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伯伯和我父亲（许）同是1925年从清华学堂以庚子赔款赴美留学的少年同窗好友、终生朋友，回国后在不同事业领域报效祖国。王伯伯一生经历坎坷，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罪，坚强地挺过来，真不容易！值得敬佩。在他身上体现了我国老一代知识分子的高尚品质：热爱祖国、光明磊落、刚正不阿、为人耿直，不依权附势、廉洁奉公，不追名逐利、生活简朴……
1948年他到美国接收一批战斗机，带人参加技术培训。美方曾劝他留下（当时国民党政权已摇摇欲坠），他讲：“妻室都在国内。”美方答应可将他全家迁美，他最后讲：“我是中国人应该回去。”出于爱国心，对事业的责任感，义无返顾地做出回国的选择。临解放前他没有投奔国民党去台湾，而是选择跟共产党走，和祖国人民站在一起。这样的正确选择却在1954年肃反运动中以“潜伏特务”罪名定为历史反革命。虽然他对自己人生道路的选择无怨无悔，但毕竟付出了一生的代价！ 他回北京后曾无奈地对我笑着戏说：“我爱国太早了！ 要是现在回来，国家领导人会接见我！”
1950年筹建航空工业之初，在一次何长工同志（当时重工业部四局即航空局领导）主持会议，布置、讨论仿制苏联“雅克”-18（ЯК-18）教练机的事，何讲：“对苏联图纸、材料不能改！”王伯伯提出：“为什么不能改？ЯК-18是构架蒙布式低速飞机，美国 P -51是全金属飞机，我们都搞过。”何拍案而起，怒斥道：“我们要执行毛主席学苏联一边倒的政策，就是不能改！”这次会议可能是王伯伯厄运的开始，后于1951年11月调汉口（后迁南昌）航空工业学校任教员，从此他失去了多年追求航空报国的珍贵机会，丧失了在航空工程领域创造辉煌业绩的可能！ 他只身一人前往赴任，幼子王昌井寄住在我们家一段时间，次子王昌又寄住清华水利系原主任张任伯伯家，一家人就此妻离子散达20余年。
文化大革命中，王伯伯以历史反革命之罪成了劳改犯，胃病复发大吐血，无钱治病，怕株连三个儿子，只得写信向他们募捐点钱治病。回京后曾对我讲：“当时前途渺茫，生活艰难（精神上、物质上），不想活，后考虑妻儿，又不能不明不白地死去。”
1971年在美国的一批王伯伯的同学、同事、学生回国学术交流、访问，有张捷迁、任之恭等，周总理招待他们，席间他们向总理提出要见王伯伯。总理令秘书查找，后据说：王已死！ 第二次1979年再来才在北京相见，当时仍蜗居斗室，无法接待，只得在一家饭店餐叙。
王伯伯因国家颁布大赦令于1976年初回北京，安排在北京医疗仪器厂做电焊工。当时他已是古稀老人，眼花手抖不宜做电焊工。后发现他英文很好，调到厂里教业余英语课，他也认真做好这份工作，月薪40元。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为王伯伯彻底平反，1981年任命为国务院参事室参事。记得一次去看望伯伯和伯母，已从蜗居二十余年的斗室迁入北池子一个杂居四合院的二室厢房中，老俩口相依为命，过着简朴生活，但已心满意足。他对我和妹妹（许佩珍）能就读北航飞机系设计专业，毕业后分别在航天航空领域工作很欣慰，感叹道：“我本人学航空，希望为国家在航空科技事业作贡献，但未能实现，我的三个儿子因我的关系，无一人可以学航空。”勉励我们为国家航天航空事业多作贡献！ 他还拿出钱学森给他写的一页纸的信给我看，信中除师生问候之情外，介绍了新中国在航天航空领域取得的成就。我看后问：“您给钱学森回信了吗？”老人叹道：“我是平民百姓，钱是为国家做出巨大贡献的著名学者、科学家，就不打扰他了。”
