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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梦里的事哪会都真实(1)

那时候我还居住在县城。城不大,但既是一县之城,“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还因县城在唐宋时曾是州、郡、府的所在地,地面上遗留的古迹就不少……比如城西的太平塔,城南的“荆公”(王安石)读书台,城北的胭脂井。还有城中心的四牌楼,青砖灰瓦,飞檐翘角,很有些古色古香的味道。

引人注目的是城东的洋教堂。

洋教堂当然是洋人盖的,只是洋神父走后,这里曾一度成为民国县府的治所。后来,这座教堂毁于战火。时过境迁,新的人民政府成立后,也在教堂遗址上盖起了一座小办公楼。办公楼全用木头兴建,等县府迁进一幢钢筋混凝土筑成的建筑物里时,这座小木楼孤零零地屹立在一片崭新的楼房之间,一直没派上什么用场。县城机关住房紧张,有位领导灵机一动,便将这木楼改作了职工宿舍。大概是木楼过于年久,陈旧而失修的缘故,总给人一种阴森森的感觉。许多职工在这里住不到一年半载,就各自找门路搬了出去。

那天,我兴冲冲地从领导手里领了一把钥匙,就来到小木楼。

走进木楼的走廊,只见楼里面的房门一扇扇紧紧关闭着,陈旧而油漆剥落的房门豁嘴缺牙的,像一尊尊凶神恶煞般露出一副副狰狞的面孔。我有些慌乱。正犹疑着,突然一阵凄凉的二胡的独奏声从一扇门缝里飘了出来,声音穿过岑寂的走廊,像水一般涌进了我的耳膜。

随即听到一阵动情的歌声:

金线线,银线线,

夜夜绣不断,

荷包装满妹的心哟,

千思万念沉甸甸。

…… ……

任那黄河九十九丈宽,

任那黄水九十九道弯,

你我总会一炕头哟,

哥妹心相连。

…… ……

歌声出自一位女孩的嗓子。

纯情、具有浓郁黄土高原风味的民歌,随着二胡的伴奏声,显示出南方小城从未有过的宽阔、苍凉和浑厚。我听呆了!心里尽管郁闷,我还是东张西望,寻思歌声是从哪扇门里传出来的。但每扇门都关得很紧,我不敢敲门,只好蹑手蹑脚,轻轻地从小木楼里退了出来。

走出小木楼,站在外面温暖如水的阳光里,我长长地嘘了口气,冷不丁打了个激灵。回头望望那黑魆魆的木楼,只见楼顶上聚集着一群鸟。那些鸟,披着一身漆黑的羽毛,拖着长长的尾巴,成群结队地蹦跳在屋顶上。似乎也被这凄怆涕零的歌声吸引得入迷了。猛地,二胡声戛然而止,鸟们像醒悟了什么似的,“嘎嘎”地一阵叫唤,就远远地飞去了。

“这么凄凉?”我站在小木楼下,心里挺纳闷。

这二胡独奏,苍凉而甜美的歌声引发了我的好奇心。没怎么犹豫(当然也没办法),我就搬进了这座小木楼。但奇怪的是,我搬进木楼住了差不多一个月时间,每天倒是听见孤独而寂寞的二胡独奏声,却再也没有听到那优美动人的歌声。

住久了,我才从住我一墙之隔的朱良口中得知,拉二胡的名叫陈青黄,父亲是一位军转干部,他从小与母亲随军,是在陕西的一座兵营里长大的。父亲转业后,分配到这个小县当上了公安局副局长——他家是分了房子的。只是他从小独立生活惯了,喜欢一个人住。于是,他父亲就在小木楼里给他要了一间。他屋里最值钱的东西就是一把二胡。每天只要有空,他就拉着他心爱的二胡。那时候,县城里还没有卡拉OK及其他的娱乐活动,邻居们听了二胡声,就耐不住寂寞地钻进他的房间,共同聆听那二胡拉出的青春的欢乐与忧伤,倾听他年轻而脆弱的心灵和爱情的诉说。

大家年龄相仿。青春的心绪与躁动随着二胡声弥漫在小木楼里。大家都还喜欢他,都用羡慕的眼光看他。

可这水乳交融的邻里关系,没有维持半年就出现了裂痕。

那天,陈青黄在房里像往常一样地拉二胡,突然响起了一阵“笃笃”的敲门声。二胡声没有停,那敲门声却越来越响、越来越猛,惹得小木楼里所有的房门都开了。我也打开了房门。见敲门的是章回。章回穿着一条大花裤衩,露着圆滚滚的白肚皮,睡眼惺忪地喊:“陈青黄!陈青黄!你拉什么拉?吵死人了!”

陈青黄打开房门,问:“怎么啦?”

“怎么啦?怎么啦?你成心不让人困觉啊?”章回吼了起来,“拉,拉你的魂!”

