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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贤袭人娇嗔箴宝玉俏平儿软语救贾琏

话说史湘云跑了出来,怕林黛玉赶上。宝玉在后忙说:“仔细绊跌了!那里就赶上了?”林黛玉赶到门前,被宝玉叉手在门框上拦住,笑劝道:“饶他这一遭罢。”林黛玉搬着手说道:“我若饶过云儿,再不活着!”湘云见宝玉拦住门,料黛玉不能出来,便立住脚笑道:“好姐姐,饶我这一遭罢。”恰值宝钗来在湘云身后,也笑道:“我劝你两个看宝兄弟分上,都丢开手罢。”黛玉道:“我不依!你们是一气的,都戏弄我不成?”宝玉劝道:“谁敢戏弄你?你不打趣他,他焉敢说你?”

四人正难分解,有人来请吃饭,方往前边来。那天早又掌灯时分,王夫人、李纨、凤姐、迎、探、惜等都往贾母这边来,大家闲话了一回,各自归寝。湘云仍往黛玉房中安歇。宝玉送他二人到房,那天已二更多时,袭人来催了几次,方回自己房中来睡。次日天明时,便披衣靸鞋往黛玉房中来时,不见紫鹃、翠缕二人,只见他姊妹两个尚卧在衾内。那林黛玉严严密密裹着一幅杏子红绫被,安稳合目而睡。那史湘云却一把青丝拖于枕畔,被只齐胸,一弯雪白的膀子掠于被外,又带着两个金镯子。宝玉见了,叹道:“睡觉还是不老实!回来风吹了,又嚷肩窝疼了。”一面说,一面轻轻的替他盖上。林黛玉早已醒了,觉得有人,就猜着定是宝玉,因翻身一看,果中其料。因说道:“这早晚就跑过来作什么?”宝玉笑道:“这天还早呢?你起来瞧瞧!”黛玉道:“你先出去,让我们起来。”宝玉听了,转身出至外边。

黛玉起来,叫醒湘云,二人都穿了衣服。宝玉复又进来,坐在镜台旁边,只见紫鹃、雪雁进来伏侍梳洗。湘云洗了面,翠缕便拿残水要泼。宝玉道:“站着,我趁势洗了就完了,省得又过去费事。”说着便走过来,弯腰洗了两把。紫鹃递过香皂去,宝玉道:“这盆里的就不少,不用搓了。”再洗了两把,便要手巾。翠缕道:“还是这个毛病儿,多早晚才改!”宝玉也不理,忙忙的要过青盐,擦了牙,漱了口。完毕,见湘云已梳完了头,便走过来笑道:“好妹妹,替我梳上头罢。”湘云道:“这可不能了。”宝玉笑道:“好妹妹,你先时怎么替我梳了呢?”湘云道:“如今我忘了,怎么梳呢?”宝玉道:“横竖我不出门,又不带冠子勒子,不过打几根散辫子就完了。”说着,又千妹妹万妹妹的央告。湘云只得扶过他的头来,一一梳篦。在家不戴冠,并不总角,只将四围短发编成小辫,往顶心发上归了总,编一根大辫,红绦结住。自发顶至辫梢,一路四颗珍珠,下面有金坠脚。湘云一面编着,一面说道:“这珠子只三颗了,这一颗不是的,我记得是一样的,怎么少了一颗?”宝玉道:“丢了一颗。”湘云道:“必定是外头去掉下来,不防被人拣了去,倒便宜他。”黛玉一旁盥手,冷笑道:“也不知是真丢了,也不知是给了人镶什么戴去了!”宝玉不答,因镜台两边俱是妆奁等物,顺手拿起来赏玩,不觉又顺手拈了胭脂,意欲要往口边送,因又怕史湘云说。正犹豫间,湘云果在身后看见,一手掠着辫子,便伸手来“拍”的一下,从手中将胭脂打落,说道:“这不长进的毛病儿,多早晚才改过!”

一语未了,只见袭人进来,看见这般光景,知是梳洗过了,只得回来自己梳洗。忽见宝钗走来,因问:“宝兄弟那去了?”袭人含笑道:“宝兄弟那里还有在家里的工夫?”宝钗听说,心中明白。又听袭人叹道:“姊妹们和气,也有个分寸礼节,也没个黑家白日闹的!凭人怎么劝,都是耳旁风。”宝钗听了,心中暗忖道:“倒别看错了这个丫头,听他说话,倒有些识见。”宝钗便在炕上坐了,慢慢的闲言中套问他年纪、家乡等语,留神窥察,其言语、志量深可敬爱。

一时宝玉来了,宝钗方出去。宝玉便问袭人道:“怎么宝姐姐和你说的这么热闹,见我进来就跑了?”问一声不答,再问时,袭人方道:“你问我么?我那里知道你们的原故?”宝玉听了这话,见他脸上气色非往日可比,便笑道:“怎么动了真气?”袭人冷笑道:“我那里敢动气?只是从今以后别进这屋子了,横竖有人伏侍你,再别来支使我,我仍旧还伏侍老太太去。”一面说,一面便在炕上合眼倒下。宝玉见了这般景况,深为骇异,禁不住赶来劝慰。那袭人只管合了眼不理。宝玉无了主意,因见麝月进来,便问道:“你姐姐怎么了?”麝月道:“我知道么?问你自己便明白了。”宝玉听说,呆了一回,自觉无趣,便起身叹道:“不理我,罢!我也睡去。”说着,便起身下炕,到自己床上歪下。

