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千虑策》中论帝王之道的一篇论文。孝宗即位后立即北伐，结果在符离集被金兵击败，在主和派的蒙蔽和金国的威逼之下，孝宗下罪己诏，与金国签订了“隆兴和议”。此文主要针对这一背景而发议论，提出自己的见解。
从结构看，全篇可分四部分。第一二段从“天下之忧”和“君子之忧”起笔，阐述文章主要观点：“有为之君，其志锐”，但是如果只求速成必然导致失败受挫，而后志气消沉，无所作为，这便成了“天下之忧”；“君子之忧”是要辅助国君，帮助国君“养志”，等待时机一举成功。第三四段是第二部分，作者用晋文公成就霸业、勾践灭吴报仇作正面的例子，唐德宗、唐文宗轻举妄动导致失败，一蹶不振的事迹作反面的例子，从正反两面证明“养志”的重要性。第五段为第三部分，联系符离兵败和隆兴和议的时事，指出此次北伐失败的原因是没能“养志”，仓促用兵。虽然第一步已经走错，但不能一错再错，因为一次兵败就放弃了中兴大业。如果就此消沉下去，敌国就会乘机灭掉南宋。第六段为第四部分，希望孝宗以刘备为榜样，能够百折不挠，重整士气，那么虽然有符离之溃，以后实现中兴大业还是有希望的。
这篇论文论点鲜明，论证充分，举例恰当，有很强的说服力，更可贵的是联系时事，直陈君过，反映出杨万里爱国、忧国的深情。
国势（中）
这篇论文主要讨论南宋的边防守备问题，文章总结了历史上东南政权兴亡的经验和教训，提出南宋现有的国土可以作为统一天下的资本，但如果不珍惜国土，放松防备就有可能亡国。
杨万里特别强调不可因为有长江天险就放松淮河一带的军事防备，否则将会误国，这和其爱国诗篇中表达的加强淮河一带防备的思想是一致的。
臣闻：圣人不幸而当天下分裂之际者，有所谓万世之业，有所谓数百年之业。国无两存、无两亡，非有北无南，则有南无北尔〔1〕。有能举天下之二而一之〔2〕，此万世之业也；画地以相伺〔3〕，据险以相拒，攻则不足，守则有馀，此数百年之业也。今圣天子既惩于一举而折〔4〕，则万世之业，其成未有形，而其发未有候也〔5〕。而数百年之业，亦独扰扰而未求所定〔6〕，岌岌而未见所立〔7〕，则亦可谓不能也已？非不能也，能而不为也；非不为也，为而不果也〔8〕。果则为，为则能矣。
昔司马晋内有王敦、苏峻之乱〔9〕，外有刘、石之敌〔10〕，晋宜不能乎晋也〔11〕，而无病乎江左十叶之基〔12〕。刘宋之初〔13〕，谯纵梗蜀〔14〕，卢循逼都下〔15〕，而姚氏、慕容氏、拓跋氏沸中原〔16〕，宋宜不能乎宋也，而无害乎南朝数百年之祚〔17〕。晋、宋之君何人哉？使朝廷当此时，将不为国乎？虽然，此犹有天下之半也；至于七十里而兴商，百里而造周，汤、文何人哉〔18〕？朝廷当此时，将不为国乎？虽然，此犹有土也；至于汉高帝一剑之外无馀物〔19〕，光武一牛之外无馀资〔20〕，而以创业，以中兴。二君何人哉？朝廷当此时，又将不为国乎？嗟乎！以高、光为之，能以无国为有国也；以汤、文为之，能以一国为天下也；以晋、宋为之，能以危国为安国也：然则天下岂有不可为之国哉？亦存乎其人如何尔。
今也内无敦、峻、谯、卢之猖獗，外无刘、石之英雄，而独当一未亡之金虏，而又以全楚为家，吴越为宫〔21〕，此楚庄、吴阖闾、子胥、种、蠡之所以强霸用武之国也〔22〕；西控全蜀，南拥荆襄，北据长淮，此高帝、先主、孙仲谋、杨行密之所以兴起之根本也〔23〕；钜海限其东，而三江五湖缭其南北，此古之六朝所恃以为不拔而不可兼得者也；引巴、蜀之饶〔24〕，漕江、淮之粟〔25〕，市西戎之马〔26〕，而号召荆、楚奇才剑客之精锐，此汉、唐之所仰以为资者也。奄是数者而有之〔27〕，而日夕惴焉不能以自存〔28〕，常若敌人之制其命，是挟千金而忧贫，有孟贲之力而忧弱者也〔29〕。故曰：非不能也，能而不为也；非不为也，为而不果也。使天子一日断自一心，不惑群议，卓然挈吾国而大有所建立，则万世之业，为之有馀也，而况数百年之业哉！独患乎因循颓堕〔30〕，忘其我之所可惜〔31〕，而彻其敌之所可忌者而已矣〔32〕。盖吾之所可惜而吾不惜，则凡所可惜者，无所往而惜〔33〕。无所往而惜者，亡之所从开也。彼之有所忌，而吾不示之以其所忌，则凡所可忌者，无所往而忌。无所往而忌者，寇之所从召也〔34〕。