“碍你么事啥?”陈青黄“啪”一声关上了门。

二胡声又哼哼叽叽起来。

章回吃了个闭门羹,便有些恼羞成怒。“嘭嘭”地踹了几下门,说:“再拉,再拉,再拉,明天我就找你们的领导去!我明天要陪领导出车……”说着,他就又踹门。

陈青黄又开了门,蓬头撒脑,眼睛圆鼓鼓地瞪着,火气上来了:

“你成天只晓得领导长领导短的,马屁精!我就拉了,你怎么着?”

“拉,拉,拉你妈个尸巴子!”章回也不示弱,随即冲入陈青黄屋里,猛然抄起那把二胡,“啪”的一声,就将二胡在地上摔了个八瓣。似乎还不解恨,边骂,他还在上面胡乱地踩,嘴里愤愤地嚷嚷着,“叫你拉!叫你拉!”

大家一时都愣住了!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陈青黄一时似乎也没反应过来。望着地上二胡的残骸,嘴里嗫嗫嚅嚅,说不出话来。手哆哆嗦嗦,就要去捡那二胡的碎片。我没有想到章回会这样,心里“咯噔”一下,弯腰也帮着捡。陈青黄手一伸,挡了我,眼睛红红地瞪我一眼,咬着牙,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字:“虚伪!”——我不知道他是骂章回,还是骂我,只觉得面子上下不来,心里一阵委屈。但陈青黄这时已经疯了,拿起摔碎的二胡杆就朝我们扫来……

我们悻悻地退出了他的房间。

他“嘭”的一声就把门锁上了。

小木楼一下子就安静了。

这以后,我们就再也没听见陈青黄房里传出二胡声。没有了这种声音,小木楼安静倒是安静,但大家忐忑不安,仿佛失了魂似的,心里失落落的。我的心更是一下子掉进了冷水窖里,只觉得脊背骨都凉飕飕的。一进木楼,我便变得手足无措。更要命的是,街坊邻里,低头不见抬头见,陈青黄见了我,头却连抬也不抬一下,似乎把我也当成了摔烂那把二胡的罪魁祸首。我有些不明就里,但也说不出什么……从此,小木楼除了一部黑白电视机偶尔传出一阵嬉笑声和武打片鬼哭狼嚎的打斗声外,每天再就是锅盆碗盏的撞击声……木楼像一座坟墓,冷冰冰的。

就在这紧张而冰冷的空气里,我过了一个难熬的夏天。

南方的夏天,天是一日一日地晴着。天晴的日子,天空仿佛飞溅了太阳的碎片,那碎片似一片片鱼鳞,又像瘌痢的头屑,在天空毕毕剥剥地炸落。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难闻的腥味儿,惹得我们嗅不得也躲不得。于是,我们一个个龟缩在木楼里,发狠地用电扇驱散热气。但电扇扇的是热风,怎么扇,身上沁出的还是一身臭汗;用手发狠地甩这臭汗,怎么也甩不脱。缩头缩脑,我们一个个像晾在岸上的鱼,横七竖八地躺在床上或地板上,喘着粗气。每天下班我所做的“功课”就是拎桶水,把地板擦上两三遍,到晚上再把竹席铺上。这样才能安安稳稳地睡一觉。

相比较那水泥钢筋的建筑物,其实这小木楼显得阴凉多了。

这天,我正在做这功课。朱良“咚咚”敲门进来了,他一进门,就咋咋呼呼地告诉我:“章回这家伙结婚,你晓得不?大家都在凑份子,一人五十元,你给了吗?”

“我不晓得,没给,你给了?”我问。

“我当然给了,给了二百块呢!”朱良说。

“……”

看我微微吃惊的样子,朱良转而又叮嘱我说:“你用不着大惊小怪,老规矩,五十就行了,我是求他办事。这家伙成天围在领导身边,吃香喝辣的,牛B大着呢!我还不得趁机托托他?”自从搬到这木楼,朱良和我倒是无话不说,他有什么心思也从不瞒我。

朱良毕业于一家商校,是个中专生。毕业后,分配到这个县食品公司当会计。当时食品公司属于垄断性经营,工资效益都不错。可现在政策一开放,各种摆摊设点的卖肉的小铺如雨后春笋般地起来了,食品公司穷得连工资也发不了。朱良一直想跳槽。住我们这小木楼的都无权无势,沾点父亲官“腥”的就是陈青黄,可这小子心思从不花在这上面。倒是章回,尽管只是一个小车司机,但消息灵通、门路广、点子多,县里有什么新闻都瞒不了他。听说县里要新成立一个叫物价局的单位,正招人,他就把消息透给了朱良。从企业跳到行政管理部门,朱良当然求之不得。也是病急乱投医,他就指望上了章回,章回也满口答应。只是事情拖了一个多月,“八”字还没见到一撇。我不忍扫他的兴,但想想,还是提醒他一句,“我可听说这次是公开招考,你得做好应试的准备,走走正路吧!”