袭人听他半日无动静,微微的打鼾,料他睡着,便起身拿一领斗篷来,替他刚压上,只听“忽”的一声,宝玉便掀过去,也仍合目装睡。袭人明知其意,便点头冷笑道:“你也不用生气,从此后我只当哑巴,再不说你一声儿,如何?”宝玉禁不住起身问道:“我又怎么了,你又劝我?你劝我也罢了,才刚又没见你劝,我一进来你就不理我,赌气睡了。我还摸不着是为什么,这会子你又说我恼了。我何尝听见你劝我什么话了?”袭人道:“你心里还不明白,还等我说呢!”

正闹着,贾母遣人来叫他吃饭,方往前边来。胡乱吃了半碗,仍回自己房中。只见袭人睡在外头炕上,麝月在旁边抹骨牌。宝玉素知麝月与袭人亲厚,一并连麝月也不理,揭起软帘,自往里间来。麝月只得跟进来。宝玉便推他出去,说:“不敢惊动你们。”麝月只得笑着出来,唤了两个小丫头进来。宝玉拿一本书歪着看了半天,因要茶,抬头只见两个小丫头在地下站着。一个大些儿的生得十分水秀,宝玉便问:“你叫什么名字?”那丫头便说:“叫蕙香。”宝玉便问:“是谁起的?”蕙香道:“我原叫芸香的,是花大姐姐改了,叫蕙香。”宝玉道:“正经该叫‘晦气’罢了,什么蕙香呢!”又问:“你姊妹几个?”蕙香道:“四个。”宝玉道:“你是第几个的?”蕙香道:“第四个的。”宝玉道:“明儿就叫‘四儿’,不必什么‘蕙香’、‘兰气’的。那一个配比这些花?没的玷辱了好名好姓!”一面说,一面命他倒了茶来吃。袭人和麝月在外间听了,抿嘴而笑。

这一日,宝玉也不大出房,也不和姊妹、丫头等厮闹,自己闷闷的,只不过拿着书解闷,或弄笔墨;也不使唤众人,只叫四儿答应。谁知四儿是个聪敏乖巧不过的丫头,见宝玉用他,他变尽方法笼络宝玉。至晚饭后,宝玉因吃了两杯酒,眼饧耳热之际,若往日则有袭人等大家喜笑有兴,今日却冷清清的一人对灯,好没兴趣。待要赶了他们去,又怕他们得了意,以后越发来劝;若拿出做上的规矩来镇唬,似乎无情太甚。说不得横心,只当他们死了,横竖自然也要过的。便权当他们死了,毫无牵挂,反能怡然自悦。因命四儿剪灯烹茶,自己看了一回《南华经》。正看至《外篇·胠箧》一则,其文曰:

故绝圣弃知绝圣弃知:《老子》第十九章:“绝圣弃知,民利百倍。”意为弃绝智巧。知,通“智”。大盗乃止;擿擿(zhì):通“掷”,扔、丢。玉毁珠,小盗不起;焚符破玺焚符破玺:焚毁符信,破坏印玺。而民朴鄙;掊斗折衡,而民不争;殚残殚残:尽毁。殚,尽。天下之圣法,而民始可与论议。擢乱六律,铄绝竽瑟擢乱六律:搅乱音乐。六律,此处代指音乐。铄绝竽瑟:毁坏乐器。塞瞽旷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聪瞽旷:名师旷,春秋时晋国乐师,双目失明。聪:此处指辨音灵敏。矣;灭文章,散五采,胶离朱离朱:又名离娄,古代视力极好之人,能于百步之外,见秋毫之末。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毁绝钩绳而弃规矩,丽工倕之指丽工倕之指:折断巧匠工倕的手指。丽(lì),折断。工倕,相传是尧时的巧匠。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

看至此,意趣洋洋,趁着酒兴,不禁提笔续曰:

焚花散麝,而闺阁始人含其劝矣;戕宝钗之仙姿,灰黛玉之灵窍,丧减情意,而闺阁之美恶始相类矣。彼含其劝,则无参商之虞矣;戕其仙姿,无恋爱之心矣;灰其灵窍,无才思之情矣。彼钗、玉、花、麝者,皆张其罗而穴其隧,所以迷眩缠陷天下者也。

续毕,掷笔就寝,头刚着枕,便就睡去,一夜竟不知所之。直至天明方醒,翻身看时,只见袭人和衣睡在衾上。宝玉将昨日的事已付与度外,便推他说道:“起来好生睡,看冻着了。”