昔者秦之灭六国，非秦能灭六国也，六国实自灭也。不思久长之计，而苟一日之安，争先割地以求和于秦，地朝割而兵夕至。盖六国之君臣，其初以为尺寸之地不足惜也，不知夫国之亡，乃自不惜尺寸始。非尺寸之地能亡国也，尺寸之不惜，则不至于亡国则不止。顷者〔35〕，虏人求唐、邓〔36〕，则与唐、邓；求海、泗〔37〕，则与海、泗。此何为者耶？人有御寇，而不御之垣之外〔38〕，乃毁垣以纳之，曰：吾将拒之户〔39〕。是得为善御寇者乎？夫室以户存，户以垣存也，垣毁，是无户也，室其得存乎？蜀失汉中而刘禅降〔40〕，唐献淮南而李景蹙〔41〕。朝廷独不见之耶？此臣所谓患乎忘其我之所可惜者也。
汉高帝之西入关也，兵之所至，迎刃而解，如此其锐也；以仁义之师，乘暴秦之亡，如此其易也；以高帝自将〔42〕，而子房为之谋〔43〕，如此其全也：而不敢越宛而击秦〔44〕。非宛之能重秦也〔45〕，能病汉也〔46〕。盖宛者，汉之后顾之病也。宛一下，则汉何病焉？使秦人先得汉之所忌，遣一将固守而不下，则秦未易以岁月入也〔47〕。异时朝廷举长淮数千里而视之如隙地〔48〕，不葺一垒，不置一卒，使寇之去来如入无人之境，此何为者耶？议者犹曰：“是时虏之创痍未尽瘳〔49〕，而势力未全盛也。”而今者狠然有窥吾淮甸、南下牧马之意〔50〕，朝廷倘复如前日，置淮于度外，则天下之大祸至矣！虎之所以不可捕者，穹崖深林，入者凛然，而又罴游乎其前〔51〕，豹伏乎其左，此人之所以甚忌也；使罴与豹皆去，而虎立于途，人孰不操戈以制之哉？臧质壁盱眙而佛狸亟还〔52〕，刘仁瞻坚守寿春而周师未得志〔53〕。朝廷独不见之耶？此臣所谓患乎彻其敌之所可忌也。
大抵敌人之求，可以与，可以无与；天下之地，可以无守，可以守。可以与者，货也；可以无与者，地也。可以无守者，已失之地也；可以守者，未失之地也。可以无与而与焉，可以守而不守焉，今之大患不在此耶？盖逆亮尝求汉淮之地矣，而光尧不与之地而与之战〔54〕。臣愿朝廷以光尧之塞逆亮而塞虏之贪。如蜀、如荆襄、如武昌、如沿江，朝廷固尝严守备矣；臣愿今日以待沿江之工而待淮，凡淮之要害之地，虏之所必攻者，巨镇如庐、寿、广陵〔55〕者，则各择一大将，委以一面，而付之重兵。至于其它州郡，则多其壁垒，而葺其城池。城池坚则可攻而不可下，壁垒多则寇有牵而不敢越〔56〕；有大将重兵以居要，则沿淮之州有所恃而无所惧：兵法所谓常山之蛇者〔57〕，此也。
盖固国者，以江而不以淮，固江者，以淮而不以江。而今之说者或曰：“淮不可守而江可恃。”嗟乎！不恃江者，江可恃也〔58〕；恃江，则江不可恃矣。昔者陈后主尽召江北之诸将以朝正〔59〕，而韩擒虎、贺若弼掩其虚以至江上，陈之君臣犹曰：天堑必无可济之理，且引周、齐之兵五来皆败以待隋。言未既，隋师济矣！甚矣，夫江之误南国也！——非江误人之国也，恃之者误之也。宫之奇曰〔60〕：虢，虞之表也，唇亡则齿寒〔61〕。江者，淮之虢也；淮者，江之虞也。朝廷其勿恃江而恃淮，勿恃淮而备淮〔62〕，则数百年之业，可得而议矣。不然，臣恐未可以一朝居也。
或者又曰：“守淮善矣，其如淮地之空旷何？若夫江者，纪涉所谓备之不过数处〔63〕，直差易尔。”是不然。有淮，而后江者吾之江也；无淮，则江者非独吾之江也，——亦敌之江也！全而有之，犹恐失之；而况分之哉！且吾之有淮，以为空旷也；使吾不有而虏有之，彼以为空旷耶？彼将居而耕，耕而守，守而伺：则吾之一喘而彼闻，一动而彼见。人惟有所不可测〔64〕，而后不可图。引寇以自逼，而日夕与之相目于一水之间〔65〕，则国尚可为而敌尚何可备哉！故夫江者，误人之国，而纪涉之论，又误人之江者也。且吴人者，欲淮而不得也，非得淮而不欲也。吾则有吴人之所无，而又可弃吾之所有耶？臣是以流涕而极言至此！
〔1〕南、北：指南宋和金两国。以上几句说南宋和金势不两立。
〔2〕举：占领。二而一：统一南北。
〔3〕尽地：边境。伺：守候；等待。
〔4〕一举而折：指符离之溃。参见《读罪己诏》题解和《君道（中）》注〔44〕。
〔5〕候：等候，等待。这是说孝宗在没有做好准备的情况下就发兵，想要成就万年基业，结果失败。
〔6〕扰扰：纷乱貌；烦乱貌。
〔7〕岌岌：危急貌。
〔8〕不果：没有成为事实；终于没有实行。
〔9〕司马晋：西晋和东晋是司马氏称帝，所以称为司马晋。王敦：晋武帝时大将，曾经起兵谋权篡位。苏峻：晋怀帝时大将，后谋反，最终兵败而死。
〔10〕刘、石之敌：西晋怀帝永嘉二年（308），汉王刘渊称帝，永嘉五年攻克洛阳，俘虏了怀帝，随即将其杀害。愍帝建兴四年（316），刘曜攻陷长安，愍帝出降，西晋灭亡。东晋大兴元年（318）刘曜自立为帝，次年定都长安，改国号为赵（前赵）。大兴二年（319）石勒称赵王，东晋成帝咸和五年石勒称帝。以上几句是说两晋内忧外患，形势非常严峻。
