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秀丽做好了调回联社的一切准备,在兴奋难眠中焦急地等了好几天,最终盼到联社来人了。
一辆黑色帕萨特轿车缓缓停在大青山信用社门前,车门开处,走下来柳城联社副主任老岳和保卫股长老卫。
老岳和老卫是来检查安全工作的,随着近年来金融系统犯罪率不断升高,县联社加强了对基层信用社“三防一保”工作的领导和督查。分管安全工作的老岳经常亲自带队下乡不定期和不定时检查,发现问题隐患,严厉查处。
今天,马云仙回联社申请拆借资金去了,老岳就借马云仙不在,利用中午时间,来对大青山信用社安全检查。
他们来到大门前,司机小张过去敲门,很快传出狗叫声。“谁呀?”里面老金问。
“我们有事。”小张回答。
“有事等到开门时间再办。”老金说。
“我们是联社的。”小张又说。
“联社的就多个脑袋,官大一品想压死人,这是信用社,放钱的地方,出了事你能顶住?”老金口气很硬。
王秀丽听出是联社司机小张的声音,她心中一喜,忙出了宿舍,来给开门。
开门后,王秀丽抱歉地对老岳说:“对不起,岳主任,老金师傅不知道是您来。”
老岳显得很满意,他拍着金师傅的肩头说:“金师傅做得对,看来大青山信用社这么多年来‘三防一保’工作做得有成绩,也应该给金师傅记上一功啊!”
金师傅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应该操这个心,马主任开安全会我也参加,有些东西她都给我讲过,我应该这么做,不操心混进坏人怎么办?”
“要真的混进坏人你怎么办?”老卫笑着问金师傅。
“拼上命跟他斗,总不能让他糟蹋咱信用社。”金师傅边说边关好门,忙着到厨房烧开水去了。
老岳让金师傅开了马云仙的办公室,单独叫进王秀丽谈了起来。
老岳显得有些反常,王秀丽正要给他倒水冲茶,他反倒抢先拎起温壶倒了一杯水递给王秀丽后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老岳沉默了好一会儿没说话,有时冲王秀丽难为情地笑笑。
“岳主任,你找我什么事儿?”王秀丽先开了口。
“哎,没什么,没什么。”老岳不抽烟,却从茶几上摸起了烟盒,抽出一支却没火,王秀丽要去给他找火,他又说不抽,把香烟送回盒里。
王秀丽感觉出老岳有点异样,她对老岳的脾气有所了解,当他对你客客气气的时候,准没你的好事儿,王秀丽心里有些紧张。
老岳张张口,又把话咽了回去,把眼光移向别处。
王秀丽几乎可以肯定了,老岳找她谈话一定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情要告诉她。也许是谁给她造了什么谣,她知道信用社里有几个先生小姐专营此道,谁要出头露尖儿往上爬,节骨眼上,给你来一下,让你说不清道不明,不把你整垮,也给你窝囊三月半年的。
“有什么事,你就直说吧!”王秀丽心里镇静了许多,身正不怕影子歪,她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我和你婆婆在一个信用社待过,我们相处得都不错。你进信用社还是我帮着办的。”老岳终于开口了。“我想和你商量件事儿。”
王秀丽揪紧的心开始放松了,这老头准是有事求我,他也知道我和市联社领导关系不错。目前大概遇上难缠的事儿了,让我帮他在市联社领导面前说好话。老岳是个好人,这些年虽然王秀丽很少和他接触,但心里还是很喜欢老岳,很尊重老岳。能帮老岳办点事她乐意。何况人家在她进信用社时帮过一把呢。想到这里,王秀丽心里舒坦多了,脸上开始露出了笑意,目光也柔顺多了。
“老岳,你有什么事就直说,只要我能办到,一定尽力帮您。”王秀看着老岳,真心地说。
“我知道你。”老岳似乎受了感动,“你和你婆婆一个脾性,有副热心肠子!”
“这次‘三定’改革,联社调整班子,我就得退了。”老岳叹口气说。
“不是说,联社领导可以适当留一留吗?”
“不想留了,思想和年轻人一点也不合拍,而且神经非常衰弱,一想问题多了,晚上睡不好觉,头疼得要命。”
王秀丽知道老岳有这个毛病,听联社人说,老岳疼起来样子很可怕。
这时,司机小张推门进来,用异样的目光看了王秀丽一眼,对老岳说:“岳主任,我们该走了,下午联社还有您的会呢!”