我们有幸生活在今天改革开放、经济发展、民主与法制逐步健全时代的后人，应该记住王伯伯，怀念他！ 尊敬他！
李励侬之子王维亿来信
王老伯：
您老好！
惠书收悉，谢谢您的邀请！ 我们在县级基层医院工作，出远差机会极少，这些年去过安徽、上海、广西等，却一直未获北上的机会。知道了您的地址，今后一定争取来看望您老！
我母亲这个冬天比较好，没有生过大病，只是怕冷，成天卧床，一切须我们服伺。春暖之后可以下床活动活动情况会好一些。
去年。我叔父王季岗的儿子王维杰自台来信，我们才知道叔父王季岗已于1981年病故于美国。现在除维杰在台外，堂姊宁侨以及他们姐弟之子女五人均定居美国。听母亲讲：叔父与您老交往亦甚深。可惜他竟未能在有生之年重返故里。
您老仍在工作吗？望多多保重！
祝您
健康长寿
万事如意
世侄 维亿 上
90.2.28
注：维亿是李励侬的儿子。
北池子的回忆
——我记忆中的王士倬爷爷郭嶷（博士）
密西根大学——第尔博恩分校教授
记得那是二十多年以前，王爷爷一家从小二条搬到了北池子的一个四合院内。三间房带个小厨房和卫生间，后面不远就是护城河。八十年代的北池子，虽然距离沙滩、美术馆、王府井、东华门等热闹的去处不远，却是个幽静的所在。街道两边是一家家的四合院，人行道旁是成年的榆树。夏日的傍晚可以散步遛弯儿到故宫、景山。中学的暑假，王爷爷一家人总是邀请我到北池子小住数日。相对于紧张的中学生活，这在我是几天快乐的日子，当然不用做作业，还可以和王爷爷的孙子小明和小二玩。
对王爷爷的印象也主要是在这些日子里积累起来的，记忆里的王爷爷是有点儿不苟言笑的。身板笔直，在南方人中是少有的高个头儿。可以想见，年轻时，肯定是玉树临风、一表人才。就是搁现在，一定是帅哥一名，迷倒一大片呀。王爷爷不怎么和我们小辈们“打成一片”，遇见好笑的事，也仅仅是嘿嘿两声一带而过。他每天除了上班和开会之外，似乎就是看看书、写写字、打打拳和照顾王奶奶，很安宁平静的生活。此时王奶奶身患糖尿病，大部分时间卧床。她每天要注射胰岛素，都是王爷爷帮忙，注射之后还要送一块糖到王奶奶口中。王奶奶是我们湖南老乡，年轻时娇媚迷人，有照片为证，货真价实的美眉。想来当年郎才女貌，一对璧人。印象中王奶奶的脾气比王爷爷急，不失湖南辣妹子的本色。平时王奶奶精神好时，他们在房间里絮絮地聊天。阳光从窗外照进来，照到王爷爷梳理得一丝不苟的白发上，也照到王奶奶略显凌乱的白发上，我想这就是不离不弃，相濡以沫“最浪漫的事了”。我似乎是怕打破这种平静，从不敢主动跑到他们房间去打扰他们。但是有一次，不知道为了什么，小二骂了我，用的是他刚学会的词儿（他也许自己都不明白是什么意思）。我实在气不过，就跑到爷爷奶奶屋里告状。王爷爷实行的是耐心的说服教育，王奶奶则急得从床上下来，要打小二。现在想想小孩子哪有不拌嘴的，真不应该惹得爷爷奶奶生气。