〔11〕不能乎晋：不能成为晋，不能立国。这句是说，虽然晋代形势严峻，但尚能立国。
〔12〕病：妨害。江左：江东。指长江下游以东地区。东晋及南朝宋、齐、梁、陈各代的基业都在江左，故当时人又称这五朝及其统治下的全部地区为江左，南朝人则专称东晋为江左。十叶之基：西晋灭亡后，公元317年司马睿在建康（今江苏南京）重建政权，史称东晋。东晋于公元420年被刘裕所灭，共历十一帝，一百零四年。杨万里说十叶是取其整。叶：世、代。
〔13〕刘宋：刘裕，彭城人，入仕东晋被封为宋王。晋恭帝元顺二年（420）废帝自立，建都建康，国号宋。因皇室姓刘，所以史称刘宋。
〔14〕谯纵：十六国时期后蜀国君，405—413年在位，巴西南充（今四川南充市北）人。初为东晋安西府参军，后自立成都王。公元413年被刘裕大军所败，谯纵自缢而亡。
〔15〕卢循：涿人（今河北涿州市），出自范阳大族卢氏，士族出身。因渡江较晚，未受朝廷重用。曾起兵反抗东晋，东晋无力讨伐，于是封其为征虏将军、广州刺史、平越中郎将。后来趁刘裕北伐南燕，东晋后方空虚之际，再次起兵，最终被刘裕战败，卢循投水而死。
〔16〕姚氏：后秦政权由姚苌建立，定都长安，共历三十四年，在东晋末年被刘裕所灭。慕容氏：鲜卑族酋长慕容垂在公元384年称燕王，两年后称帝，建都中山（今河北定县），史称后燕。公元397年，北魏兵破中山，后燕被截为两部，第二年慕容德率领众部由邺（今河北临漳西南）迁滑台（今河南滑台）称燕王。公元400年迁广固（今山东益都西北）称帝，史称南燕。公元410年被东晋刘裕军所灭。拓跋氏：公元四世纪初，鲜卑族拓跋部在山西、内蒙古一带建立代国，后来被前秦苻坚所灭。公元386年鲜卑族拓跋珪称王，重建代国，同年改国号为魏，史称北魏。公元398年建都平城（今山西大同），次年称帝。公元439年统一中国北方，与南朝宋对峙。
〔17〕数百年：从东晋建立到南朝陈灭亡，共计二百七十年。祚（zuò）：福；福运。
〔18〕汤：商汤。文：周文王。
〔19〕汉高帝：刘邦，出身布衣，与项羽共同灭秦，后击败项羽，建立西汉。
〔20〕光武：东汉光武帝刘秀，起兵金陵攻打王莽，重建汉王朝。
〔21〕全楚：春秋战国时楚国占有今湖南、湖北、安徽、浙江之地。吴越：指春秋吴越故地，即今江浙一带。这是说南宋有广阔的全楚之地作为大本营，吴越之地作为首都畿辅中心地区。
〔22〕庄楚：楚庄王，在位期间励精图治，楚国国势强盛。阖闾：吴王，重用伍子胥打败了楚国，一时间威震四方。子胥：即伍子胥，本为楚国人，由于父兄被楚王杀害，投奔吴王，辅佐阖闾打败了楚国。种、蠡：文种和范蠡，二人都是楚国人，效忠越王，拜大夫，辅佐勾践灭掉吴国。国：地方；地域。
〔23〕高帝：汉高祖刘邦。先主：蜀先主刘备。孙仲谋：吴大帝孙权，字仲谋。杨行密：字化源，晚唐时为淮南节度使，公元902年受封为吴王，为五代吴国开国者。
〔24〕饶：财富。
〔25〕漕：水道运输。
〔26〕西戎：指当时西北西南地区的少数民族。
〔27〕奄：覆盖。引申为尽，包括。
〔28〕惴：恐惧。
〔29〕孟贲：战国时勇士。《孟子·公孙丑上》：“若是，则夫子过孟贲远矣。”孙奭疏引《帝王世说》：“秦武王好多力之人，齐孟贲之徒并归焉。孟贲生拔牛角，是谓之勇士也。”
〔30〕因循：疏懒；怠惰；闲散。颓堕：谓精神颓废衰惫。
〔31〕所可惜：指国土。
〔32〕彻：撤除，撤去。所可忌：指守卫边疆的计划和设施。
〔33〕无所往而惜：（不珍惜国土）就没有国土可以去珍惜了。
〔34〕召：招致。
〔35〕顷者：近来。
〔36〕唐、邓：宋二州名，在今河南南阳、邓县一带。
〔37〕海、泗：宋二州名，在今江苏东海、泗县一带。隆兴北伐失败后，南宋把四州割给了金国。
〔38〕垣：矮墙。
〔39〕户：门。
〔40〕汉中：郡名，在今陕西南部一带。三国时为蜀国所有，是蜀国的重要对外防线。公元263年，魏伐蜀，占领汉中之后，魏军很快入蜀，蜀后主刘禅降，蜀亡。
〔41〕唐献淮南：周世宗显德五年（958）南唐李璟献周淮南之地。不久宋灭周，宋太祖开宝八年（975）宋军攻克南京，南唐灭亡。蹙：困窘；窘迫。
〔42〕自将：亲自率领军队。
〔43〕子房：刘邦大将张良字子房。
〔44〕宛（yuān）：古时楚国地名。秦昭襄王置县。治所在今河南南阳，秦以后每为南阳郡治所。
〔45〕重：（战略位置）重要。