原来袭人见他无晓夜和姊妹们厮闹,若直劝他,料不能改,故用柔情以警之,料他不过半日片刻仍复好了。不想宝玉一日一夜竟不回转,自己反不得主意,直一夜没好生睡得。今忽见宝玉如此,料他心意回转,便越性不睬他。宝玉见他不应,便伸手替他解衣。刚解开了钮子,被袭人将手推开,又自扣了。宝玉无法,只得拉他的手,笑道:“你到底怎么了?”连问几声,袭人睁眼说道:“我也不怎么。你睡醒了,你自过那边房里去梳洗,再迟了就赶不上。”宝玉道:“我过那里去?”袭人冷笑道:“你问我,我知道?你爱往那里去就往那里去。从今咱们两个丢开手,省得鸡声鹅斗,叫别人笑。横竖那边腻了过来,这边又有个什么‘四儿’‘五儿’伏侍。我们这起东西,可是白‘玷辱了好名好姓’的!”宝玉笑道:“你今儿还记着呢!”袭人道:“一百年还记着呢!比不得你,拿着我的话当耳旁风,夜里说了,早起就忘了。”宝玉见他娇嗔满面,情不可禁,便向枕边拿起一根玉簪来,一跌两段,说道:“我再不听你说,就同这个一样!”袭人忙的拾了簪子,说道:“大清早起,这是何苦来?听不听什么要紧,也值得这种样子?”宝玉道:“你心里那知道我心里急!”袭人笑道:“你也知道着急么?可知我心里怎么样?快起来,洗脸去罢。”说着,二人方起来梳洗。

宝玉往上房去后,谁知黛玉走来,见宝玉不在房中,因翻弄案上书看,可巧翻出昨儿的《庄子》来。看至所续之处,不觉又气又笑,不禁也提笔,续书一绝,云:

无端弄笔是何人?作践《南华》《庄子因》《庄子因》:清康熙时林云铭所著释评《庄子》的一部书。不悔自己无见识,却将丑语怪他人!

写毕,也往上房来见贾母,后往王夫人处来。

谁知凤姐之女大姐病了,正乱着请大夫来诊脉。大夫便说:“替夫人、奶奶们道喜,姐儿发热是见喜见喜:旧时小儿出痘疹(天花)的婉称。了,并非别病。”王夫人、凤姐听了,忙遣人问:“可好不好?”医生回道:“病虽险,却顺,倒还不妨。预备桑虫、猪尾桑虫、猪尾:旧时民间治痘疹土方中的两种药。桑虫即桑蚕。要紧。”凤姐听了,登时忙将起来:一面打扫房屋供奉痘疹娘娘,一面传与家人忌煎炒等物,一面命平儿打点铺盖、衣服,与贾琏隔房,一面又拿大红尺头与奶子、丫头亲近人等裁衣;外面又打扫净室,款留两个医生,轮流斟酌诊脉下药,十二日不放家去。贾琏只得搬出外书房来斋戒,凤姐与平儿都随着王夫人日日供奉娘娘。

那个贾琏,只离了凤姐便要寻事,独寝了两夜,便十分难熬,便暂将小厮们内有清俊的选来出火。不想荣国府内有一个极不成器破烂酒头厨子,名唤多官,人见他懦弱无能,都唤他作“多浑虫”。因他自小父母替他在外娶了一个媳妇,今年方二十来往年纪,生得有几分人才,见者无不羡爱。他生性轻浮,最喜拈花惹草,多浑虫又不理论,只是有酒有肉有钱,便诸事不管了,所以荣、宁二府之人都得入手。因这个媳妇美貌异常,轻浮无比,众人都呼他作“多姑娘儿”。如今贾琏在外熬煎,往日也曾见过这媳妇,失过魂魄,只是内惧娇妻,外惧娈宠娈(luán)宠:供人玩弄的男宠。不曾下得手。那多姑娘儿也曾有意于贾琏,只恨没空。今闻贾琏挪在外书房来,他便没事也要走两趟去招惹。惹得贾琏似饥鼠一般,少不得和心腹的小厮们计议,合同遮掩谋求,多以金帛相许。小厮们焉有不允之理?况都和这媳妇是好友,一说便成。

是夜二鼓人定,多浑虫醉昏在炕,贾琏便溜了来相会。进门一见其态,早已魄飞魂散,也不用谈情款叙,便宽衣动作起来。谁知这媳妇有天生的奇趣,一经男子挨身,便觉遍身筋骨瘫软,使男子如卧棉上;更兼淫态浪言,压倒娼妓,诸男子至此,岂有惜命者哉?那贾琏恨不得连身子化在他身上。那媳妇故作浪语,在下说道:“你家女儿出花儿,供着娘娘,你也该忌两日,倒为我脏了身子。快离了我这里罢!”贾琏一面大动,一面喘吁吁答道:“你就是娘娘我那里管什么娘娘!”那媳妇越浪,贾琏越丑态毕露。一时事毕,两个又海誓山盟,难分难舍,此后遂成相契。

一日,大姐毒尽癍回,十二日后送了娘娘,合家祭天祀祖,还愿焚香,庆贺、放赏已毕,贾琏仍复搬进卧室。见了凤姐,正是俗语云“新婚不如远别”,更有无限恩爱,自不必烦絮。

次日早起,凤姐往上屋去后,平儿收拾贾琏在外的衣服、铺盖,不承望枕套子里抖出一绺青丝来。平儿会意,忙掖在袖内,便走至这边房内来,拿出头发来,向贾琏笑道:“这是什么?”贾琏看见,着了忙,抢上来要夺。平儿便跑。被贾琏一把揪住,按在炕上,掰手要夺,口内笑道:“小蹄子,你不趁早拿出来,我把你膀子撅了!”平儿笑道:“你就是没良心的!我好意瞒着他来问,你倒赌狠!你只赌狠,等他回来,我告诉他,看你又怎么着!”贾琏听说,忙陪笑道:“好宝贝,赏我罢,我再不赌狠了。”

