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若缺知道师父的话句句属实。
如果只是开玩笑，那这个笑点也未免太无关痛痒。如此无聊的事，绝非师父风格。
师父可不是别人，师父是那个把自己和鸣子每一句耳鬓厮磨的情话，每一次水乳交融的缠绵，都悄不作声看在眼里的人。
师父要的不是玩笑，而是戏虐，残忍到揉心的戏谑。而戏虐最不可或缺的就是戏剧冲突，那让人恨不能将自己碎尸万段的戏剧冲突。唯有这样才够残忍，够虐心，也才够过瘾。
而在师父亲眼目睹的这出荒诞剧中，最核心的戏剧冲突，由浅入深大概依次是：
哈哈，没想到吧——你以为自己多了不起，其实不过是在配合演出罢了。
哈哈，没想到吧——你以为自己既是救人的英雄，又是杀婴的凶手，其实无论是被你救的、还是被你杀的，都不过是可有可无的龙套罢了。
哈哈，没想到吧——那个破你处的小女人，其实根本就不是人，而是蛇蝎妖精。
哈哈，没想到吧——那个破你处的小女人不但是妖精，更是一个随时准备取你性命的冷血杀手。
当这一层层的窗户纸都被师傅一一狠心捅破，陈若缺就是再“缺心眼”，也不得不有所觉悟。
他看透了自己在这颗叫太古的星球，横竖也只有被利用的份儿。
更看透了像自己这样一个残废，若是没有被利用的价值，分分钟都会被所有人无情抛弃，甚至残杀。
突然间，从外面千里传音而来的一声呼唤，将这“砂光藤室”中死一般的表面平静给打破。
“陈少侠，女王有请——”
余音绕梁的呼唤声尚未消逝，包围在“砂光藤室”周围的青紫藤蔓，竟开始“窸窸窣窣”地逆向生长。
花朵不是凋谢，而是回归苞蕾；纠缠不清的藤蔓不是枯萎，不断解扣收缩，最后全部没入地面。
脚下的九重砂，也开始淅淅沥沥向地下渗透，就像地下突然变出一个镂空的大沙漏。
不多时，这“砂光藤室”便凭空消失，不复存在。
陈若缺发现自己，原来不过是跌坐在空旷宏大的蛇皮金字塔的一角。整座大殿里的人都能看到他，他也对整个大殿一览无遗。
只不过他的身下，还留有一张黑白相间的兽皮地毯，面前还摆了一个堆满残骨和空罐的托盘。
陈若缺捡起刚把自己砸得头破血流的龙头棍，拄着一瘸一拐，朝远方女王所在的中心蛇柱走去。
不过在通往中心蛇柱的一路上，他必须经过无数个奇奇怪怪的“办公区”。
这蛇皮金字塔还是那座蛇皮金字塔，可直到此刻，陈若缺方才见识到，这大殿之内，居然藏着一个巨大的“情报室”。
原来整座蛇皮金字塔被以中心蛇柱为界一分为二，拄前是朝堂大殿，柱后则是情报室。
上次之所以根本看不到柱后风景，八成也是被类似青紫藤蔓的可升降“屏风”所遮蔽。
而这相当于半个“五角大楼”的情报室，还逐层被分隔成几个不同的区域。虽然没有一样是高科技，可不同区域的确摆放着大相径庭的办公设施。
其中一个区域，摆放着很多木格架，上面堆着琳琅满目的龟壳、贝叶和兽皮卷——一看就知道是资料库。
另外一个区域，摆放着很多的台案，里面有很多名符其实的“刀笔吏”，正在用骨刀兽齿或沾了各色颜料的羽毛，在以上三种材质的“纸张”上，雕刻或涂鸦着各种神秘信息。
而最靠近中央蛇柱的一个区域，很像是电报室。
里面就像男厕里的小便区一样，齐刷刷立着一排凹槽。不过这些凹槽的位置很高，当然不是用来接尿的，更像是一个个听筒或话筒。每个听筒或话筒前都有一个“报务员”，在侧耳倾听或隔空高喊。
在“四小明星”透过蛇皮的星光透射下，你还能看见有无数条蜘蛛丝一般的细线在闪闪发光。
再一细看，这些细线无不是从中央蛇柱发端，然后每一根细线连结一个听筒或话筒，在空中布成一张繁密的蛛网。
