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班排得整齐，最前面是身材高大的旗手，都举着红色的大旗，在风里扑啦啦地飘摆。
当时学校请了一位作家来做讲座。他五六十岁，身材矮小，脸上满是褶子，纵横交错，金刚怒目。他是省里作家协会的副主席，写过一些《东方日出》、《雷锋精神》之类的图书，由学校推荐给同学看，销路居然不错，也得了些工程奖、出版奖。但在图书馆里，他的书总是很干净，放几十年也不会有一点折皱。
他说了一通少年往事，不外乎泥腿子出身，日夜苦读，于是知识改变命运，成为乡里第一个大学生，此后专心写作，歌颂大好时代，为塑造国家形象作了贡献。说到最后，他站起来，走到前面，朗诵起了《少年中国说》，却是一口的广东腔，豪壮的词语也变得缩头缩尾。当然，或许梁启超本来就是广东人，即便让他来念，也大抵是如此的吧。
讲座完了，就是誓师大会。每个班都精心准备了誓词，由班主任带领，如同阅兵式一般，先是齐步走，经过主席台时，换做正步走，并齐声庄严呐喊。
其中有一个班级最为出彩。他们统一着装，白色的T恤，都印着一双手，捧着心仪大学的校门，表示名校尽在掌握。走到主席台前，他们齐刷刷地右转，面对学校领导，都是一脸的刚毅决断。班主任在前面说一句，学生们就齐声地跟一句，并应和着节奏，猛然挥动右手的一小本红色誓词，不仅喊出了决心，似乎胸中郁苦之气也一并发泄了。
杨略等人站在那儿，看到这架势，都有些看傻了。
“妈呀，这是红卫兵啊。”曾泉咧着大嘴就说。
“就是，还拿着红宝书呢。”杨略也有同样的感觉。
感叹声、讥嘲声当中，忽然夹杂了楚当当的惊呼：“乔姿，乔姿！”原来郑乔姿站着站着就软了下去，躺在后面同学的怀里，脸色铁青，牙齿紧咬，应该是中暑了。女生们大呼小叫，却不知所措，还是曾泉当机立断，背起她，一溜小跑送到医务室。自此以后，郑乔姿对曾泉异常亲热，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都会想着他。这算是那次动员大会的唯一收获。
“今年我们也要遭这罪吗？”
“有这时间，倒不如多做几道题呢！”
然而，学校的安排就是圣旨，反抗是无效的。幸好，学校并未要求大家做什么排练，也没让准备横幅和誓词，一切风平浪静，并没有什么异常。大约，活动是不办了吧？大伙都这样揣度。只有单昀偶尔会去教师办公室，回来还写点什么，默默地背诵。但他是班长，去办公室很正常。而背诵呢，更无足奇怪，高考当前，文科生谁不在背呢。所以大家都没留意。
到了周五，恰是距离高考三十天，欧阳老师发了通知，说是要动员大会啦，于是大家蜂拥来到学校大礼堂，活动就开始了。
舞台中间，布置了一个高大的门框，却不知做什么用的。背景墙上，“成人仪式兼高考动员”几个字熠熠生辉。右边有一个大屏幕，正播放着许多照片。大家仔细一看，都在惊呼：“啊，这不是我吗？”原来屏幕上放的，都是高中三年各班同学的照片，从人数上看，有全班的，三五人的，也有个人的。从场景看，有军训，有教室上课，也有运动会上各种英姿和丑态。
同学们每看一张，都会激动莫名。杨略在大屏幕里也看到了自己，高一军训时的青涩，海边实习时被海风吹乱的头发，篮球赛中投篮的身影……记忆都历历在目，却居然已是一年前、两年前的事情了。他的鼻子忽然有点发酸。
大家正看得热闹，校长走到舞台中央，用他浑厚的嗓音，开始了铿锵有力的讲话。
“同学们，走进高三，你们经历着风雨，我们沐浴着阳光。走进高三，我们砥砺着斗志，我们憧憬着未来。今天，你们十八岁了。这是人生的重要时刻，以前你们是翩翩少年，以后将是一个有理想、有担当、有才华的成年人，是国家的栋梁之才。”
校长的声音宽厚、嘹亮，几乎像是在做诗朗诵了。
“看到这个门了吗？今天，我们每个人，都要从这里走过去，去迎接新的岁月，新的使命，去开创新的辉煌！”