一语未了,只听凤姐的声音进来了。贾琏听见,松了手。平儿刚起身,凤姐已走进来,命平儿:“快开匣子,替太太找样子。”平儿忙答应了找时,凤姐见了贾琏,忽然想起来,便问平儿:“拿出去的东西都收进来了么?”平儿道:“收进来了。”凤姐道:“可少什么没有?”平儿道:“我也怕丢下一两件,细细的查了查,也不少。”凤姐道:“不少就好,只是别多出来罢?”平儿笑道:“不丢万幸,谁还添出来呢?”凤姐冷笑道:“这半个月难保干净,或者有相厚的丢下的东西:戒指、汗巾汗巾:系腰用的长巾。香袋儿,再至于头发、指甲,都是东西。”一席话,说的贾琏脸都黄了。贾琏在凤姐身后,只望着平儿杀鸡抹脖使眼色儿。平儿只装着看不见,因笑道:“怎么我的心就和奶奶的心一样!我就怕有这些个,留神搜了一搜,竟一点破绽也没有。奶奶不信时,那些东西我还没收呢,奶奶亲自翻寻一遍去。”凤姐笑道:“傻丫头,他便有这些东西,那里就叫咱们翻着了?”说着,寻了样子,又上去了。

平儿指着鼻子,晃着头笑道:“这件事怎么回谢我呢?”喜的个贾琏身痒难挠,跑上来搂着,“心肝肠肉”乱叫乱谢。平儿仍拿了头发,笑道:“这是我一生的把柄了。好就好,不好就抖漏出这事来。”贾琏笑道:“你只好生收着罢,千万别叫他知道。”口里说着,瞅他不防,便抢了过来,笑道:“你拿着终是祸患,不如我烧了他完事了。”一面说着,一面便塞于靴掖内。平儿咬牙道:“没良心的东西,过了河就拆桥!明儿还想我替你撒谎?”贾琏见他娇俏动情,便搂着求欢,被平儿夺手跑了。急的贾琏弯着腰恨道:“死促狭促狭:刁钻,捉弄人。小淫妇!一定浪上人的火来,他又跑了。”平儿在窗外笑道:“我浪我的,谁叫你动火了?难道图你受用一回,叫他知道了,又不待见我?”贾琏道:“你不用怕他,等我性子上来,把这醋罐子打个稀烂,他才认得我呢!他防我像防贼的,只许他同男人说话,不许我和女人说话;我和女人略近些,他就疑惑,他不论小叔子、侄儿,大的小的,说说笑笑,就不怕我吃醋了?以后我也不许他见人!”平儿道:“他醋你使得,你醋他使不得。他原行的正走的正;你行动便有个坏心,连我也不放心,别说他了!”贾琏道:“你两个一口贼气。都是你们行的是,我凡行动都存坏心。多早晚都死在我手里!”

一句未了,凤姐走进院来,因见平儿在窗外,就问道:“要说话两个人不在屋里说,怎么跑出一个来,隔着窗子,是什么意思?”贾琏在窗内接道:“你可问他,倒像屋里有老虎吃他呢?”平儿道:“屋里一个人没有,我在他跟前作什么?”凤姐儿笑道:“正是没人才好呢。”平儿听说,便说道:“这话是说我呢?”凤姐笑道:“不说你说谁?”平儿道:“别叫我说出好话来了!”说着,也不打帘子让凤姐,自己先摔帘子进来,往那边去了。凤姐自掀帘子进来,说道:“平儿疯魔了!这蹄子认真要降伏我,仔细你的皮要紧!”贾琏听了,已绝倒绝倒:大笑而不能自持。在炕上,拍手笑道:“我竟不知平儿这么利害,从此倒伏他了!”凤姐道:“都是你惯的他,我只和你说!”贾琏听说,忙道:“你两个不卯不卯:此处意为不投合、不相合。又拿我来作人作人:作践人,拿人出气。我躲开你们。”凤姐道:“我看你躲到那里去!”贾琏道:“我就来。”凤姐道:“我有话和你商量。”

不知商量何事,且听下回分解。正是:

