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房，许泽群的利用率最高。他晚上多半的时间是在书房度过的。童琨忽然之间“占领”了他的书房，许泽群却依然一如既往地使用着他的书房，到时间进去，到时间出来。
起先几天，两人在家各行其是，谁也不理谁。家务分工则继续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一个人劳动另一个就一副理所当然地享用着对方的劳动成果。比如做饭，许泽群做的，童琨照吃不误。童琨洗的衣服，许泽群照穿。两人像双边关系恶化的两个国家，没有友好交往，但一切经贸活动按合同如常进行。
这样过了几天，到了周末的晚上，童琨睡下没多久，门就给旋开了，是许泽群进来了。许泽群进了屋子什么话也不说，一头钻进了童琨的被窝里。童琨知道他要干什么，就转了身子拿冷脊梁对着他。许泽群从她背后抱住了她，也不说话。
童琨也不挣扎。她觉得浑身没劲，动弹的念头都没有。
两个人就那样抱与被抱地僵持了一会儿后，许泽群开始采取进一步的行动了。他一只手臂拢着童琨，另外一只手委蛇到了童琨胸前。童琨对这个动作有了反应。她连忙两只手抱在胸前，表示她不接受他进一步的举动。
许泽群却不罢休。他的手张开了，沿着童琨手臂和胸之间的缝隙往童琨怀里钻。童琨继续抗拒，两臂抱得更紧。那边许泽群也开始使出力气，不仅手上的力气更足，连身子也贴得更紧。
又是一番僵持，童琨忽然就把手一松，许泽群使足劲的手一下子就从童琨胸前滑了下去。
许泽群有点措手不及，但他总算停在了他要停的地方。他的一只手如往常一样蛰伏在他喜欢待的位置。
因了童琨弄了许泽群一个措手不及，原本应该温情脉脉的行为，因为许泽群手上的踉跄，变得滑稽起来。但是许泽群显然没有理会这种意外的滑稽，他按照以往的路数继续有条不紊地进行下面的行径。他的手在老地方待了一会儿，然后又稍稍地动作了一会儿，就开始以手心下的位置为圆心，在圆心周围的圆圈地带活动了几圈，然后长驱直入向下挺进。
童琨显然放弃了抵抗，由他自由自在地活动。当然她也没有呼应和迎合，许泽群却并不介意，等到他认为时机成熟了，他手下的活动方才停止，但是随之而来的是整个身体上阵。他轻轻一跃就匍匐在童琨身上……
“回去睡觉。”
一切结束了，许泽群才说这个晚上的第一句话，冷冰冰的，几乎是命令。
童琨没有理他。他就试图把童琨抱回房间，但是他的手刚伸到童琨身子底下，童琨就一骨碌爬起来，抱了枕头往卧室走。
许泽群没想到她那么爽快，就颠颠地跟在后面来了。童琨走到房间门口，转身把许泽群挡在门外。
“我不要跟你睡。”童琨说，“我一个人睡舒服。”
许泽群愣了一下，马上他就试图往房间挤。童琨抵住了他。
“真的，我喜欢一个人睡了。”她的语气很平和，甚至还有点恳求的味道，至少可以听出来她说的是真话，一个人睡并不是为了怄气。
“那好吧。”许泽群同意了，“那我睡书房。”
这回是童琨感觉有点意外了。她没有想到许泽群答应得那么爽快，而且他还显得很君子，把好房间留给了妻子。
9
这一回的冷战没有硝烟，所以结束都在两人的不知不觉之间。
两人除了生活如常外，交流也进入正常状态。而在身体的交流上，因为分房睡觉，他们很快有了两人都认可的新模式。用童琨跟顾蕾聊天时的话来说，就是谁需要了就去邀请谁。
顾蕾听了这话大笑起来，说“邀请”？也就是说要邀请到自己的房间来？为什么不就地解决？顾蕾说话比较放肆，比如这“就地解决” 就弄得童琨脸通红。童琨只好去啐她。她也才意识到这个问题。
是啊，想起来也是有意思，为什么要这么多此一举的？她想了好一会儿，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她想到的是“召”这个字。他们这样，真是有点“召”与“应召”的味道。与激情无关，爱情更无关，纯粹是“召”与“被召”。
童琨想到这里，心里冒了一阵寒气。
晚上她忽然一反常态地去“召”许泽群（因为他们多半会选择周末“邀请”对方）。许泽群正在看书，对她的忽然到来有一点惊讶，很快他还是配合她了。
“去客厅。”等到两人都被调动起来，童琨忽然以命令的口气对许泽群说。
