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倚窗看一只燕子归来。
杨柳吐新枝,暖阳融冰雪。春天终于还是来到,江南桃红柳绿的春。我将额发高挽,在眉心点了一朵梨花,寂寂盛放。
真是寂寞啊。岁岁年年人不同,最怕花开。
我的手心里没有依恋,却有旧痕。稀松错落的掌纹,叫那一日的琴弦扰乱。
北辰月,无运无途,这是你的宿命。但是如今呢,如今掌纹已错,谁能再看出你的命定?
窗台上坐了个黑衣的少年。他冲着我笑,稚嫩的明媚的笑容。
“喂,女人,你做什么哭?”
我会哭么?哪里来的眼泪。
我伸了手指去拭,果然摸到眼角干干的,没有眼泪,没有伤心。
“连玦,你若是再戏弄我,我就把你扔下去。”
“你扔吧,”少年双臂一展,瘦弱的骨骼,眉目含笑,“我又不害怕。这样的高度还难不倒我。”
“是,难不倒你。那你怕的是什么?”
“我怕……”他眼中黯然了一下,随即又嘻嘻笑起来。
“我怕你真的把我扔下去啊。”
我叹了口气,把他从窗台上拉下来。少年十三岁,却已经和我一般高。比起两个月前,他已经平和了不少。我仍然记得我初见他时他眼中的愤恨和防备,像一只受了伤的小兽。
我遇见连惜是一个偶然。那天大雪,我应了云碧的要求,去一个大户人家的寿宴上献艺。我带着清蕖和谢娘一起,外带着赶马车的小厮。那户人家倒是风雅,宅子建在城外数里,远离世俗喧嚣,据说周围十里都是那一家的土地和产业。
我坐在马车里浅眠。马车突然剧烈的颠簸了一下,头撞到车上,我吃痛,一下子惊醒过来。清蕖连忙上来查看我的伤势,一边唤赶车的小厮。
小厮微微掀开车帘,风雪就涌进来。
“姑娘莫见怪,是小人的错。只是……”他又把帘子掀得开了些,清蕖骂了声“掀帘子做什么不怕冻着姑娘么”,他又连忙放下了,嗫嚅道:“姑娘……好像前方的雪地里有一个人……”
我抬手掀开帘子望了一眼,雪地里一抹凄艳的红。
我心里莫名而来不安。
“清蕖,随我去看看。”
“姑娘,风大雪大,让小厮去看看就罢了,万一……”清蕖的面色有些白,“万一那是个死人……”
我抬脚迈出了马车,顺手拿起了车上放的一把伞。赶车的小厮已经冻得双手通红,满头满身的风雪。我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去车上坐一会儿吧。”
小厮却乖觉,连忙迎上来为我撑伞。
那雪地里的红衣越近,我心里越是恐慌。走进了才看见,那红衣旁边还跪了个黑衣的少年。黑衣少年面无表情,手指握着红衣女子的手,反复的搓着,试图渡过一些些温暖。
我不是好管闲事的人,然而那少年眉目之间颇有几分熟悉。我蹲下身来,伸手拂开女子面上黑发,一见之下大惊失色。那少年却突然动了手,挥掌一把将我推在雪里。
“滚!”那少年只说了这一字,俯身把女子抱在怀里就要转身离去。
“连惜!”我痛呼了一声,“等一等!”
我顾不得满身的雪,连忙爬起来,紧走几步拦在少年面前。少年眉目比冰雪更冷。
“我不杀女人,”他顿了顿,接着道,“可如果你阻我,我不介意杀了你。”
我固执地拦在他面前,硬着头皮跟他对峙:“放下连惜,我就让你走。北境的四公主,不是你这等人能够动的。为了活命,还是识相的早点放了她!”
少年的表情松动了一下:“你认识她?”
“是,”我沉声道,“我教过她一段舞。算作她半个师傅。”
少年突然直直跪倒,手臂紧紧抱着连惜。红衣和黑衣交错,漫天的雪花里,他的眼睛里突然涌出泪来。
“求求你,救救我姐姐……”
连惜受了伤,昏迷不醒。加之天寒地冻,衣食无着,连玦说,他们已经走到绝路。
我让他们上了马车。我却不能立即回到惊鸿阁,便又回到城里为他们寻了家医馆,给了足够的银钱,托医馆收留他们三日。
三日后我献完艺回城,连惜已经清醒过来。她坐在床上,愣愣地看窗外的风雪,看见我,她笑了笑,那笑里多是意味不明的嘲讽,却依然有欣喜。
“连玦说是我的师傅救了我,却原来是你。北辰月,别来无恙。”
我有些发愣,走上前去,坐在床边,伸手去握住她的手,她却躲开了。
“北辰月,虽然你救了我,可是我会恨你。这一生我都不会原谅你。”她平淡的说出这些话,脸上泛着苦涩的笑意,补充一句,“永远都不会。”
我心内一恸,面上却还算镇定。她这样的冷漠,甚至还有敌意。她不是这样的人,北境四公主连惜是何等高傲恣意的女子,可如今,她瘦得只剩一把枯骨。
“连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你们怎么会变成这样?连赫呢,他怎么不在?”
连惜双目瞬间凝血,我看得出她胸中的悲愤不平。她甚至握紧了双手,许久许久,她才说:“北辰月,你不需要知道什么,可你要知道一点,你欠了我,欠了北境。所以如今,我要你偿还。”
我欠了她什么,又欠了北境什么?北境从来容不下我,它带给我最深的苦痛与羞辱。如今,亏欠了的,居然还是我么?
连惜却笃定。相交一场,我自然知晓连惜是从不求人的人,如今她这样,定是有什么难处。我万万没有不应允的道理。
“好,你说。”
连惜的目光凝驻,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恰好看见打帘进来的黑衣少年。连惜与他对视,一字一顿地说:“我走后,替我照顾好连玦。”
“走?你要去哪里?你的身体还没好……”
“正因如此,”连惜打断我,“我才要趁我还活着,去做我能做的一切事情。我等不得了,我没有剩下多少时间。”
她招呼少年:“连玦,你过来。”
少年却立在门边,像一棵扎了根的树,一动不动。
“姐,连你也要丢下我么。”少年轻轻笑起来,“你们这些人,说的话,没有一个人能信。”说完,转身离去。未闭的门有风雪进来,帘子哗哗作响,仿佛那里从来没有一个少年。
连惜喃喃道:“我也不想丢下你,可是我还能有什么办法……”
我要保护你,就必须离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