〔46〕病：不利。据《资治通鉴·秦纪》记载，刘邦攻克南阳以后，想要越过宛郡直接入关攻秦，“张良谏曰：‘沛公虽欲急入关，秦兵尚众，距险；今不下宛，宛从后击，强秦在前：此危道也。’”于是刘邦攻宛。
〔47〕岁月：指短时间。
〔48〕隙地：空地，闲地。
〔49〕疮痍：伤害；损害。瘳：病愈。这里指恢复元气。这是指金国上次南侵失败，力量还没有恢复。
〔50〕狠然：凶狠的样子。淮甸：淮河流域。南下牧马：此处指南下侵占南宋。
〔51〕罴（pí）：熊的一种。俗称人熊或马熊。
〔52〕臧质：臧质，字含文，南朝宋大将。元嘉二十七年北魏太武帝拓跋焘南侵，第二年攻打盱眙，臧质与太守沈璞守城，拓跋焘军死伤惨重又久攻不下，最终撤兵。佛狸，拓跋焘的小名。壁，军垒。此处用作动词，守军垒。
〔53〕刘仁瞻：刘仁瞻，字守惠，南唐大将。周世宗率领大军攻打南唐，刘仁瞻守寿州（今安徽寿县），周军攻打了四个月也没有攻下寿州。
〔54〕光尧：宋高宗的尊号是“光尧寿圣太上皇帝”，所以当时人称高宗为“光尧”。绍兴三十一年金国使者向高宗提出割让淮南江北、汉水以东的土地，高宗拒绝了金国的要求，并与之开战，金主完颜亮死于此次战役。
〔55〕庐：庐州，今安徽合肥一带。寿：寿州。广陵：今江苏扬州。三地都是长江以北、淮河以南的军事重镇。
〔56〕牵：牵制。
〔57〕常山之蛇：古代传说中一种能首尾互相救应的蛇。后因以喻首尾相顾的阵势。《孙子·九地》：“故善用兵者，譬如率然。率然者，常山之蛇也。击其首则尾至，击其尾则首至，击其中则首尾俱至。”
〔58〕不恃江者，江可恃也：不依赖长江作为抵御侵略的屏障（而是依靠人才和充分的军事准备），那么长江才能发挥它天堑的作用。以为凭借一道天险就能高枕无忧，最后必将失守长江。恃，依赖；凭借。
〔59〕陈后主：陈叔宝，南朝陈后主。后主祯明二年（588），隋伐陈，以大将韩擒虎攻庐江，贺若弼攻打广陵，十二月，隋军攻至长江北岸。陈后主说：“王气在此，齐兵三来，周帅再（两次）来，无不摧败，彼何为者耶？”还认为隋军不能渡过长江天堑。第二年元旦，贺若弼自广陵渡江，韩擒虎自横江夜渡采石矶，隋军南下，陈灭亡。朝正（zhēnɡ）：古代诸侯和臣属在正月朝见天子。汉以来通常在岁首元旦进行，也称大朝会。
〔60〕宫之奇：春秋时虞国大臣。《左传·僖公五年》：“晋侯复假道于虞以伐虢。宫之奇谏曰：虢，虞之表也；虢亡，虞必从之……谚所谓‘辅车相依，唇亡齿寒’者，其虞虢之谓也。”晋灭虢后果然乘机灭虞。
〔61〕唇亡齿寒：唇缺则齿露受冷。比喻关系密切，利害相关。
〔62〕勿恃淮而备淮：不要依赖淮河作天然防线，而是要在淮河一线修筑工事积极防备。
〔63〕纪涉：即纪陟，三国时人，字子上，丹阳人。纪陟曾出使魏国，魏帝向他询问吴国战备边防情况，纪陟回答说：“自西陵以至江都五千七百里。……疆界虽远，而其险要必争之地不过数四，犹人虽有八尺之躯，靡不受患，其护风不过数处耳。”文中引用此典的意思是说，设防长江不过是守备几处重点要塞，比守备淮河要容易得多了。
〔64〕不可测：让敌人难以意料自己的行动。
〔65〕相目：相互窥探。
这篇政论文主题是联系宋孝宗即位之初的时事，阐述杨万里对国家边防政策的看法。恢复中原还是固守半壁江山，是宋孝宗即位后首先要考虑的问题。孝宗即位后想要立即恢复中原，隆兴年间仓促北伐以失败求和告终，给急于求成的孝宗泼了一盆冷水。在杨万里看来，“万世之业”看来已经有些渺茫，而“百年之业”也并不安稳，目前当务之急是守好半壁江山，休养生息之后再图大业。这篇论文即从宋孝宗首次用兵失败有些灰心丧气的形势入手，提出保国之道。
杨万里在提出“而数百年之业，亦独扰扰而未求所定，岌岌而未见所立”的现实之后，首先是给孝宗以鼓励，历史上东晋、南朝尚能存国，南宋的条件比东晋、南朝要好很多，只要奋发图强，也可守住基业。但是守住半壁江山的前提条件是珍惜国土，加强军备。紧接着，作者用六国献地而最终亡国的历史告诫孝宗要珍惜每一寸国土，割让唐、邓、海、泗四州是自毁御敌的屏障。然后作者用更沉痛的笔调写出当前最大的祸患是淮南江北一带战备松弛，并且朝中有凭借长江天险抵御金兵的论调，作者用陈后主亡国的例子痛斥恃江以自保的观点，希望孝宗不要“引寇以自逼”，写到最后杨万里已然“流涕而极言”，一腔忧国之情感人肺腑。
此文论证严密，层层推进，例证充分，有不容辩驳之势，而且直指时弊，显示出作者过人的政治眼光，是当时政论文中的佳作。
玉立斋记