这是一个新鲜的提议，许泽群愣了一下立即附和了。他把童琨抱到客厅，因为是个新鲜地带，他站在地中间犹豫了一会儿，显然不知道应该在什么地方进行下面的活动。许泽群站了一会儿，眼光就落在眼前的餐桌上，他便把童琨平放到餐桌上……
餐桌是木质的。桌面架在一个木柱子上。等到许泽群上来的时候童琨心里充满了惊恐。两个人，只有保持身体分量的均衡置放，桌面才不至于倾斜抑或栽倒。但是上面的许泽群显然顾不上安全的样子，他的身体像满了风的帆一样昂扬蓬勃，一触即发……
暴风骤雨很快就来临了，是区别于以往的别样的新鲜迥异的滋味。
是在风雨急流中行船，猛烈凶险，迫切渴望又身不由己……
容不得须臾的停顿和杂念相倾，又在高蹈和激昂中企盼终止和永恒……
当一切戛然而止的时候，童琨这才感觉到，意识在慢慢回复到自己体内，身体的疯狂也在渐渐散去，一切身体极限所能达到的美妙体验也在烟消云散。
这便是“做爱”，可以做出来的一种爱。一切结束之后所有的一切又将各就各位，更为冗长的，是按部就班的生活，是那些漫长平淡的日子。
童琨就在这天晚上开始，忽然痴恋于这种叫做“做爱”的活动。也忽然，在每回的做爱之后，变得异乎寻常地讨厌做爱。
往往，做得多快乐，之后她就有多失落。做得多完美，之后她就感觉有多空虚。做得多成功，她就有人生多失败的感觉……
兴奋与失落、渴望与无望……
所有两极相对的经验她都能在做爱这件事上体会到，也只有在做爱这件事上体会到……
平淡冗长的日子似乎只剩下做爱，这生活中唯一能够掀起落下的波涛……
而他们的“战场”也延伸到家庭的各个地方，卧室客厅固然不说，甚至阳台、洗手间、厨房……都不放过。
从场所到置放身体的平台抑或无须置放的一处落足点乃至身体的姿式、所谓的体位……
他们尝试了各种可能的变化……
多年的婚姻生活，两人的身体似乎到此时才找到自己的疯狂。这晚来得疯狂，似乎更像是一场最后的疯狂。等到两人把所有的新鲜都尝试完，某一天躺在床上不知道去哪里更好的时候，童琨一下子兴趣索然了。
“算了吧，”她忽然说，“今天算了。”
被挑起的许泽群却不愿就此罢休。他把童琨抱到客厅，平放到餐桌上，然后小心翼翼地上来……
这回，却没有第一回的狂热与惊险，甚至跟床上已经没有太大差别。
后来，又是阳台、厨房、洗手间……似乎开始了新的一轮。不知道第几轮的时候，两人再也没有出卧室的兴致了。
他们又重新待在床上，一切又恢复老样子……
一场由身体掀起的疯狂终于落下帷幕，一切又回到固有的轨道。
不过这场“身体的革命”还是给两人的生活留下了一些东西，不仅仅是一些新鲜的模式，还有身体渴望的提升。比如跟从前相比，他们的频率要多了一些。看得出，两人对于这项活动的满足程度也比从前提高了一些……
“我现在可以做女性杀手了。”有一天许泽群做完后洋洋自得地说。
之后他对童琨说，“你应该感到幸福，有多少女人能够遇上我这样的老公。”
“如果我只有身体就好了。”童琨不以为然地说，“不过那跟动物有什么区别。”
“哼。”许泽群鼻子里哼了一声，还有一句话到了他的嗓子眼儿，他没有说出来，那就是：“你这样的女人可真难伺候。”
他话虽没说出来，童琨早已知道他想说的是什么了。她也知道自己难伺候，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就认为许泽群甚至包括自己在内，还有眼下的生活都没有发生错误。
10
童琨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去广州看母亲了，正想回去的时候，就接到乔去非的电话。
这是他们上次去了南澳回来后通的第一个电话。乔去非告诉童琨，他刚从日本回来。
“我就知道没好事。”他的语气有点沮丧，但是他没有多说，童琨也没多问。寒暄了几句，乔去非话题一转，问童琨：“你最近要不要回广州？”
童琨想都没想就说想回去，那边就接过话说，那明天我来你家楼下接你，我明天也要回去，老母亲生病住院了。
童琨就答应了。她正想这个周末回去。这固然是她心底给自己与这个人同行的最好理由，更多的，她知道自从跟这个人分开后，这一段时间的疯狂已经在她身上消弭了什么，也滋生出了一些东西——有些朦胧的，却也是坚定而无可阻遏。她顺应着这种东西，所以她跟这个人如此这般地反应着。
周六的早晨，童琨到楼下时，乔去非的车已经停在那里。童琨上了车，见到乔去非只是嗨了一声，一副已经挺熟络的样子。这样的表现比上一次自然大方多了，乔去非却能感觉到她心里较着的一股劲儿。
