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宏业等到老梁已是中午了,老梁躺在主任办公桌后的沙发软椅上吸烟,老梁跟成宏业握手时,嘴里还叼着那半截烟头。老梁忙着给成宏业拉椅子倒水,脸上笑着,眼角的皱纹一条条向正在变白的头发里钻,成宏业一下子就看出了老梁脸上眼神很淡漠,顿时感到心里很不是滋味。
老梁说他这几天忙,主任办公室没给成宏业腾出来。
成宏业忙说:“不忙,你先住着,我在哪住也一样。”
老梁说:“那你就搬到我原来住的宿舍将就几天吧,我有空收拾收拾咱俩再换。”
成宏业摆摆手说:“换不换无所谓,只要你在工作上多指导我、帮助我,共同把金山庄信用社搞好,我住金库里也行。”
“哪里哪里,金山庄信用社又不是你成宏业一个人的,搞好是大伙儿的共同职责,我们不存在指导帮助,而是共同努力。”老梁笑着说,但笑得不大自然。
老梁又说:“你先在这里坐坐,我马上安排给你布置办公室。”老梁出了办公室门,冲楼下喊了好几声“小马”,不大一会儿,跑进办公室一个年近30的后生,表情像一只被老梁养了多年的狗,只认主人,不认外人,成宏业的脸有些不好看,眼睛不看站在老梁身边的马小峰,连手也没伸出来,结果马小峰伸出来的手又握成拳头缩了回去。马小峰说话时不看成宏业而是盯着老梁,他说他虽然没事,但今儿身上不舒服,连二两力也没有,正想去卫生院看病去呢!成宏业心里清楚马小峰是在故意捉弄他,脸上实在挂不住,便说:“办公室我自个儿收拾,你找个人帮一下忙总可以吧。”马小峰一摊双手耸耸肩,表示爱莫能助,看着成宏业说:“各人忙各人的事,‘三定’改革刚过,哪还有个闲人。”
成宏业气得脸都白了,心里骂道:“操,这是什么地方?连个赶车的临时工也敢跟我较劲,真想不到有这么邪门儿。”
成宏业的腮帮子显出两道沟来,他对马小峰说:“你听不听主任领导?”马小峰点着头说:“哪有当兵不听官指挥的?”成宏业绷着脸说:“好,你今天没出车任务,通知全社职工晚上开会。”
马小峰还想说点什么,老梁忙给他使了个眼色,老梁笑着说:“小成你真是个急性子,今天请假的请假,病休的病休,就是下个死命令,这人也齐不了,不如再等一两天,开展工作也不在这一两天,慢慢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有你干的时候。”说最后一句时,老梁完全是一个老领导的姿态,好像成宏业只是个初出茅庐的新员工。
成宏业没办法,只好点头,回到家里又给老梁打了个电话,告诉老梁,职工会先不要开了,咱俩先好好研究一下,把一些事决定下来再说。老梁在电话那边想想说:“那也行啊,听你的,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还不知道谁听谁的哩!”成宏业心里骂想。
成宏业一晚上没睡好觉,两眼布了不少血丝,精神却是出奇的亢奋,还不到七点,他就骑摩托车从家里赶到金山庄信用社。成宏业刚摘下头盔,碰上王小青上厕所刚出来,王小青很热情地对成宏业说:“到我宿舍来吧,我正好有话跟你说。”
成宏业便跟着王小青进了她的宿舍,王小青被子还没叠,但她一点也不脸红,很自然地招呼成宏业就座、抽烟,自己也点上了一支。成宏业望着王小青娴熟的打火方法,老练的吸烟姿势,显得有些惊,王小青吐了一口长烟冲成宏业一笑:“别少见多怪,平时闷得慌,偶尔来一支。”