此文作于宋孝宗隆兴元年（1163）春。杨万里零陵县丞任期已满，等待下一任官员上任进行交接之际，结识了唐德明，并写此文赞美友人的高洁品行，同时对那些沽名钓誉、言行不一的人进行讽刺。
零陵法曹厅事之前〔1〕，逾街不十步，有竹林焉。美秀而茂，予甚爱之。欲不问主人而观者屡矣，辄不果〔2〕。或曰〔3〕：“此地所谓美秀而茂者，非谓有美竹之谓也，有良士之谓也。”予闻之，喜且疑。竹之爱，士之得，天下孰不喜也，独予乎哉？然予宦游于此几年矣〔4〕，其人士不尽识也，而其良者独不尽识乎？予欲不疑而不得也。
今年春二月四日，代者将至〔5〕，避正堂以出〔6〕，假屋以居〔7〕，得之，盖竹林之前之斋舍也。主人来见，唐其姓，德明其字〔8〕。日与之语，于是乎喜与前日同，而疑与前日异。其为人，庄静而端直〔9〕，非有闻于道，其学能尔乎〔10〕！有士如此，而予也居久而识之，斯谁之过也？以其耳目之所及，而遂以为无不及〔11〕，予之过独失士也欤哉〔12〕！
德明迨暇〔13〕，与予登其竹后之一斋。不下万竹，顾而乐之，笑谓德明曰：“此非所谓‘抗节玉立’者耶〔14〕？”因以“玉立”名之。而遂言曰：“世言无知者〔15〕，必曰‘草木’。今语人曰，汝草木也，则艴然而不悦〔16〕。此竹也，所谓草木也非耶？然其生，则草木也；其德，则非草木也。不为雨露而欣，不为霜雪而悲，非以其有立故耶？世之君子，孰不曰：‘我有立也，我能临大事而不动，我能遇大难而不变。’然视其步武而徐数之〔17〕，小利不能不趋，小害不能不逋〔18〕。问之，则曰：‘小节不足立也〔19〕，我将待其大者焉！’其人则不愧也，而草木不为之愧乎？”
德明负其有〔20〕，深藏而不市〔21〕，遇朋友有过，面折之〔22〕，退无一言。平居奋然有愤世嫉邪之心〔23〕，其所立莫量也〔24〕。
吾既观竹夜归，顾谓德明曰：“后有登斯斋者，为我问曰，人观竹耶？竹观人耶？”
隆兴元年，庐陵杨万里记。
〔1〕法曹：古代司法官署。厅事：官署视事问案的厅堂。
〔2〕辄：却。不果：没有成为事实；终于没有实行。
〔3〕或：有的。
〔4〕几年：杨万里在绍兴二十九年（1159）冬到零陵上任，隆兴元年（1163）秋任满，在零陵为官近四年。
〔5〕代者：接替杨万里职务的官员。
〔6〕正堂：正屋，这里指官署。出：清扫，打扫。
〔7〕假屋：借屋。
〔8〕德明：唐人鉴，字德明，郡士。
〔9〕庄静：庄重沉静。端直：正直。
〔10〕能尔：如此，这样。这两句是说，如果不是深明正道常理，唐德明的学识能这样（深厚）吗？
〔11〕及：至，到达。这里是认识的意思。无不及，此处作“没有不认识的”讲。
〔12〕也欤哉：叹词。
〔13〕迨（dài）：等到。暇：空闲；闲暇。
〔14〕抗节玉立：坚守节操，坚贞不屈。晋桓温《荐谯元彦表》：“凶命屡招，奸威仍逼，身寄虎吻，危同朝露，而能抗节玉立，誓不降辱，杜门绝迹，不面伪庭。”
〔15〕无知：没有知觉，也指人没有知识，不明事理。
〔16〕艴（bó）然：恼怒貌。
〔17〕步武：脚步。这里用来比喻人的实际言行。
〔18〕逋（bū）：逃避，逃窜。
〔19〕小节：琐细微末的操守。
〔20〕负：抱有；享有。有：指有才德。
〔21〕深藏：指人有真才实学而不外露。不市：犹不售，此处指声名不显，没有官职。
〔22〕折：责难，指出别人的错误或缺点。
〔23〕愤世嫉邪：愤恨憎恶社会的不平和邪恶的行为。
〔24〕莫量：犹言不可限量。
这是一篇借物喻人之作，全文主旨是赞美有修竹一样品质的唐德明，讽刺虚伪浮华之徒。文章开篇写以前想要观赏邻家的美竹而未果，又听说邻人是“良士”，作者却并没有拜访。作者认为自己在此地为官近四年，已经访遍此地的贤者，却唯独不认识这个“良士”，所以心存疑虑。第一段见其美竹，听其美名却不见其人，再加上作者看似有理的疑心，勾起人们的阅读兴趣。第二段写结识唐德明的缘由，作者一方面正面赞扬唐德明的品质“庄静而端直”，又从反面自责，自己的疑心险些致使不能和良士结交。反面的自责更体现出唐德明的庄静、不招摇的品性。第三段因竹设喻，一面赞扬友人有“抗节玉立”的美好品质，另一面讽刺那些追名逐利、丧失品格的人不如草木。这一段用修竹喻君子，设喻贴切恰当。文章从反面批评世俗小人平时大言不惭，背地里见利忘义，被人指责时狡辩“小节不足立也，我将待其大者焉！”真是活灵活现，更衬得君子修竹般品质的可贵。最后用“人观竹耶？竹观人耶”的问话结束全篇，饶有趣味，又发人深思，有德者自然会对竹一笑，无德者真当羞得面红耳赤。
景延楼记