乔去非的厉害就在于，任何时候他都能洞悉你，但他不把他洞悉的东西显露出来。尽管如此，对方还是觉得自己已在他眼中无以遁形了。这个人让你很难对付，说他在那里，你抓不到一丁点；说不在那里，他明明又给你无所不在的感觉。
童琨早已觉得自己不是他的对手，所以也就放弃了所有应做的努力，比如礼貌和掩饰，指望与逃避……童琨所能做的，也就是给自己一副听之任之的架势。她看上去像一只随波逐流的船，舱里却装满重重的石头。别人看不出，它其实是铁了心地要往下沉。对了，这个聪明的乔去非是看得到那些石头的，但是，乔去非就是乔去非，他装看不到。
车很快出了深圳，上了高速。车速快了，旅程就显得乏闷起来，童琨毫不掩饰地表示了自己的乏闷，她开始垂下头打盹儿。她打盹没几分钟，乔去非就说你去车后座睡吧，你睡一觉，就该到广州了。
童琨有点动心。尽管她从没在一个不甚相熟的男子面前睡过觉。乔去非敏捷地利用了她的犹豫，打消她的顾虑，他笑笑说，没关系，我保证不偷看你。他又以有点殷勤的口气说，你到后面去，从车座中间打开一扇小门，就可以从我的车尾厢里取出一个黑色的软皮袋子，里面有一床毛巾被，你可以盖着睡觉。
他跟童琨不厌其烦地讲了这么多。童琨已不好意思拒绝了。她就从前面座位上站起来，到后座去，按照他的说法取出毛巾被，躺下来把自己从头盖到脚，包裹严实了，真的开始睡起觉来。
这一觉，果真睡到了广州。
童琨醒来的时候，车已经出了高速。
童琨一骨碌爬起来，居然有点迷瞪瞪的感觉。这一觉睡得很沉，她甚至觉得自己还做了个什么梦。童琨一坐起来，就赶忙理头发。
乔去非见她醒来一副慌乱的样子，就打趣道，急什么呢，小姐，这可是你的直达车，又不是坐火车会误了站点。
这句话激怒童琨了。如果说童琨一上车就憋了股什么劲儿，乔去非没去惹她那股劲儿的话——也只能说没有惹而已——他没去控制它也没去挑起它，现在他就开始惹到童琨的那股劲儿了。
在童琨，那股劲儿是迟早要对这乔去非发出来的东西。远到这些天就存在了，更远到上次去南澳的时候也存在了。或许更遥远，遥远到她的少年时代。见到这个邻家大哥哥，她总是低着头，上齿咬着下唇——那时候，她就对他咬着的是这口劲儿。
应该说，童琨心底隐隐约约地明白那飘渺劲头的来龙去脉。生于何时，又将止于何地，她心里有再清晰不过的逻辑。但眼前的乔去非根本不遵从她的逻辑，要么视若无睹，要么设好圈套让她自毁套路，等她毁完了他又再把她惹起来！
在这个人面前，她童琨控制不了任何东西，甚至包括她自己。他只能使她恼羞成怒，而这也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满盘皆输全程落败的感觉又一次袭击了童琨。童琨知道此时如若发怒，不过又是自己的意志为此人掌控的一次明证罢了。她只好淡下心淡下脸，理好了头发，叠好了毛巾被，又把毛巾被放回原处。她抱着胳膊看窗外，一句话也不说。
“坐到前面来吧。”乔去非等她收拾停当，就邀请她。
“不用了。”童琨开始恢复平静，“马上到了。”
“那就不可以？”乔去非语气温和起来，“过来，嗯，还是坐过来。”
童琨坐了过去——她，显然是被他温和的语气打倒了。她刚坐下，鼻子就一阵发酸。她把头扭向窗外，她不能让那个人看到——她的眼睛也红了。
就在这时，她感觉，她的脖子被一双柔软温暖的手抚住了。那只手停在那里，有很长一段时间——时间像凝固了，一定有很漫长的一段时间，然后她就听到一个声音，那个声音说：“童童。”
他叹了口气，“你——可真傻得可以。”
童琨就在这个时候泪水夺眶而出。
这口气——好像是憋了多少年的气，童琨现在终于吐了出来！
眼泪夺眶而出时，她几乎是哇的一声哭出声来。
乔去非显然没有想到她竟然是如此剧烈的反应。他抚着她的脖子，有时还会捏一捏她，好像想给她一点平息下来的力量。
“不要这样，童童。”他说，“你真的不要这样。”
他开始有点语无伦次。他只好搬出现实问题来警醒她，“你看，我还要开车呢。”
童琨立马打住了。她止住了哭，抬起泪水婆娑的脸，一脸的迷蒙和茫然，似乎刚才那场决堤的眼泪完全出乎她本人的意料之外。她慌忙扯纸巾，一团团地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