淑女从来多抱怨,娇妻自古便含酸。第二十二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牡丹亭艳曲警芳心第二十二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牡丹亭艳曲警芳心第二十二回听曲文宝玉悟禅机制灯谜贾政悲谶语话说贾琏听凤姐儿说有话商量,因止步,问是何话。凤姐道:“二十一是薛妹妹的生日,你到底怎么样呢?”贾琏道:“我知道怎么样?你连多少大生日都料理过了,这会子倒没了主意!”凤姐道:“大生日料理,不过是有一定的则例在那里;如今他这生日,大又不是,小又不是,所以和你商量。”贾琏听了,低头想了半日,道:“你今儿糊涂了。有比例呀,那林妹妹就是比例。往年怎么给林妹妹过的,如今也照依给薛妹妹过就是了。”凤姐听了,冷笑道:“我难道连这个也不知道?我原也这么想定了。但昨儿听见老太太说,问起大家的年纪、生日来,听见薛大妹妹今年十五岁,虽不是整生日,也算得将笄将笄之年:旧时指女子将满十五岁。意为已成年,可以婚嫁了。之年,老太太说要替他作生日。想来若果真替他作,自然比往年与林妹妹的不同了。”贾琏道:“既如此,比林妹妹的多增些。”凤姐道:“我也这们想着,所以讨你的口气。我若私自添了东西,你又怪我不告诉明白你了。”贾琏笑道:“罢,罢,这空头情我不领。你不盘察我就够了,我还怪你!”说着,一径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史湘云住了两日,因要回去。贾母因说:“等过了你宝姐姐的生日,看了戏再回去。”史湘云听了,只得住下,又一面遣人回去,将自己旧日作的两色针线活计取来,为宝钗生辰之仪。谁想贾母自见宝钗来了,喜他稳重和平,正值他才过第一个生辰,便自已蠲资二十两,唤了凤姐来,交与他置酒戏。凤姐凑趣笑道:“一个老祖宗给孩子们作生日,不拘怎样,谁还敢争?又办什么酒戏?既高兴,要热闹,就说不得自己花上几两。巴巴的找出这霉烂了的二十两银子来作东道,这意思还叫我赔上。果然拿不出来也罢了;金的、银的、圆的、扁的,压塌了箱子底,只是勒掯我们。举眼看看,谁不是儿女?难道将来只有宝兄弟顶了你老人家上五台山不成?那些梯己只留于他?我们如今虽不配使,也别苦了我们。这个够酒的?够戏的?”说的满屋里都笑起来。贾母亦笑道:“你们听听这嘴!我也算会说话的,怎么说不过这猴儿!你婆婆也不敢强嘴,你和我口邦口邦的。”凤姐笑道:“我婆婆也是一样的疼宝玉,我也没处去诉冤,倒说我强嘴。”说着,又引着贾母笑了一回,贾母十分喜悦。

到晚间,众人都在贾母前,定昏之馀,大家娘儿姊妹等说笑时,贾母因问宝钗“爱听何戏”、“爱吃何物”等语。宝钗深知贾母年老人,喜热闹戏文,爱吃甜烂之食,便总依贾母往日素喜者说了出来。贾母更加欢悦。次日便先送过衣服、玩物礼去,王夫人、凤姐、黛玉等诸人皆有随分不一,不须多记。

至二十一日,就贾母内院中搭了家常小巧戏台,定了一班新出小戏,昆、弋两腔皆有。就在贾母上房排了几席家宴酒席,并无一个外客,只有薛姨妈、史湘云、宝钗是客,余者皆是自己人。这日早起,宝玉因不见林黛玉,便到他房中来寻。只见林黛玉歪在炕上,宝玉笑道:“起来吃饭去,就开戏了。你爱看那一出?我好点。”林黛玉冷笑道:“你既这样说,你特叫一班戏来,拣我爱的唱给我看。这会子犯不上借着光儿问我!”宝玉笑道:“这有什么难的?明儿就这样行,也叫他们借咱们的光儿。”一面说,一面拉起他来,携手出去。

吃了饭,点戏时,贾母一定先叫宝钗点。宝钗推让一遍,无法,只得点了一折[西游记]。贾母自是欢喜,然后便命凤姐点。凤姐亦知贾母喜热闹,更喜谑笑科诨科诨:即插科打诨。便点了一出[刘二当衣][刘二当衣]:是一出内容比较滑稽的科诨戏。贾母果真更又喜欢,然后便命黛玉点。黛玉因让薛姨妈、王夫人等。贾母道:“今日原是我特带着你们取笑,咱们只管咱们的,别理他们。我巴巴的唱戏、摆酒,为他们不成?他们在这里白听白吃,已经便宜了,还让他们点呢!”说着,大家都笑了。黛玉方点了一出。然后宝玉、史湘云、迎、探、惜、李纨等俱各点了,按出扮演。

至上酒席时,贾母又命宝钗点。宝钗点了一出[鲁智深醉闹五台山]。宝玉道:“只好点这些戏!”宝钗道:“你白听了这几年的戏,那里知道这出戏的好处?排场排场:剧场舞台,剧中情节,也指登场表演。此处应指剧中情节。又好,词藻更妙。”宝玉道:“我从来怕这些热闹。”宝钗笑道:“要说这一出热闹,你还算不知戏呢!你过来,我告诉你,这一出戏热闹不热闹。——是一套北〔点绛唇〕,铿锵顿挫,音律不用说是好的了;只那词藻中有一支〔寄生草〕,填的极妙,你何曾知道!”宝玉见说的这般好,便凑近来央告:“好姐姐,念与我听听。”宝钗便念道:

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处士:隐居不仕之人。此指剧中的赵员外。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卷单:和尚离开寺院,称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宝玉听了,喜的拍膝画圈,称赏不已,又赞宝钗无书不知。林黛玉道:“安静看戏罢,还没唱[山门],你倒[妆疯]了!”说的湘云也笑了。于是大家看戏。