此文作于宋孝宗隆兴二年（1164）。杨万里在去年因张浚举荐为临安府教授，于本年初因父疾离任还乡，此记即是家居时所作。杨万里在此文中描绘了泛舟清江所见的优美景色，给人如在画中游的感觉，议论部分以意趣胜，也颇有新意，是一篇出色的写景散文。
予尝夜泊小舟于峡水之口〔1〕，左右后先之舟，非吴之估〔2〕，则楚之羁也〔3〕。大者宦游之楼船，而小者渔子之钓艇也。岸有市焉〔4〕，予蹑芒屦，策瘦藤以上〔5〕，望而乐之。盖水自吉水之同川入峡，峡之两崖对立如削，山一重一掩，而水亦一纵一横，石与舟相仇〔6〕，而舟与水相谍〔7〕，舟人目与手不相计则殆矣〔8〕。下视皆深潭激濑〔9〕，黝而幽幽，白而溅溅，过者如经滟亚焉〔10〕。峡之名，岂以其似耶？至是则江之深者浅，石之悍者夷〔11〕，山之隘者廓〔12〕，而地之绝者一顾数百里不隔矣〔13〕。时秋雨初霁〔14〕，月出江之极东。沿而望，则古巴丘之邑墟也〔15〕；面而觌〔16〕，则玉笥之诸峰也〔17〕；溯而顾，则予舟所经之峡也。市之下，有栋宇相鲜若台若亭者〔18〕。时夜气寒甚，予不暇问，因诵山谷先生《休亭赋》〔19〕，登舟。至今坐而想之，犹往来目中也。
隆兴甲申二月二十七日〔20〕，予故人月堂僧祖光来谒予〔21〕，曰：“清江有谭氏者，既富而愿学，作楼于峡水之滨，以纳江山之胜，以待四方之江行而陆憩者。楼成，乞名于故参政董公〔22〕，公取鲍明远《凌烟铭》之辞〔23〕，而揭以景延公之意〔24〕，欲属子记之而未及也。愿毕公之志，以假谭氏光〔25〕。”予曰：“斯楼非予畴昔之所见而未暇问者耶〔26〕？”曰：“然。”予曰：“山水之乐，易得而不易得，不易得而易得者也。乐者不得，得者不乐；贪者不与，廉者不夺也〔27〕。故人与山水，两相求而不相遭〔28〕，庾元规、谢太傅、李太白辈非一丘一壑之人耶〔29〕？然独得竟其乐哉〔30〕？山居水宅者厌高寒而病寂寞〔31〕，欲脱去而不得也。彼贪，而此之廉也；彼与，而此之夺也：宜也。宜而否〔32〕，何也？今谭氏之得山水，山水之遭乎？抑谭氏之遭乎？为我问焉。”祖光曰：“是足以记矣。”乃书以遗之。
谭氏兄弟二人：长曰汇，字彦济；次曰发，字彦祥。有母老矣，其家睦。祖光云，杨某记。
〔1〕峡水之口：指清江之峡。清江，水名，一在湖北，即古夷水；一在江西，即流经新干、清江等地的那段赣江，此文中清江指赣江。章、贡二水抱赣州城而流，至郁孤台下汇为赣江北流，经造口、万安、太和、吉州、隆兴府（即洪州，今南昌市），入鄱阳湖注入长江。
〔2〕估：指估客，即行商。吴之估，吴地来的商人。
〔3〕羁：指旅居的人。
〔4〕市：指集镇、城镇。
〔5〕蹑芒屦，策瘦藤以上：穿着芒鞋，拄着藤杖走上岸边的集镇。
〔6〕仇：相互对立。船触石翻，故说“石与舟相仇”。
〔7〕谍：相一致。船随水动，故说“舟与水相谍”。
〔8〕计：这里有相互配合的意思。
〔9〕濑：急流。
〔10〕滟：即滟堆，在四川省奉节县东，是长江瞿塘峡口的险滩。据王琦注引《太平寰宇记》：“滟堆，周回二十丈，在夔州西南二百步蜀江中心瞿塘峡口。冬水浅，屹然露百馀尺。夏水涨，没数十丈。其状如马，舟人不敢进。谚曰：‘滟大如马，瞿塘不可下；滟大如鳖，瞿塘行舟绝；滟大如龟，瞿塘不可窥；滟大如幞，瞿塘不可触。’”
〔11〕悍：形容礁石坚实。夷：平坦。石之悍者夷，是说江中妨碍行船的怪石没有了，江面平坦利于行船。
〔12〕隘：狭窄；狭小。廓：开阔、空阔。山之隘者廓，是说江上峡口不再狭隘，而是变得开阔了。
〔13〕绝：极。
〔14〕霁：雨止天晴。
〔15〕巴丘：江西庐陵郡巴丘县（今在江西崇仁境内），位于赣江之畔。
〔16〕觌：观察，察看。
〔17〕玉笥：山名。在江西永新县，是道家三十六小洞天之一。
〔18〕鲜：美好明丽。
〔19〕山谷先生：指黄庭坚。《休亭赋》是黄庭坚描绘园林亭台的名作。
〔20〕隆兴甲申：即隆兴二年，按干支纪年为甲申。
〔21〕谒：请；请求。
〔22〕参政董公：指董德元，字体仁，吉州永丰（今属江西）人。高宗绍兴二十五年，拜参知政事。
〔23〕鲍明远：鲍照，字明远，南朝宋代诗人。《凌烟铭》，指鲍照的《凌烟楼铭》，其中有“瞰江列楹，望景延除”的句子。
〔24〕景延公：景延广，五代时后晋大臣，力主抗辽，曾声言“晋朝有十万口横磨剑，翁若要战则早来。”后为后晋出帝石重贵罢其兵权，贬河南尹，留守洛阳。出帝开运三年（946）为辽军所俘，次年自杀。
〔25〕假谭氏光：为景延楼作记，从而给予谭氏增添光彩。假，给予，授予的意思。
〔26〕畴昔：昔日；从前。
