恒的记忆,让我感到生活真是美好,让我无法用语言描绘和形容,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吃到过如此好吃的蟹肉,也因各种原因没见过海。直到现在,每想起此事,我仍然很好奇,能将那么多螃蟹活着带过来,且是靠一个人的双手,是件很难做到的事,尤其在那个年代。父亲是怎么做到的呢?他在大连上过多年学,又善于钻研,想必对那里的海洋生命一定了解,或许在这方面也有过研究吧。比如我听他说过的,在他上大学期间,一到冬天,热水的使用就会格外紧张,他就会找来些金属材料,自制个热水器将盆里的水烧成温热,再洗脸洗手,就会勉受冷水之苦了。
还有一次,爸爸从外面带回来一个棕色的类似皮子样的东西,摸起来很柔软,上面凹凸不平,还刻着好看的花纹,爸爸神秘地告诉我这叫模具,我问他这是做什么的?他笑而不答,只说你看着吧。接着他又拿出来白花花的东西,放进一个废旧的纸盒里,往里放了些水,又不知往里放了什么,里面变的又粘又稠,我这才知道这叫石膏,只见他开始往模具里填充石膏,直到往里塞的满满的,爸爸才将其放在窗户上。两天后,当爸爸将模具小心翼翼地剥离开时,我惊呆了,这时石膏已风干,由下自上展现在我眼前的是一尊盘腿坐着的笑意盈盈的弥乐佛雕像,在阳光的照射下,它洁白的全身晶莹发亮,惟妙惟肖。它此时坐在我稚嫩的双手里,和善的眼睛看着我,慈祥安逸的面庞,大大的肚皮,还有那开心的大笑。我将其捧在手里,穿越了时空遂道,走到了现在。他一定是在笑天下可笑之人吧,也像是在暗示我要笑对人生吧。做人要有度量,大度能容天下事,一切皆过眼云烟,凡事一笑了之。这种弥乐精神大概是从那时开始植在我年幼心里的吧。
父亲喜欢看书,在他床底下的很多书我都看不懂。父亲也让我们读书,他经常为我们买来儿童读物。从我记事起,家里的小人书、图画书、儿童画册有好几箱子,如像《聊斋志异》、《安徒生童话》、《格林童话》,还有那些红色经典小人书,还有《马兰花》、《小红帽》、《雷锋日记》、《黄帝的新装》、《卖火柴的小女孩》、《红岩》、《小花》……很多小朋友都喜欢到我家来看书。在他那个年代,每月只几十块的收入,既要负担生活费,还给我们买来那么多的书,真不知道他们那时候是怎么过来的,父亲引导我们从小就与书结缘,让我对书始终保持着一种浓烈的情感,喜欢一个人沉浸在书香的氛围中,只有畅游在书海中,才会使我忘掉俗事困扰和一切烦恼,让我投入到一种极大的快乐和满足中。
晚上,劳累了一天的父亲躺在床上,我和妹妹常常央求他给我们讲故事。于是他便操着浓重的山东话一字一板地给我们读起来。《好孩子画报》、《好儿童》、《小朋友》等是父亲专为我们订阅的,一有空就给我们念画报、讲故事。那些多姿多彩的图案,各形态的人物动物,连同爸爸低沉而怪怪的声音,都给了我无限的想象和憧憬。我在上小学时,有一次,我在书店里看到一套《十万个为什么》丛书,非常喜欢,回家就跟父亲提起。一套是十几本,需花四五十元钱,但那时对我家来说已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了。别看父亲平时省吃俭用,冬天总是戴顶破帽子穿破军大衣,对于给我买书倒舍得花钱,他很干脆地带我们去新华书店给我们买了一套《十万个为什么》,我记得当时跟妹妹爱惜地抚摸着那些书,兴奋了好长时间。后来她又给我们买了《上下五千年》、《三十六计》、《民间故事》、《故事大王》以及四大名著等,那时候看书对我来说真是一种享受。童年的我在故事书和画报的陪伴下,非常开心。在我有儿子后,我总是想方设法给他买很多书,尽量亲自讲给他听,就是缘于父亲带给我的那些读书的快乐。
尽管父亲对我期待很高,但我总是让他失望。比如我的懒惰和自私,比如我的得过且过,常常让父亲叹息。父亲爱听广播。家里有个长方体的半导体收音机,据说比我的年纪都大,是父亲上大学时一个亲戚特意为他买的。父亲甚为爱惜。每天清晨,当我还在睡梦中时,在梦里就听到广播在播报新闻,那是每天凌晨的“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为此,我跟那个一直陪伴爸爸的半导体结了缘,听广播也成了我生命中不可缺少的部分。起初是听那个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嗒嘀嗒、嗒嘀嗒的《小喇叭》、儿童广播剧,后来我喜欢听评书,像《岳飞传》、《三国演义》、《萍踪侠影》、《杨家将》、《瓦冈寨》、《穆斯林的葬礼》……读书、听广播,也让我的生活更充实更美好。
生活中的父亲很有情趣,他带给了我一个美好的童年和少年,给了我许多快乐的往事。小学三年级,父亲为我们买了一台黑白17英寸金凤电视机,这是我家第一台电视机。我终于可以坐在自家的床上看电视了。父亲非常爱看古装戏,像苏东坡、郑板桥轶事、康熙微服私访、乾隆七下江南等常听他提起。那时正在上演港剧《射雕英雄传》的第一部《铁血丹心》。我们高兴得不得了,每天晚饭后都守在电视机旁,看得如痴如醉。连同这部经典剧,还有由冯宝宝主演的港剧《武则天》,还有《上海滩》、《聪明的一休》、《花仙子》、《排球女将》、《血疑》等永远定格在我童年的记忆里。
父亲又是慷慨大方的,他班上或邻居,谁家有困难,他总要主动帮忙,节假日还邀他的多个同事朋友来我家吃饭。父亲对烹饪颇有研究。家里来人他总是主动下厨房,他很会统筹时间,不到半个小时一桌丰盛的美餐就会呈现眼前:东坡肉、酱驴肉、炸牛排、豆瓣鱼、溜三样、酸菜豆腐汤……亲朋好友都喜欢到我家做客——享受父亲的杰作。每到冬季,父亲会腌制各种咸菜,像雪里红、地瓜梗、鬼子姜等是每年的家常菜。最令我难忘的是父亲腌制的朝鲜辣白菜,色香味美,鲜辣可口,吃进嘴里,满口生津,齿颊留香。有一次我放假回家,看见系着围裙的父亲从香气扑鼻的厨房里探出身来,惊喜地说了声:“女儿回来了,肚子一定饿了吧,还有几分钟菜就好了。”现在每次想起父亲忙碌的身影,我都会鼻子一酸,眼泪簌簌地流了下来。现在我和妹妹都已成了家,妹妹继承了父亲的手艺,会做很多花样,做出的菜色香味俱全,还能保持住营养的不流失,妹妹也很会搭配,荤素咸淡总是那样适宜,吃起来可口至极,就好像出自一位专业厨师之手,总让品尝过的人回味留连。
往事如丝,缕缕牵动心弦;往事如风,转眼间消失得无影踪。往事如烟,往事如梦……如今,父亲已离开我整整十年了。十年来,我不敢轻易碰触那些让脆弱的内心隐痛的往事,我在试着将那些点点滴滴散落的记忆,在岁月的磨砺和心智的成熟中,串成一条亮闪闪的珍珠项琏,永世珍藏。
2010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