当我得知王爷爷是真金白银的留美博士时，心中很是崇敬，心想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出国留学啊。但得知王爷爷王奶奶后来的经历时，年少的我也为他的才华抱负未能充分伸展而深感惋惜。年幼的我不敢多问王爷爷有关的往事，我一厢情愿地认为他不想提起，但是我知道王爷爷是不在意和我们说英文的。当年中国的初中生学英文，很多是聋子哑巴英文，也就是不会讲也听不懂。我念书的中学（北京二中）师资力量算是不错的，特别重视和鼓励学生练习口语。其中一个重要的教学方法是背诵英文课文，理由是可以培养语感，背熟的句式到用时就自然的溜出来了。当时我对英语的兴趣一般，成绩也就是中不溜儿。在环境影响下，课文还是背得几篇的。其实和王爷爷在一起时是练习英文的好机会，当然初中生的我们是不会主动学习的。一天，王爷爷硬是要我讲英文，百般推脱不掉，我只好鼓起勇气背了一段猴子和鳄鱼的课文，王爷爷居然说不错（现在想起来真不知道我那是一股什么中国口味的英文）。从此之后我的胆子也就大了起来。每日傍晚和王爷爷出去散步，我们就用英文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我会讲一讲学校里的活动、老师和同学的事情，等等。对于我有用语不当的地方，王爷爷会纠正我。年代久远，很多聊过的话题，讲过的词句都不复记得。现在我依然有记忆的两个词是“幼儿园”和“翻译”，却记不清当初是聊什么聊到这些个词句上了，也许是关于老师的小儿子和与中国国际广播电台主持人的见面会？王爷爷还挺有兴趣地给我取了个英文名字——伊丽莎白。他说这个名字的第一个发音和我的中文名字相似，而且伊丽莎白是女王的名字。可惜我那时已经有了英文名字，是中学英文老师给起的，上课时用，否则我的英文名字就会叫伊丽莎白了。至今我还是很喜欢伊丽莎白这个名字，因为她让我想起可敬可爱的王爷爷。王爷爷特别和气，从不强迫我讲英文，有时我们就默默地走路。从院子出来，左拐，出街口再左转就可以到故宫后面的护城河了，不知当年在街边乘凉的街坊邻居们是否还对从他们面前走过的一老一少有印象？每每想起这段时光，我脑海里就会浮现出一幅金黄色的画面：筒子河边，角楼的金顶在夕阳下熠熠发光，落日余辉中一长一短的两个人影。
再后来王爷爷搬家到西坝河了。我的学习也越来越紧张，不过寒暑假还是有机会到王爷爷家玩。此时王奶奶已经去世，王爷爷似乎更清瘦，更沉默了，不过精神很好。我还是会静静地看他打太极拳，陪他在小区慢慢地散步。大学二年级一个冬日的下午，寒风中我们送走了王爷爷。在来宾签名簿我签的是我的英文名字——马格丽特，那是我和王爷爷交谈时用的名字。
前段时间王叔叔说要为王爷爷出一本回忆录，希望我写一篇纪念文章。王爷爷的一生是什么样的呢？他有怎样的喜怒哀乐呢？我知道的太少了，我迫切地盼望读一读他的回忆录。时间紧迫，我只好于记忆的碎片中匆匆成文，谨此纪念。王爷爷应该记得这个对他了解不多却印象很深的小友吧？如果他知道我现在在美国用英文教课，他是会嘿嘿笑两声呢，还是会继续纠正我的口音和语法呢？就像在北池子散步时一样。
注 释
[1]. 王士倬老学长，1925年清华毕业，江苏无锡人。1927年获美国麻省理工学院（MIT）学士学位，1928年获硕士学位。——编者注
[2]. 王昌谷，王士倬之长侄； 王昌其，王士倬之二侄。
[3]. 王士倬大儿子，原海军工程学院教授。
[4]. 王士倬大儿媳，原武汉一轻科研所高级工程师。
[5]. 王士倬二儿子，原南京汽轮电机厂高级工程师。
[6]. 王士倬三儿子，原北京市环境保护局副总工程师。
[7]. 王士倬长孙，现定居新西兰，任VCOMMS L ± d公司软件工程师。
[8]. 王士倬仲孙，洋浦裕元投资发展有限公司总经理。
[9]. 许长子，原上海航天局研究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