“考试?考试我可不怕。怕就怕这考试是纸做的灵屋,哄人又哄鬼!咳!不管,我双管齐下吧!”

朱良显得很有把握。

我不吱声了。转而又像想起了什么,对他说:“对了,凑份子这事你可别忘了陈青黄,他那家伙脑袋瓜子不开窍。都是邻居,牵头你就得有结尾噢!不然,到时你里外不是人。”

“晓得晓得!说起来,上次是章回过分了些,青黄这家伙其实也只是不谙世故罢了。我跟他说了!”

说着说着,转眼到了章回结婚的日子。

章回的婚宴是在县城一家饭店里举办的——

天气虽然很热,但章回七大姑八大姨的,加上同事和朋友,去的人很多,场面很热闹。在这小县城,一般人家的喜事都选择“五一”、“十一”或正月、腊月的,选择夏天结婚的人其实很少——开始,我并没有在意此事。后来在饭桌上,我才知道章回结婚原来是为了赶着分房——他们县委办最近又盖起了一幢楼。但粥少僧多,分房时只能按官职、年龄、资历论资排队。像章回这样的单身汉若是“排队”,只能往后靠了。章回结了婚,无疑逼得领导就不得不考虑他——那时候还没有“商品房”这一说,大家工作都奔着单位里分房子。章回志在必得,于是就用了结婚这一招。

那时候,这一招很灵。

但房子还没有到手,章回的新婚洞房只能还在这拥挤陈旧的小木楼。

喝过喜酒,朱良、我和陈青黄一路走了回去。路上,朱良有点儿羡慕地说:“章回这家伙,还真是鬼点子多!走,我看差不多闹完了洞房,走快点儿,我们回去听听墙脚,看看章回这家伙今晚干的好事!”——新娘子房里无大小。闹新房,听墙脚是热闹事,我自然响应。

陈青黄一听,嘟哝了一句:“那有什么听头?”我以为他还在为他的那把二胡和章回怄气,也没多想,扯着他蹑手蹑脚地就走到章回住的房前。

章回结婚是小木楼里的一件喜事。他的洞房还是我们用了一上午的时间帮他布置的。在玻璃窗上,我们贴了两个红红的双喜字,在他的屋里牵了彩灯和彩带。此时,站在窗前,只觉那灯光朦胧着,红红的喜字贴着水红色的窗帘,暖暖地从窗户里透出来,在夜气里泛出一层淡淡的红雾,弥漫着一种情爱的气息,温馨而撩人。只是这木楼的窗户很高,我一米八二的个头也够不着,更甭说朱良那矮个头了——“搬石头!搬石头!”朱良招呼陈青黄。陈青黄果然听话地搬了两块石头,于是三个人鬼鬼祟祟地站在石头上,小心地推那窗门。但窗子关得严严实实,什么也看不见。

“死章回,这大热天还关窗子!”朱良小声说。

“新娘子声音很好听的,听听她说什么,听听她说什么,唉!鲜花插在牛粪上,章回这家伙糟践了人!”陈青黄开始不积极,现在却急不可耐了。

“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瞎操什么心?”我顶了他一句。那时,我还没摸过女人的手,对男女之事也模模糊糊,既新鲜又慌张,还有些心虚。

“章回真有福气!”陈青黄咂咂嘴,兀自叹息。

“你又想你的‘米脂婆姨’了吧?”朱良揶揄了他一句——那时,朱良知道陈青黄的事情,常这样说他。陈青黄立即乖乖地不做声了,只侧耳听着,神情恍惚,不小心就把窗台上的一只花盆打翻在地。

声音惊动了里面。“啪”的一声,新娘子打开了窗门。我们一看,新娘子已卸下了婚纱,绾在头上的头发像瀑布一样披散了开来,衬得眼睛格外的亮。半明半暗的灯光照在她的脸和她紧身的小红衫上,楚楚动人。新娘子款款地移步走到窗前,轻启芳唇,落落大方地招呼道:

“我有什么好看呀?进屋吧!大热天,哪里睡得着啊!来,你们吃喜糖!”

“那好!”陈青黄赶紧说了一句,“章回小气鬼,章回舍得吗?”

“有什么舍不得?我们老夫老妻了,谁还在乎这一晚上啊?”章回听岔了话,穿着背心,光着膀子就晃到窗前,说:“来,时候还早,我们打两把牌!过来打牌!”

“打牌?”我有点儿不好意思,说,“你可是洞房花烛夜啊!”

“嘿!难怪陈青黄骂你,你就是文绉绉的,虚伪!你见过陈青黄打牌吗?他都上场,你个‘麻将虫’手不痒啊?”章回说,“进屋吧!听什么墙脚,哪个不打是小狗啊!”

“打就打!光棍还怕痞赖,赤脚的还怕穿鞋的?”陈青黄嘴里叽咕。朱良也附和道:“要打,我可是要打一夜通宵啊,嫂子,你可别让我们打得不尽兴,特别是你,章回,赢钱就要睡觉,可不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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