此外，还有五个身着“奇装异服”的长老模样的尊者，在中央蛇柱下与王座相背的玉阶之上盘腿而坐，正好围城一个半圆。
以陈若缺所在的，同样背对王座而面对他们的位置看，从左往右，第一位长老全，身上下都被兽皮包裹，脚踏熊掌，手套虎爪，就连头上都套了一整个巨狼头，只从大张的狼嘴里勉强露出长脸来。
第二位长老，全身上下都被藤蔓与花草包裹，而且他身上的藤蔓与花草就像构成“砂光藤室”的藤蔓与花草一样，不断在他身上伸了又缩，开了又合，真是“花开花谢时时有”。
第三位长老——也就是最中间一位，装扮正好与女王进行天孕仪式时的装扮，有异曲同工之处。也就是说，他不但身上缠满各色纹理的巨蟒，就连蓬松的长发间也爬满了不断蠕动的细蛇。
第四位长老，则与弦子与鸣子的装扮如出一辙，同样是一丝不挂，浑身上下都纹满了骇人的彩绘纹身。而且比弦子和鸣子更有过之的是，他的鼻子、耳垂和两个乳丁上都穿着大小不一的骨环。
第五位长老，看样子最没特点，也最单调，一件套头黑袍把整个人从头到脚都给包住。但在他唯一从袍子中间伸出的手中，却悬着一颗形状极不规则的黑石。没错，这黑石不是握在他手中，而是悬在他手中，就像一块磁悬浮的磁石一般。
这五位长老坐在那里，既像是五尊佛像，又像是五尊守护神。
陈若缺一路一瘸一拐，故意从他们面前一一绕过。
一路不断用心观察——其实只要稍微留点心，不难看出这整套情报系统的运作方式。
首先是这中央蛇柱，虽无法一窥究竟，但可以肯定的是它绝非只起到支撑的作用，而且还以某种未知的玄机，起到一个大型声讯收发终端的作用。
通过中央蛇柱，四面八方、全国各地传来的声讯情报，通过某种分类机制，被传送到各个不同的听筒。
听筒前的“报务员”把听到的情报告诉“刀笔吏”进行抄录，然后分门别类交给不同的长老进行处理——
按照陈若缺的初步猜测，姑且将这五个长老的“专业方向”，从左到右分别假设为野兽专家、植被专家、通灵专家、祭祀专家和矿石专家
——然后他们再把其中的重大事项报告女王定夺。
有了处理结果之后，再让“报务员”通过话筒第一时间将信息向外反馈回去。当然，最后还要把所有流转的“公文”堆到资料室，进行分类存档。
再联系之前在地方亲自领教过的，那套由全民一人一条肉嗓子搭建起来的，覆盖全国的“声讯网络系统”，不难想象，这是一套多么原始又多么高效的管理机制。
用现在的话说，这盘瓠国实行的，绝对是名符其实的平面管理。
地方没有层层的地方官，中央也没有种类繁多的有关部门，整个决策层除了女王之外，就只有五个能够提供专业意见的“专家长老”。
几乎可以说，所有情报都是直接从盘瓠子民的嘴里口口相传直达中央，直接交给“专家长老”进行处理，其中重要事项，再直接就能传到女王耳朵里进行定夺。
有了处理结果，立刻第一时间再口口相传反馈回去。
好家伙，这简直比有着庞大官僚体系和六百里加急快马的唐宋元明清要高效得太多太多！
当然，这也是得益于盘瓠国文明阶段相对落后，无非就是一些人自然之间的矛盾，根本没有设置多余机构和层级的必要。
但不管怎么说，可以想见，尤其是当遇到诸如战争之类的军国大事，那盘瓠国的反应速度绝对是其他停留在封建文明的国家所无法比拟的。
这一切陈若缺是看在眼里，佩服在心里。
要在平时，这一切一定会让陈若缺惊喜不已，赞不绝口。可对现在的陈若缺而言，这一切已经无法让他再有任何忘形之举。
现在他只有一个问题，必须对女王当面问个清楚；也只有一个请求，必须向女王当面表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