大家这才明白这道大门的意义，于是都起立，按班级顺序，在庄严的音乐中，整齐的走向舞台，一个个穿过那道大门。校长站在另一边，和每位同学握手。杨略走过去时，校长认出了他，微笑着，握手分外有力。
“杨略，好样的，加油！”
杨略激动地点点头，觉得自己顿时高大起来。
学校的高三生很多，16个班，900多人，每个人穿过大门，虽然很快，但也花了半个多小时。
等大家终于重新回到座位上，单昀却走到台上，穿着白衬衫，很是整齐，他对着麦克风，举起了右手，用他特有的清脆嗓门说：
“同学们，今天，我们站在这里，举行庄重的成人礼，请拿出手里的誓词和我一起郑重宣誓。”
这下大家明白了，原来前几天单昀背诵的，正是这张誓词。他曾当过学生会主席，又时常去参加演讲比赛，成绩又好，由他带领大家宣誓，那是最合适不过的了。于是在单昀的带领下，900多个高三学生都开始郑重宣誓：
“纵然路有荆棘，途有坎坷，我们也会勇往直前；即便太行雪拥，蜀道峰连，我们也会直挂云帆。辛酸、痛苦，我们不怕，我们心中有梦。单调乏味，我们无畏，我们志存高远。高三鏖战终有日，六月鲜花为我开。人生难得几回搏，吾辈今朝数风流。十年一剑今朝试，鹏飞万里遂我心。揽明月九天，取巨鳌五洋。生命如虹，青春无悔；数日拼搏，志在必得。”
“志在必得！志在必得！——”
声音在会堂中回旋，缭绕，再不断绝。誓词写得是如此慷慨，大家念得是如此激越，年轻的心灵都被点燃了。所有的恐惧、焦虑、沮丧，在这一刻，都化作轻烟飘散了。剩下的，是一颗颗无畏、奋发、豪迈的刚强之心，向着高考，也向着人生路，跃马扬刀，开始新的征程。
尾声
亲爱的读者，我是杨略，又用了将近一年，写完了上面的文字，数了数，也有十几万字，颇有些成就感。现在终于松了口气，可以歇歇脚，与你随便聊聊了。
高三是段独特的时光，很艰辛，很难忘，却又太单调了，每日的机械式劳作，朝五晚九，三点一线。三天一小考，五日一大考，试卷塞满了抽屉，又溢上桌面，与课本教辅争抢地盘。都舍不得仍，觉得其中有真意，欲辩已惘然，心想以后可以慢慢领会。但新的试卷又蜂拥而至，真是高三后卷推前卷，前卷湮没无人见。但真正湮没其中的，除了因造纸而毁灭的森林，就是我们青春的面容。正如一位诗人所写的：“中学时，你是个过于听话的孩子，听父母的话，听老师的话，一天到晚愚蠢地一遍又一遍地翻看无用的教科书。”
愚蠢，但没有办法。无用？未必如此，但用三年时间，才学了那么几册课本，终究不太划算。但为了理想，甚至仅仅是个卑微的理想，一群朝气蓬勃的少年，埋头于枯燥的试题之中，被面前的胡萝卜吸引着，被身后的皮鞭抽打着，时而心沸如海，时而冻结如石，而又只能默默忍受。人生能有几回搏。辛苦一学年，幸福一辈子。考过官二代，战胜高富帅。这样的条幅校园里随处可见。谁能说它没有道理呢？
当然，那时翻涌的情绪，时而高涨，时而平缓，毕竟被日记本采撷了几瓣浪花下来，所以现在翻翻，还可以把往事擦亮。都是些琐事：一次考试不满意，顿觉天昏地暗，对自己的才华深抱怀疑；有时又春风得意，自觉天宇清朗，百般事体，无不称心如意。
我记录了很多班里的事情，但有些却没有记。
比如，班里还有这样一位女生，平常是极开朗健康的，大大咧咧，时常理个平头，号称女生中的帅哥。可每次模拟考试结束，都要痛哭一场，抽抽搭搭，半日方歇。在等待分数的时候，总是惶惶不安，坐卧不宁，用手轻轻地拍着胸口。那青春饱满的胸脯，本该朝气蓬勃，绚烂夺目，却因承载了过多的压力，脆弱得需要绑上铅条。终于拿到了被批阅的试卷，若是满意，脸上就绽放开一朵夸张的牡丹，连牙齿也森森可见。若是不得意，就拿本书，数学考砸就拿数学书，语文考砸就拿语文书，使劲地敲打书桌，口中骂骂咧咧，骂至伤心处，就说：“……以后可怎么办呢？”泗涕交流，声如颤丝。闻者感同身受，无不凄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