王小青问到前一天成宏业在老梁办公室的事,她从成宏业的脸上看出了主任的不快,便笑道:“成主任昨天一定起得早了,进了金山庄信用社就碰了两个丧门星。跟你说句实话,你生气的日子还在后头呢!”成宏业让王小青一句话惹出了火,便有些把王小青当成知己的意思了,成宏业说:“金山庄信用社怎么是这样,领导说话跟放屁一样。”王小青说:我知道你说的是谁,是不是马小峰,马小峰是金山庄信用社前任一位老主任的小儿子,也是老梁的跟屁虫、铁杆心腹,我们都把他叫作老梁的干儿子,他能听你的?他不给你脚下使绊、路上挖坑那就不错了。你没来之前,马小峰因‘三定’双考不及格,又是临时工,被联社定为辞退对象,后来多亏得过马小峰父亲不少好处的老梁上跑下跳,才使马小峰保住了饭碗,这次“三定”改革,居然被招聘上岗,成了挂名柜员,工资不少拿,工作干不了,而且有老梁给他在社里撑腰,马小峰在社里是不可一世的,社里的捷达车是老梁的专车,只为老梁服务,其他职工连边儿也挨不上。成宏业脸一长,高声说:“我倒要看看马小峰他怎么个不可一世法,工作干得好,他就干,干得不好,照旧下岗回家。‘铁饭碗’体制不存在,别说他还是个临时工,就是正式工不干工作照样没饭吃。”
王小青忙说:“成主任你小声点,这金山庄信用社效益不好,无事生非的能量不小,今天我说的话就当我没说过,好不好,我求你了。”
成宏业说:“你什么意思?还真害怕呀,你要害怕我就不说,我现在就走。”
成宏业说着就起身出了门,王小青没有想到成宏业说发脾气就发脾气,心里不觉想:真有个性。
成宏业出门时正好碰上上楼的老梁,老梁笑容可掬地问:“来这么早啊,什么时候咱俩商量工作?”成宏业说:“再等等吧。”
这一等就是一个月,在这一个月里,成宏业先了解了信用社的情况,找一些职工谈了话,所以,等到和老梁商谈时,成宏业基本上对社里各项工作做到了胸有成竹,不料想,他胸中的竹子折了。
成宏业认为和老梁商谈显得有些多余,就直接召开了职工会。
职工会是在老梁还占着的主任办公室开的,老梁说:“成主任的办公室小,坐不下全社9个人,就在我这里开吧。”成宏业没提反对意见,他想开会而已,哪里都一样。开会时,老梁依旧坐在主任办公桌后的软沙发椅上,其他人坐在他对面的木柄沙发上,成宏业拉把硬木椅坐在办公桌一旁。老梁欠身让成宏业坐到他的位置上,但成宏业还没说出任何谦让的话来,老梁刚离开软椅的屁股又重重地落了回去,嘴里却说:“还是小成你坐这里合适,今天你是主角,我坐这里就有些喧宾夺主了不是?”成宏业说:“那我就委屈老领导了。”说完从硬木椅上立起了身。老梁的脸微红一下,有些尴尬地离开了软椅,成宏业毫不客气地坐到了主任办公桌后面,他的脸沉着,把做饭的刘师傅递过来的杯子推到一边。
成宏业说:“我到这里来,是联社领导的安排,我要把信用社当事业干,如果我工作上出了问题同志们可以提出意见,但是咱们把丑话说在前面,如果我的工作没问题,大家就要同心协力。”接着成宏业针对金山庄信用社实际,提出了几项改革措施。会上每个职工都没有提反对意见,尤其是老梁表示举双手赞成。会议结束时,成宏业一个人走出了主任办公室,其他人竟没有走。
过了三天,成宏业又一次召开了职工会议,当成宏业把他的具体改革方案在会上一宣布,立刻引起轩然大波,职工们七嘴八舌,议论纷纷,老梁不得不几次站起来让大家注意点影响别说话,成宏业的讲话也被老梁打断了几次,结果成宏业的讲话变得支离破碎,没头没尾。职工们在成宏业凌乱的讲话中还是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成宏业从老到小得罪了一些人。