〔27〕贪者不与，廉者不夺：贪图山水乐趣的人却得不到这乐趣，不贪图的人却不剥夺他欣赏的乐趣。廉，指不贪，不苟取。
〔28〕遭：逢，遇到。不相遭，不与秀丽的山水景色相遇，即不能欣赏山水。
〔29〕庾元规：庾亮，字符规，东晋颖川鄢陵人。谢太傅：指东晋诗人谢安，谢安卒后赠太傅，故称谢太傅。李太白：唐代大诗人李白，字太白。非一丘一壑之人耶，是说庾亮等人到处游览，并非是仅把眼光停留于一丘一壑。
〔30〕竟：遍，全。竟其乐，得到山水的乐趣。
〔31〕病：缺点，不好的地方。
〔32〕宜而否：这是说，山居的人往往得不到山水的乐趣，但是谭氏却能够得到。
这篇散文从结构上看可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写景，作者追忆往昔乘舟从吉水顺流而下，游览清江时所见的山水景致。这一段写景文字又有三层，作者首先描绘入峡时所见，两岸山势如削，江中布满激流险滩，如经滟，异常惊险。出峡之后则豁然开朗，江流也变得平缓了，且秋雨初霁，月出于大江之上，给人宁静安闲的感觉。最后写江边有“若台若亭者”，可惜因天色已晚，不得游览，是用虚笔点出景延楼。写景延楼虽然是虚写，但前面写景文字却是为此楼而设，作者把景延楼放置在江山形胜之中，虽未着力描绘景延楼，却给人留下更多遐想的空间。
第二部分叙述为景延楼作记的缘由，并引发“人与山水，相求而不相遭”的观点，指出游览者不把山水据为己有，抱着随兴欣赏的态度总能得到山水之乐，而“山居水宅者”虽在山水之中，却往往为山水所苦。写到此处，作者忽而生出一问：谭氏居山水之中，却又能得山水之乐，这是何故？作者其实是借此一问含蓄地赞美谭氏兄弟不同流俗，是真正懂得山水佳处的人。这部分议论全用对话写成，自然简洁又条理清晰，有风行水上、自然成文之妙。
与陈应求左相书
这封书信写于乾道五年（1169）十一月。在这一年八月陈俊卿拜左相，虞允文拜右相，他们都是南宋当时怀有才略的大臣。在乾道二年（1166），杨万里曾经到临安上书陈俊卿和虞允文，并得以谒见。杨万里把他的政治论文《千虑策》呈给陈俊卿，得到称许。三年之后陈、虞二人皆拜相，杨万里写了此信陈述他对国家攻守形势的看法。
某悚恐顿首再拜〔1〕。伏以仲冬之月〔2〕，恭惟仆射枢使平章相公〔3〕，首运化钧〔4〕，一陶品汇〔5〕，大忠天助，钧候动止万福〔6〕。相门玉眷，受祉增增〔7〕。某侍老母待戍期〔8〕，带经击壤〔9〕，得以自乐而忘其贫且贱者，有吾相以置天下于乐国之赐也。山间幽独〔10〕，晚闻邮音〔11〕，得城中亲旧书，乃知相国膺受典册〔12〕，济登左席〔13〕，恭惟欢庆！
某自怜疏远〔14〕，无迹于百寮班贺之列〔15〕，惟有笺启之一敬〔16〕。而今以为礼，则已后矣，然犹哦数语者，不敢废礼故也。仰乞省览〔17〕！
某顷侍坐于东阁〔18〕，亲闻金玉之音，谓圣上之英明，汉宣帝、唐太宗不足道也。是时相公虽在两地〔19〕，然尚居第五〔20〕，天下之事，有欲为而不得为者。不在其位，固不论也。盖有在其位而不得为者矣。言而莫或忌之〔21〕，动而莫或制之，鲜乎哉〔22〕！相公之在顷者是矣。天下皆曰：“陈公惟无相，相之，则国无馀事，民无遗恨矣。”今日之事，相公犹可诿曰“吾欲为而不可”耶〔23〕？有君如圣上，有相如我公、如虞公〔24〕，而曰天下难治者，否也〔25〕。
虽然〔26〕，取守异势，则作息异机〔27〕，曰天下易治者，亦否也。高帝之威〔28〕，施之秦、项则伸〔29〕，施之冒顿则屈〔30〕，以取为守也。光武之勇〔31〕，遇寻、邑则彰〔32〕，遇匈奴则晦〔33〕，不以作为息也。是二君者，其利病何如哉〔34〕？然犹未难也。惟守而取者为至难。盖以吾之无，取彼之有者，取也；以吾之有，守吾之有者，守也；以吾之有取彼之有者，守而取也。天下莫易于以无而取有，莫难于以有而取有，何则？以无取有者无所顾，以有取有者有所惜也。以有所惜之资，而欲为无所顾之举，此诸葛恪之所以弊孙氏〔35〕，而王元谟之所以排佛狸也〔36〕。是故守而取者，非遇天下之大机，其法不可动。今日之事，愿相公为其所可为，而不为其所不可为，则天下幸甚！
未再见，所祷爱此不赀之身〔37〕，以毕天下之能事〔38〕，不胜大愿！
〔1〕悚恐：戒惧。顿首：书简表奏用语。表示致敬。
〔2〕伏：敬词。仲冬：冬季的第二个月，即农历十一月。
〔3〕恭惟：对上的谦词。一般用于行文之始。仆射枢使平章相公：陈俊卿于乾道五年八月拜左仆射兼枢密使，并同门下平章事。平章：古代官名，专由年高望重的大臣担任，位在宰相之上。