老岳微微一怔:“再稍等一会儿,我们马上就走。”
“哎。”小张点点头退了出去。
小张刚走,老卫又在院子喊上了:“老岳,快走吧,赶回去怕要误了开会。”
“我再和王秀丽谈点事儿,一会儿就走。”
“不就是杨主任交代你那事儿吗?你直截了当告诉她不就完了吗?还用费这么大的工夫。”老卫是军人出身,说话爱图利落。
“哎,哎,知道了。”老岳倒好像成了老卫的下级。
王秀丽站了起来,神色紧张地看着老岳,是联社杨主任托老岳的事,肯定跟她进联社有关。王秀丽的心开始怦怦地跳着,手心里渗出了汗珠。
老岳用双手把王秀丽又摁回到沙发里,自己却站在她面前。
“秀丽。”老岳表情呆板地说,“有许多人反映你在信用社乱搞男女关系,生活作风存在严重的问题,联社领导考虑到联社形象,想让你自动退出副主任选拔。这样,我们也好向市联社领导有个说法。”
“什么?”王秀丽像一股电流通遍了全身,每一根汗毛都竖了起来。
“我可没说你什么,我自始至终赞成你进联社。秀丽,你要想开点儿,千万别有任何情绪。”老岳尴尬地笑笑,像逃跑似地快步开门走了。
“哇……”王秀丽趴在茶几上痛哭起来。
王秀丽哭着哭着,她想起前年在青岛的海滩上游泳。那是联社组织的一次夏季旅游活动,每个信用社两个名额,主任一个,老职工一个,王秀丽正好在大青山信用社工龄排行老二,她和老主任马廷刚就去了。
大家坐在沙滩上,围着一个河南游客,挨个儿把手伸在他面前。这家伙成了游客中的中心人物,他给信用社几个年老的,年轻的男女看了手相,准确程度让所有人都非常折服。王秀丽独自一人远远站在齐腰深的海水里,漫不经心地用手往洁白的身子上擦水。海滩上的那一群人一会儿沉默不语,庄严肃穆,一会儿又嬉笑喧哗,大声吵闹。她不喜欢这些游戏,这常常会给她带来不快。在她的记忆里,也曾有几次让别人看过手相或相过面,不是说命中老有小人作梗,就是说事业线时断时续,充满波折,她虽然不信这些,但说多了,就在她心头留下一层阴影。
“秀丽,快来,快来!”城关信用社副主任陈明义在岸上喊她,“看看你丈夫有几个情人。”这是这个游戏中最引人兴趣的项目。
“算了,我不看了。”王秀丽冲陈明义摆摆手。
“那不行,还得看看咱俩到底有没有一段缘分哩!”陈明义向她跑了过来,沙滩上被他踩下两行小坑,陈明义无所顾忌地从水里拉起王秀丽就走。
王秀丽和陈明义是好朋友,她知道拗不过他,只好随他来到河南人面前。
王秀丽把自己那只柔软的右手放在河南人那只粗大的手里,河南人看了半天,沉吟着,一言不发。
“怎么样?爱情线,事业线……”陈明义急不可待地吵嚷着。
河南人突然变得客气而谨慎起来。
“还不错,还不错。”他说。
王秀丽默默抽出自己的右手,向大海跑去,她冲进海水里,飞快地向前游去。
“秀丽,秀丽!”陈明义在海滩上大声呼唤她。
王秀丽听见了,但是没有作声,她跃身跌进深深的浪谷里。
“姑娘!”
王秀丽正继续往前游,忽然,一只粗壮的手抓住她那光滑的胳膊。她回头一看,是那位河南人,一脸沉重的表情。
王秀丽笑了,笑得很响很响。
“你们以为我不想活了吧?”
“我哪里会看手相,都是逗人玩的,不想胡扯一通,居然把他们都给懵了。”河南人诚挚地说。
王秀丽看河南人那副认真的样子,觉得很好玩。
“他们说你最不信这个,我就成心想吓唬吓唬你。”河南人抱愧地说。
“把我吓死怎么办?”她笑嘻嘻地。
“那你们的信合百花园里将会失去色彩,因为少了你这朵灿烂的信合之花。”河南人还很幽默。
“你倒鬼话不少。”王秀丽一头扎进水里。
但是,晚上在旅店里,她却捂着被子哭了半宿。
“命运,原来还是有的。”王秀丽想。
王秀丽的父亲死得很早,她记不得父亲的模样,只听奶奶说过,父亲个儿挺高,面孔也很端正,在人民银行当职员,聪明能干,可惜命不长,刚过三十就离开了人间。见过王秀丽的人都说,她很像她的父亲。父亲死后,她跟着母亲嫁给了一位清洁工人,挣不了多少工资,日子过得很艰难。王秀丽十岁上,母亲和继父又双双死于煤气中毒。王秀丽又回到奶奶身旁。是奶奶把她拉扯大的,她和马云仙有着相同的经历。王秀丽奶奶在她考上师范的第二年也死于宫颈癌,临死前也没见上孙女一面。
从师范毕业了,本来是可以留在城里的,可教育局一位副局长看上了她,想占有她,她不从,并且狠狠扇了那位副局长两个耳光。那位副局长怀恨在心,把她调到了很偏僻,距城很远的老山掌。
在老山掌耐着性子熬了两年,好容易动员婆婆提前病退进了信用社,却又被分配到全县最贫困的大青山信用社。这不,总算有了进联社的机会,却又有人写黑信,不但进不成联社,还背了个作风不好,乱搞男女关系的黑锅。
王秀丽永远忘不了她从师范学校毕业的那一天,她们威严而又寡言的校长在饭桌上送她们的一句话。
“去吧,孩子们,到你们各自的人生旅途上挣扎吧!”
王秀丽真不明白校长为什么要用“挣扎”两个字,甚至心里还引发过一丝不敬。
直到今天,她才对这两个字有了一点理解。
这时,营业室传来卷闸升起的声音,上班时间到了,王秀丽擦了擦泪水,走出了马云仙的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