首先,成宏业得罪了老梁,成宏业的工作方案之一就是把辖区内的贷户重新分四个片,由他、老梁和其他两名信贷员包片,而且成宏业包的是经济条件最不好的一个片,老梁的片略比成宏业的片好一点,剩下的两个片经济条件都比较好。成宏业一举打破了以往主任不包片的做法,虽然金山庄是个纯农业乡镇,没有发展起什么企业,但个体商户还是有十几个,老梁在没主持工作前,所包片全是经济基础薄弱的村子,为了给联社领导留个好印象,为自己能成为一把手,貌似干得很努力,但心里很是不平衡,于是,他主持工作后,立马把自己片上的村子全推给了其他两名信贷员,自己只是包了乡里几个效益比较好的个体户,但辖区内的每笔贷款都由他审批发放,无论金额大小,弄得两名信贷是光有责任收贷,没有权力放贷。但令成宏业奇怪的是,其他两名信贷竟然面对老梁的“一言堂”显得很木然,不赞成也不反对,就连跟成宏业有过同学关系,而且处得不错的信贷员郑文君和成宏业谈起老梁,也说,人家是领导啊,负责全面工作,总不能每天下乡跑贷户吧。这回,成宏业不但让老梁包了原来的片,而且要求下乡必须达到20天以上,下乡不准再用社里的捷达,成宏业还针对老梁下乡不离车的问题间接提出了批评:“我们下乡到贷户家中是要贷款,不是做客,坐车固然好,跑得快又舒服,可不坐车也是能要下贷款结下利息的,社里本来就效益不好,开支再加大,现在不是我们讲舒服、摆排场的时候,而是勒紧裤带艰苦奋斗,用最低成本获取最大效益的非常时期。”老梁在一旁听得脸红脖子粗,插嘴就说,自己离不开车,是有高血压,下乡中常常晕倒,为了搞好工作,不得不搞点特殊。
成宏业没有听老梁的辩解,继续说:“有病可以回家休养,‘三定’改革不是提倡内退吗?工作面前讲的是人人平等,放你在岗位上就得让你发光、产生效益,什么也不干,什么也干不好,白拿工资还不如回家给老婆抱娃呢,占着粪坑不拉屎,白吃五谷杂粮,还不如猪呢。”马小峰听得出成宏业又针对自己开刀呢,果然,成宏业接着宣布把“三定”深入开展下去,上半年对全社职工德能勤绩全面进行一次考核,重新竞争上岗,能者上庸者下,这样,就得罪了社内某些继续端着大锅饭混饭吃的职工,他们在心里暗骂成宏业无事生非,又使他们即将面临一次下岗危机。
成宏业得罪最深的是马小峰,他宣布将社里的捷达车停封,司机马小峰名义上是回家待岗,实质上是辞退不用。
另外,成宏业还将王小青充实到信贷岗位,征求王小青个人意见时,她挺爽快地说:“我是该干点工作的时候了,人总得活得有点价值吧。”王小青说这话时,有意用眼睛瞟了一下垂头丧气,但眼露恨意的马小峰。
职工会后,成宏业就显得有点四面楚歌了,最先发难的是马小峰,信用社中多数像马小峰这样的临时工,都不是从社会上招来的,大多是信用社职工的子弟和亲戚,个个都不是好惹的主儿。首先是马小峰率先给了成宏业一个下马威,会议一结束,成宏业的摩托的两只轮胎全瘪了,油门线也断了。下班后,成宏业不得不坐班车回家。
上了班车,成宏业找位子坐下,扭头时,发现信贷员孙海亮和主管会计郝玉琴也在班车上,正大声和班车上的熟人说话,热闹得如同开了锅,成宏业一上车,这开了的锅就被成宏业给熄了火,没声了。成宏业坐在自己座位上沉着一张脸,也没有人主动和成宏业说话,要不是王小青也到了班车上,成宏业真的会一路沉着脸当哑巴。
王小青不顾众人的火眼金睛,大大方方坐到成宏业旁边,跟成宏业一句两句地瞎说,王小青说:“你怎么不坐社里的捷达车回家呀!社里效益再不好,还能让领导没有车坐?我给你讲个段子,你也许听过,人家说:‘单位钱虽少,领导坐霸道。企业欠了钱,领导坐丰田,宁可去贷款,也不坐国产。’照咱社里目前的形势,也没到了坐不起辆破捷达的地步吧!”成宏业一笑,说:“你这俏皮话还不少啊。”王小青被成宏业说得兴奋起来,又接过成宏业的话说:“这才是我才华的一小部分,还有呢。人家说:60年代的官,两袖清风;70年代的官,无影无踪;现如今的官,百万富翁啊!”王小青夸张地看看成宏业,然后说:“要说看你的面相嘛,白白的一张脸,和公子哥很像,要说看你坐在这班车上舒服的样子,就不像,要不这样吧,让我带反贪局到你家去搜一搜,搜出来百八十万就归我,搜不出来就归你了。”王小青的话惹得班车上的人全笑了,沉寂的气氛有了不少生气。信贷员孙海亮和主管会计郝玉琴也跟别人换了座位,凑到成宏业近前,跟成宏业搭了话。说:“再‘三定’意义不大,职工工作不积极,因素很多,最主要的是没有一个好火车头,毛主席早说过,只有不好的干部,没有不好的群众。目前是你如何带领我们干好工作……”班车里好歹算是有人气了。成宏业这一次真的领会到了王小青的良苦用心。于是回家后便给王小青打了个电话,成宏业在电话里诚恳地说:“我非常感谢你。”王小青接了成宏业的电话装着听不出是谁,“多大的事呀,这什么也不算,我是觉得你是个干事业的人。”