至晚散时,贾母深爱那作小旦的与一个作小丑的,因命人带进来,细看时益发可怜见。因问年纪,那小旦才十一岁,小丑才九岁,大家叹息一回。贾母令人另拿些肉果与他两个,又另外赏钱两串。凤姐笑道:“这个孩子扮上活像一个人,你们再看不出来。”宝钗心里也知道,便只一笑,不肯说。宝玉也猜着了,亦不敢说。史湘云接着笑道:“倒像林妹妹的模样儿。”宝玉听了,忙把湘云瞅了一眼,使个眼色。众人却都听了这话,留神细看,都笑起来了,说:“果然不错。”一时散了。

晚间,湘云更衣时,便命翠缕把衣包打开收拾,都包了起来。翠缕道:“忙什么?等去的日子再包不迟。”湘云道:“明儿一早就走!在这里作什么?看人家的鼻子眼睛,什么意思!”宝玉听了这话,忙赶近前拉他,说道:“好妹妹,你错怪了我。林妹妹是个多心的人,别人分明知道,不肯说出来,也皆因怕他恼。谁知你不防头就说了出来,他岂不恼你?我是怕你得罪了他,所以才使眼色。你这会子恼我,不但辜负了我,而且反倒委屈了我。若是别人,那怕他得罪了十个人,与我何干呢?”湘云摔手道:“你那花言巧语别哄我!我也原不如你林妹妹,别人说他、拿他取笑都使得,只我说了就有不是。我原不配说他,他是小姐主子,我是奴才丫头,得罪了他,使不得!”宝玉急的说道:“我倒是为你,反为出不是来了!我要有外心,立刻就化成灰,叫万人践踹!”湘云道:“大正月里,少信嘴胡说!这些没要紧的恶誓、散话、歪话,说给那些小性儿、行动爱恼的人、会辖治你的人听去!别叫我啐你!”说着,一径至贾母里间,忿忿的躺着去了。

宝玉没趣,只得又来寻黛玉。刚到门槛前,黛玉便推出来,将门关上。宝玉又不解何意,在窗外只是吞声叫“好妹妹”。黛玉总不理他。宝玉闷闷的垂头自审。袭人早知端的,当此时断不能劝。那宝玉只是呆呆的站在那里。

黛玉只当他回房去了,便起来开门,只见宝玉还站在那里,黛玉反不好意思,不好再关,只得抽身上床躺着。宝玉随进来,问道:“凡事都有个原故,说出来,人也不委屈。好好的就恼了,终是什么原故起的?”林黛玉冷笑道:“问的我倒好!我也不知为什么原故。我原是给你们取笑的,拿我比戏子取笑!”宝玉道:“我并没有比你,我并没笑,为什么恼我呢?”黛玉道:“你还要比?你还要笑?你不比不笑,比人比了笑了的还利害呢!”宝玉听说,无可分辩,不则一声。黛玉又道:“这一节还恕得。再你为什么又和云儿使眼色?这安的是什么心?莫不是他和我顽,他就自轻自贱了?他原是公侯的小姐,我原是贫民的丫头,他和我顽,设若我回了口,岂不他自惹人轻贱呢!是这主意不是?这却也是你的好心,只是那一个偏又不领你这好情,一般也恼了。你又拿我作情,倒说我小性儿、行动肯恼;你又怕他得罪了我,我恼他。我恼他,与你何干?他得罪了我,又与你何干?”

宝玉见说,方才与湘云私谈,他也听见了。细想:自己原为他二人,怕生隙恼,方在其中调和,不想并未调和成功,反已落了两处的贬谤。正合着前日所看《南华经》上,有‘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以上数句出自《庄子·列御寇》篇。又曰‘山木自寇’、‘源泉自盗’“山木自寇”:意指山中的树木因自己长得高大成材而引来人们砍伐。“源泉自盗”:是说源泉之水因清澈甘甜而引来人们汲饮。等语。因此越想越无趣。再细想来,“目下不过这两个人,尚未应酬妥协,将来犹欲为何?”想到其间,也无庸分辩回答,自己转身回房来。林黛玉见他去了,便知回思无趣,赌气去了,一言也不曾发,不禁自己越发添了气,便说道:“这一去,一辈子也别来,也别说话!”

宝玉不理,回房躺在床上,只是瞪瞪的。袭人深知原委,不敢就说,只得以他事来解释,因说道:“今儿看了戏,又勾出几天戏来。宝姑娘一定要还席的。”宝玉冷笑道:“他还不还,管谁什么相干?”袭人见这话不是往日的口吻,因又笑道:“这是怎么说?好好的,大正月里,娘儿们姊妹们都喜喜欢欢的,你又怎么这个形景了?”宝玉冷笑道:“他们娘儿们姊妹们欢喜不欢喜,也与我无干!”袭人笑道:“他们既随和,你也随和,岂不大家彼此有趣?”宝玉道:“什么是‘大家彼此’?他们有大家彼此,我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谈及此句,不觉泪下。袭人见此光景,不肯再说。宝玉细想这句趣味,不禁大哭起来,翻身起来至案,遂提笔立占一偈,云:

你证我证,心证意证。证:验证、印证,引申为领悟、彻悟。是无有证,斯可云证。

无可云证,是立足境。

写毕,自虽解悟,又恐人看此不解,因此,亦填了一支〔寄生草〕,也写在偈后。自己又念一遍,自觉无挂碍,心中自得,便上床睡了。

谁想黛玉见宝玉此番果断而去,故以寻袭人为由,来视动静。袭人笑回:“已经睡了。”黛玉听说,便要回去。袭人笑道:“姑娘请站住,有一个字帖儿,瞧瞧是什么话。”说着,便将方才那曲子与偈语悄悄拿来,递与黛玉看。黛玉看了,知是宝玉一时感忿而作,不觉可笑可叹,便向袭人道:“作的是顽意儿,无甚关系。”说毕,便携了回房去,与湘云同看。

