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几日,云碧派了人来传话,说我不能白白占着惊鸿楼的位置。
清蕖将这话带给我的时候,我正踮了脚去取梅花上的雪水。今日好容易雪歇了,清晨时独自出了门,留清蕖一人在阁里守着。不想没几刻功夫她就气喘吁吁跑过来,一边细瞧着我的面色,一边将这话说出口。
清蕖一向稳妥,近日来越发恭谨拘礼了。我瞧着,心里很有些满意。
我微微颔首,手中动作不停,梅花花蕊上薄薄一层雪花一点点落进我手中的坛子里。
“姑娘……”清蕖迟疑道,“姑娘难道不知话中深意么?”
深意?我如何能不懂。不就是让我出面迎客了么。云碧早已因了绻儿和云岫的事情对我生了怨恨。长沐离开之后云岫也再无庇护我的缘由,云碧如何能轻易饶了我。
有轻微的风从林间过,梅枝轻轻摇晃,抖落一层层积雪。我把坛子交到清蕖手里,拢了拢身上的袍子,轻轻叹了声:“好冷。”
好冷,只有我一个人的路途。真的,好冷。
“回去吧,怕什么。”
一切不过是又回到最开始,我没有处心积虑去得到一个郑长沐。命运告诉我一开始就是错误,所以又给了我重来的机会。
风尘烟花地,我赤手空拳,被逼到退无可退。
可我已经不再害怕了,也不会再软弱的蹲在房间的角落里哭泣。
其实没有人可以再伤害我,我已经不是当初的北辰月。
日光透破云层,大雪初霁,世界从一片白茫迷蒙回归原始的清明。我抬首,梅枝上融化了一滴雪水,恰好落进了我的眼睛里。
我微微闭上眼,轻轻笑出了声来。
一零五
我折了几枝红梅去见绻儿。
两月过去,她终于有了些丰腴之态,面色也好,只是总不如当初活泼爱笑了。冬日连绵大雪,她已经许久没出过挽霞阁。我到的时候,她正坐在窗边,透过窗上糊的明纸看雪景。手边放着一个针线筐儿,我瞧见里面有一顶虎头帽,一双小小的绣花鞋。
我拿起那双小鞋放在手心里,瞧见一只上面绣了芙蓉花儿,另一只绣了竹叶。一针一线绣得格外精美细致。
绻儿早已发觉我来,神思从雪景中移回,见我正饶有趣味看那双小鞋,也就不出声打扰我。只是唤了丫头来添茶。
我看了半晌,摸了又摸,只觉得实在可爱的紧。这样小的一双鞋子,该有怎样一双小小白白的玉足来穿。绻儿望着我直发笑:“姐姐也别光顾着看,哪天也替我做些小衣小鞋什么的,不能叫你白白做了这个姨母呀。”
我连连笑道:“这说的也是,我也正想着呢。只是我女红拙劣,实在比不上你这慈母之心。只盼着我的小外甥能够不嫌弃才好。”说着,我举了举手中的小鞋问道:“怎么一双鞋子绣两样花?”
绻儿有些羞涩,面上一红,道:“也不知道是男孩女孩,想着每样都绣一两双罢了,这只是试试花样。”
我忍不住揶揄她:“连鞋子的花样都要做两样,想来孩子的名字你定想了无数次了吧?”
绻儿神色黯了一黯,我心里暗道了一声不好,一时嘴快不择言了。
取名这种事情,原应是由孩子的父亲,或者是宗族里德高望重的长辈来,可是绻儿却只能自己给孩子取名字。孩子的父亲甚至可能都不知道他还有一分骨血留在世上。
我正想说些什么来补救,又见到绻儿安静温柔的笑起来。她将手置于小腹上,轻声道:“姐姐说对了,为了这个名字我可想了许久了,想了许多个都不满意,好不容易才定下了两个来,姐姐帮我看看可好?”
我眼里有些湿意。绻儿的坚强远胜过我。她已经能够这样平和从容的笑起来,对过去的一切,痴爱的苦,失去的苦,都看得风轻云淡。
她这样小,这样美。还是我初遇她时,那个娇弱倔强的少女。她说,如果我也能有另外的命运,如果我还像你有那么一些拼死也要守住的东西。
我从来没有看错过她。当她有了拼死也要守住的,我却已经失去。
“如果是男孩儿,我想叫他云开,方云开。若是个女孩儿,就叫展眉。”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绻儿啊,原来你还是放不下的。
绻儿觑了我神色,讪讪道:“姐姐,不好么?”
我勉强挤出了笑意来:“好,好,名字取得很好。”又恬了面色问道:“我能不能摸一摸我的小外甥?”
绻儿轻轻一笑,放开了覆在小腹上的手,我小心伸了手上去。已经是六个月大的孩子了,我刚碰到就听到绻儿惊呼了一声,吓得我慌忙撤了手,只听得绻儿笑道:“无事,孩子踢了我一下,大概是知道姐姐来,想跟姐姐打个招呼。”
我也笑,轻声道:“云开啊,还是展眉,要乖乖的,不要欺负你们娘亲。姨母以后可能就不能常常来看你们了。”
绻儿闻声惊道:“出什么事了,姐姐?”
“大约从明日起,我就得梳妆迎客了。”
绻儿一叠声道:“怎么可能?郑公子呢?云公子呢?他们怎会看着你……”
“他们也护不住我一辈子。”我打断了绻儿的话,郑重道:“绻儿,你放心,我晓得怎么保全自己,你安安心心的,护好我的小外甥,知道了么?”
绻儿点了点头,不再说话了。我临走时,她送我到门边,亲手给我打了门帘。
窗外不知何时又开始飘了雪,绻儿递了伞到我手中。她的手小小的,紧紧握住我的手。
风裹着雪入内来,绻儿垂眸,一直陪我站在门边。我有些不忍,风大雪大,唯恐冻坏了她,忙推她进屋内去。
绻儿抬眼,晶亮的泪珠儿滚落下来。我愣住了,只听得她说:“姐姐……为什么我们都要这样辛苦……”
那样的委屈和不甘,在心里积成终年不化的冰雪。
我撑伞出门,茫茫飞雪间,只我一人行。
为什么要这样辛苦?因为我们想要得到的都太多,却又得不到。
平生未展眉,可也得不到一个人终身开眼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