成宏业的决策里还有一条是没有得罪人的,那就是提高饭菜质量,尽量让职工们吃得好。把“五小”工程亮化起来,更让职工们住得舒适,业余生活充实。
接下来是清欠社内职工关系不良贷款的事。成宏业通过调查了解,认为本社不良贷款形成原因主要是人情关系贷款过多所致。所以,成宏业在短时间内把不良贷款中与社内职工有牵连的全部落实到个人头上,限期归还,追不回者,逐月扣除本人工资归还贷款。可是要清欠这些关系不良贷款难度很大,一个月过去了,没有一名职工追回一笔,还有人放出风来说,成宏业有本事自己去要,想扣工资就扣,反正一月基本工资六百块,指望不指望无所谓。
这天,成宏业找老梁去谈,想让老梁做个表率,老梁听完成宏业的话,想了想说:“要不这样吧,我向联社申请内退吧,我实在没这个工作能力。”成宏业一听,觉得没什么可说的了,便直接到了营业室,他对会计郝玉琴说:“从这个月开始,凡是有清欠任务的职工未收回的,一律扣发工资,什么时候能收回,什么时候再补发,并通知社里职工知道。”
成宏业刚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便进来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来人先是对成宏业笑,然后就哭了起来,边哭边说,前言不搭后语,听了半天,成宏业才知这是马小峰的媳妇,现在她丈夫回家待岗了,希望成宏业网开一面,看在她公公在金山信用社当了十几年主任的面子上,能把马小峰招回信用社。成宏业坚定地说:“这不可能,这是会上定下来的事,我一个人说了也不算。”马小峰媳妇说:“还不是你一把手说了算,别人还不得听你的。”成宏业一想到这些日子以来,老梁他们的所作所为,便用鼻子哼道:“听我的,谁说的?每个职工都可以有自己的主张,凭什么都听我的?”马小峰媳妇擦了把眼泪,态度有些生硬起来:“有什么主张啊?要是他们有主张我还用来求你吗?”成宏业说:“我没时间跟你说,我还有工作要干。”马小峰媳妇从椅子上站起来说:“都不容易,做领导也要行善积德。”成宏业也站起来,血涌到脸上,问:“你什么意思?”马小峰媳妇一转身道:“啥意思?我没意思,我丈夫不在金山庄信用社干,依然是信用社的临时工,反正得联社点头。再说,我丈夫犯什么错了?你凭什么做主,不经联社领导同意就辞退我丈夫?”成宏业一急,怒道:“你给我出去,我说辞退就辞退,不服想到哪儿告就告去。”马小峰媳妇开始大哭,放开了嗓子,并大骂信用社的人良心全让狗吃了,她公公为金山庄信用社呕心沥血干了那么多年,没功劳还有苦劳呢,儿子竟然连个临时工都当不上。马小峰媳妇又哭又闹,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气势,闹得信用社满院的职工和办事的人都伸着脖子往成宏业办公室这边看热闹。
那女人出门时,恰好老梁下了楼,老梁脸上掩饰不住一种幸灾乐祸的神情,对成宏业说:“看在老主任的情面上,让马小峰还是回信用社吧。”成宏业没好气地呛了老梁一句:“不行,你想让他回社,你就让位,让他顶你的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