次日,又与宝钗看。宝钗看其词曰:

无我原非你,从他不解伊。肆行无碍凭来去。茫茫着甚悲愁喜,纷纷说甚亲疏密。从前碌碌却因何,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

看毕,又看那偈语,又笑道:“这个人悟了!都是我的不是,都是我昨儿一支曲子惹出来的。这些道书禅机最能移性。明儿认真说起这些疯话来,存了这个意思,都是从我这一只曲子上来,我成了个罪魁了。”说着,便撕了个粉碎,递与丫头们说:“快烧了罢!”黛玉笑道:“不该撕,等我问他。你们跟我来,包管叫他收了这个痴心邪话。”

三人果然都往宝玉屋里来。一进来,黛玉便笑道:“宝玉,我问你:至贵者是‘宝’,至坚者是‘玉’。尔有何贵?尔有何坚?”宝玉竟不能答。三人拍手笑道:“这样愚钝,还参禅呢!”黛玉又道:“你那偈子末句云:‘无可云证,是立足境。’固然好了,只是据我看,还未尽善。我再续两句在后。”因念云:“无立足境,是方干净。”宝钗道:“实在这方悟彻。当日南宗六祖惠能惠能:亦作慧能,唐代僧人,佛教禅宗第六祖。初寻师至韶州,闻五祖弘忍在黄梅,他便充役火头僧。五祖欲求法嗣法嗣:佛教宗派继承人。令徒弟诸僧各出一偈。上座神秀神秀:唐代僧人,俗姓李,汴州尉氏(今属河南省)人。说道:‘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彼时惠能在厨房碓米,听了这偈,说道:‘美则美矣,了则未了。’因自念一偈曰:‘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五祖便将衣钵传他。今儿这偈语,亦同此意了。只是方才这句机锋,尚未完全了结,这便丢开手不成?”黛玉笑道:“彼时不能答,就算输了,这会子答上了,也不为出奇。只是以后再不许谈禅了。连我们两个所知所能的,你还不知不能呢,还去参禅呢!”宝玉自以为觉悟,不想忽被黛玉一问,便不能答;宝钗又比出“语录”来,此皆素日不见他们能者。自己想了一想:“原来他们比我的知觉在先,尚未解悟,我如今何必自寻苦恼?”想毕,便笑道:“谁又参禅?不过一时顽话罢了。”说着,四人仍复如旧。

忽然人报:“娘娘差人送出一个灯谜儿,命你们大家去猜;猜着了,每人也作一个进去。”四人听说,忙出去。至贾母上房,只见一个小太监,拿了一盏四角平头白纱灯——专为灯谜而制——上面已有几个。众人都争着乱猜。小太监又下谕道:“众小姐猜着了,不要说出来,每人只暗暗的写在纸上,一齐封进宫去,娘娘自验是否。”宝钗等听了,近前一看,是一首七言绝句,并无甚新奇,口中少不得称赞,只说难猜,故意寻思,其实一见就猜着了。宝玉、黛玉、湘云、探春四个人也都解了,各自暗暗的写了半日。一并将贾环、贾兰等传来,一齐各揣心机,都猜了,写在纸上;然后各人拈一物,作成一谜,恭楷写了,挂在灯上。

太监拿了去,至晚出来传谕:“前娘娘所制,俱已猜着,惟二小姐与三爷猜的不是。小姐们作的也都猜了,不知是否。”说着,也将写的拿出来。也有猜着的,也有猜不着的,都胡乱说猜着了。太监又将颁赐之物送与猜着之人,每人一个宫制诗筒诗筒:装诗歌草稿用的竹筒。一柄茶筅茶筅:洗涤茶具的竹刷。独迎春、贾环二人未得。迎春自为顽笑小事,并不介意;贾环便觉得没趣。且又听太监说:“三爷说的这个不通,娘娘也没猜,叫我带回,问三爷是个什么。”众人听了,都来看他作的什么。写道是:

大哥有角只八个,二哥有角只两根。

大哥只在床上坐,二哥爱在房上蹲。

众人看了,大发一笑。贾环只得告诉太监说:“一个枕头,一个兽头兽头:古时建筑物檐角上塑的两只角的怪兽,作镇邪避灾之用。”太监记了,领茶而去。

贾母见元春这般有兴,自己越发喜乐,便命速作一架小巧精致围屏灯来,设于当屋,命他姊妹各自暗暗的作了,写出来粘于屏上,然后预备下香茶、细果以及各色玩物,为猜着之贺。贾政朝罢,见贾母高兴,况在节间,晚上也来承欢取乐。设了酒果,备了玩物,上房悬了彩灯,请贾母赏灯取乐。上面贾母、贾政、宝玉一席;下面王夫人、宝钗,黛玉、湘云又一席,迎、探、惜三个又一席;地下婆娘、丫鬟站满;李宫裁、王熙凤二人在里间又一席。贾政因不见贾兰,便问:“怎么不见兰哥?”地下婆娘忙进里间问李氏,李氏起身,笑着回道:“他说方才老爷并没去叫他,他不肯来。”婆娘回复了贾政。众人都笑说:“天生的牛心古怪!”贾政忙遣贾环与两个婆娘将贾兰唤来。贾母命他在身旁坐了,抓果品与他吃。大家说笑取乐。