〔4〕化钧：造化之力；教化之权。
〔5〕一陶：在一窑中陶冶。比喻在同一教化之下。
〔6〕钧候：对上司的敬称。
〔7〕受祉：接受天地神明的降福。增增：众多貌。以上都是书信中的客套话。
〔8〕戍期：地方官赴任的日期。
〔9〕带经：把儒家经典带在身边，随时可以学习。击壤：《艺文类聚》卷十一引晋代皇甫谧《帝王世纪》：“（帝尧之世）天下大和，百姓无事，有五十老人击壤于道。”后因以“击壤”为颂太平盛世的典故。
〔10〕幽独：静寂孤独。
〔11〕晚闻邮音：（由于住在乡间）消息不灵通，听到国家的消息比较晚。
〔12〕膺受：承受。典册：帝王的册命。
〔13〕济登：佛家用语，指救济众生，使之登上彼岸。此处指陈俊卿当宰相利国利民。左席：指左相。古代以左为尊位。
〔14〕自怜：自伤。疏远：杨万里自隆兴元年（1163）离开零陵之后除临安府教授，但他没有赴任，随后丁父忧，服满之后也一直没有出仕。
〔15〕百寮：百官。班贺：列班庆贺。
〔16〕笺启：笺记和书启。
〔17〕省览：审阅；观览。
〔18〕顷：往昔。侍坐：在尊长近旁陪坐。东阁：原指东向的小门。《汉书·公孙弘传》：“弘自见为举首，起徒步，数年至宰相封侯，于是起客馆，开东阁以延贤人。”后因以称宰相招致款待宾客之所。杨万里曾经在乾道三年到杭州谒见陈俊卿。
〔19〕两地：指两府。借指中书省、枢密院。
〔20〕尚居第五：杨万里在乾道三年拜谒陈俊卿时，陈当时官位是同知枢密院事兼权参知政事，按宰辅、执政官品序列尚处于第五位。
〔21〕莫或：没有。
〔22〕鲜（xiǎn）：少。以上三句是说，陈俊卿在“尚居第五”的时候，说话而没有人忌恨，行动而没有人阻挠的情况是很少的。
〔23〕诿：推托；推委。
〔24〕虞公：指虞允文。当时虞允文为右相。
〔25〕否也：不是的，不对的。
〔26〕虽然：即使如此，即使有你和虞允文作左右宰相。
〔27〕作息：作指兴兵讨伐金国，收复失地。息指采取守势修养生息。机：机谋。
〔28〕高帝：汉高祖。
〔29〕秦、项：秦朝和项羽。刘邦起兵反秦，后来又灭掉了项羽，建立汉朝。伸：施展，取得胜利。
〔30〕冒顿：人名，西汉初年匈奴单于。秦二世元年弑父自立，建立军政制度，东灭东胡，西逐月支，北服丁零，南服楼烦、白羊。西汉初年，经常侵扰边地。高祖同匈奴作战受挫，曾被困平城。屈：受挫失败。杨万里认为刘邦能战胜项羽却不能战胜冒顿，是因为他在应该采取守势的时候发动进攻。
〔31〕光武：东汉光武帝刘秀。
〔32〕寻、邑：指王莽手下的大将王寻、王邑。彰：明显；显着。指彰显威力，打败了王寻、王邑。
〔33〕晦：收敛。光武帝即位之后，没有出兵攻打匈奴，于是匈奴请求和亲，塞北边境比较安宁。这是在该息兵休养的时候没有贸然动武的缘故。
〔34〕利病：优劣。杨万里认为刘邦是开国之君，刘秀是中兴之主，才能差别不是很大，但是在对匈奴用兵问题上分出了高下。
〔35〕诸葛恪：三国时东吴大将军诸葛恪贸然兴师攻魏，结果损兵折将，致使东吴元气大伤。
〔36〕王元谟：即王玄谟（388-468），南朝宋将领。字彦德，太原祁人。他经常在文帝面前力陈北伐大计，宋文帝元嘉二十七年（450），南朝宋军大举攻北魏，王玄谟被任为宁朔将军，后来在滑台大败。排佛狸：想要打败北魏拓跋焘。佛狸，是北魏太武帝拓跋焘的小名。
〔37〕不赀：形容十分贵重。
〔38〕能事：所能之事。《易·系辞上》：“引而伸之，触类而长之，天下之能事毕矣。”
这是一封以谈论国家对外攻守政策为主题的书信。与金国的关系问题一直是南宋政治中的头等大事，主战还是和议一直是争论的中心，也是历任宰相要首先考虑的国家大计。杨万里是主张收复失地的，但是他一直认为要采取稳健的政策，要国内政治安定，经济充裕，等待时机再发动进攻，这和有些主战派不顾形势，急功近利的主张是有很大区别的。在这封书信中，杨万里先是赞颂了陈俊卿的才德，如今可以施展抱负大展宏图了，从而引出天下“易治”、“难治”的说法。杨万里认为“天下莫易于以无而取有，莫难于以有而取有”，南宋的形势正是“以有而取有”，所以应当“守而取”，除非时机成熟，不能轻举妄动，否则会招致祸患。后来南宋在开禧元年（1205）备军，在不具备有利时机的情况下在开禧二年仓促北伐，最终兵败受辱，见证了杨万里对宋金战争形势分析之正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