往常间只有宝玉长谈阔论,今日贾政在这里,便惟有唯唯而已;余者湘云虽系闺阁弱女,却素喜谈论,今日贾政在席,也自缄口禁言;黛玉本性懒与人共,原不肯多语;宝钗原不妄言轻动,便此时亦是坦然自若。故此一席虽是家常取乐,反见拘束不乐。贾母亦知因贾政一人在此所致之故,酒过三巡,便撵贾政去歇息。

贾政亦知贾母之意,撵了自己去后,好让他们姊妹兄弟取乐的。贾政忙陪笑道:“今日原听见老太太这里大设春灯雅谜,故也备了彩礼、酒席,特来入会。何疼孙子孙女之心,便不略赐以儿子半点?”贾母笑道:“你在这里,他们都不敢说笑,没的倒叫我闷。你要猜谜时,我便说一个你猜——猜不着是要罚的!”贾政忙笑道:“自然要罚;若猜着了,也是要领赏的。”贾母道:“这个自然。”说着便念道:

猴子身轻站树梢。

——打一果名。

贾政已知是荔枝,便故意乱猜别的,罚了许多东西;然后方猜着,也得了贾母的东西。然后也念一个与贾母猜,念道:

身自端方,体自坚硬。虽不能言,有言必应。

——打一用物。

说毕,便悄悄的说与宝玉。宝玉意会,又悄悄的告诉了贾母。贾母想了想,果然不差,便说:“是砚台。”贾政笑道:“到底是老太太,一猜就是。”回头说:“快把贺彩送上来!”地下妇女答应一声,大盘小盘一齐捧上。贾母逐件看去,都是灯节下所用所顽新巧之物,甚喜,遂命:“给你老爷斟酒。”宝玉执壶,迎春送酒。贾母因说:“你瞧瞧那屏上,都是他姊妹们做的,再猜一猜我听。”

贾政答应,起身走至屏前,只见头一个写道是:

能使妖魔胆尽摧,身如束帛气如雷。

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

贾政道:“这是炮竹嗄?”宝玉答道:“是。”

贾政又看道:

天运人功理不穷,有功无运也难逢。

因何镇日纷纷乱?只为阴阳数不同。

贾政道:“是算盘?”迎春笑道:“是。”

又往下看是:

阶下儿童仰面时,清明妆点最堪宜。

游丝一断浑无力,莫向东风怨别离。

贾政道:“这是风筝。”探春笑道:“是。”

又看,道是:

前身色相总无成,不听菱歌听佛经。

莫道此生沉黑海,性中自有大光明。

贾政道:“这是佛前海灯嗄?”惜春笑答道:“是海灯。”

贾政心内沉思道:“娘娘所作爆竹,此乃一响而散之物;迎春所作算盘,是打动乱如麻;探春所作风筝,乃飘飘浮荡之物;惜春所作海灯,一发清净孤独。今乃上元佳节,如何皆作此不祥之物为戏耶?”心内愈思愈闷,因在贾母之前,不敢形于色,只得仍勉强往下看去。只见后面写着七言律诗一首,却是宝钗所作,随念道:

朝罢谁携两袖烟?琴边衾里总无缘。

晓筹不用鸡人报,五夜无烦侍女添。

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

光阴荏苒须当惜,风雨阴晴任变迁。

贾政看完,心内自忖道:“此物还倒有限。只是小小之人作此词句,更觉不祥,皆非永远福寿之辈。”想到此处,愈觉烦闷,大有悲戚之状,因而将适才的精神减去十分之八九,只垂头沉思。

贾母见贾政如此光景,想到或是他身体劳乏,亦未可定;又兼之恐拘束了众姊妹,不得高兴顽耍,即对贾政云:“你竟不必猜了,去安歇罢。让我们再坐一会,也好散了。”贾政一闻此言,连忙答应几个“是”字,又勉强劝了贾母一回酒,方才退出去了。回至房中,只是思索,翻来覆去,竟难成寐,不由伤悲感慨,不在话下。

且说贾母见贾政去了,便道:“你们可自在乐一乐罢。”一言未了,早见宝玉跑至围屏灯前,指手画脚,满口批评,这个这一句不好,那一个破的不恰当,如同开了锁的猴子一般。宝钗便道:“还像适才坐着,大家说说笑笑,岂不斯文些儿?”凤姐自里间忙出来插口道:“你这个人,就该老爷每日令你寸步不离方好。适才我忘了,为什么不当着老爷,撺掇叫你也作诗谜儿。若果如此,怕不得这会子正出汗呢!”说的宝玉急了,扯着凤姐儿,扭股儿糖似的只是厮缠。贾母又与李宫裁并众姊妹说笑了一会,也觉有些困倦起来。听了听已是漏下四鼓,命将食物撤去,赏散与众人,随起身道:“我们安歇罢。明日还是节下,该当早起。明日晚间再玩罢。”

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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