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茵刚来北京，和万紫住在一起时，母女俩曾有过一段时间激烈的磨合期，互相之间，缺少默契，又做不到相敬如宾。乔茵和万紫，都有过冲着对方声嘶力竭、大喊大叫、口出恶言、彼此伤害的经历。
很简单的一件事，早上起来，万紫叫乔茵把被子叠了，窗户打开。乔茵就说，没这习惯。等中午再叠有什么不可以？她要先吃饭，而且不洗脸不刷牙。吃完了碗一扔，勺子都不拿出来洗一洗。
换了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万紫可能对所有这些坏毛病都视作理所当然，见怪不怪。但现在，乔茵处处都让她看不顺眼，浑身上下，举手投足，全都是些坏毛病。她发着狠，咬牙切齿地说：“我非给你把这坏毛病改过来不可！”
于是母女俩矛盾越来越多，口角越来越升级。乔茵情急之下，会跺着脚喊出“妈妈，我恨你”的话。万紫也不甘示弱，会冲乔茵大声嚷嚷：“你哪一点像我的女儿，我是不是抱错了人！”
这样的话一出口，不仅对对方，对自己，也是深重的痛苦。都有点不相信自己耳朵或嘴巴似的。
那时乔茵还没住校，就在离家不远的地方读书。万紫也没买车，成天赶公交路上路下，都焦头烂额。她突然有那么一点后悔，是不是将女儿带到身边来，是一个错误的选择，否则她们俩，怎么都这么不舒服呢？
这个念头甫一冒出，就让她心惊起来。难道她不喜欢乔茵了吗？乔茵在她怀里，也曾长到将近五岁啊，那么可爱的肉粉粉的一团，占据了她整个的心房。她爱她，无条件无自我地爱，愿意为她献出所有的所有。可是怎么的，她居然冒出了也许并不希望女儿在身边的念头？
万紫是个愿意检讨自己、反省自我的人。否则她也不会跟常晓处那么久了。想到自己可能做错了什么，她立刻就开始考虑，是否需要寻找专业人士提供帮助？
这些年离婚的女人越来越多。万紫读硕士、博士期间认识的一些女人，也有个别的离了婚。
万紫四处联系和自己境遇相似的朋友，终于有人告诉她，单亲家庭孩子的青春期教育已成严重的社会问题。确实，北京城还真有这么一个救助团体，民间的，如果万紫愿意，可以经常交流交流：打热线电话、上论坛讨论，还有不定期的讲座、每月一次的单亲母亲恳谈会等等。
万紫立刻想，这正是她需要的组织啊。
第一次参加恳谈会，是在一个会友自己开的酒店的会议室里。四十多个人，几乎清一的全是单亲母亲，只有两个男士。他们躲在人后，很不好意思的样子。主持会议的是发起人，人称郝大姐的妇女。四十来岁，利落的短发，胖胖的身材。郝大姐介绍了几个像万紫这样的新会员后，就让大家随便发言。
万紫这是第一次参加会议，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去。这次恳谈，给她留下了很不好的印象，此起彼伏的发言，几乎全是母亲们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地哭诉孩子怎么不听话，管不了，自己经济拮据，前夫那边却不尽责任，等等。
好像拿这个地方当了妇联似的。
可即便真是妇联，也管不了啊。一些人开了头，就再也刹不住。男孩子逃学、打架，女孩子早恋甚至早孕，有得抑郁症的、有网络成瘾的、有成天跟母亲哭哭闹闹的、有受不了同学嘲笑的……万紫听不下去了，跳起来，义正词严地说：“大家说了这么多，有没有办法，可以从根本上解决这些问题呢？到底是我们家长的问题，还是孩子的问题。我很想听到办法，办法，解决的办法！”
她一口一个办法，让会场顿时鸦雀无声、大家面面相觑。谁都能听出她内心的着急，可谁真有办法还会来这里呢？
万紫下一次再不来了。她觉得这些人，似乎已是走投无路，急病乱投医。而她，远远还没有到这个地步嘛。她当然不想讲故事，只想听一个应对之策了。
可是两年后的今天，面对乔茵出现更严重的新情况，她脑子里，第一个想到的地方，居然是这个她曾那么鄙弃，觉得毫无用途的救助组织。那些母亲们一声又一声的叹息，在她的耳边也越来越清晰起来，她突然理解了她们坐在那里的全部原因。
这个组织的全称，叫做单亲家庭教育子女救助会。当初是她一个同门师姐介绍去的，事隔这么久，她怯生生地打过去电话，问人家那个地方还在吗，就是那个单亲妈妈诉苦的地方？
师姐并不因为她那次后再不联系而有什么不快。爽声答道：“在啊，现在人越来越多了。大家有时候还组织一起玩，你还来吗？”
万紫哭兮兮地尴尬着，怎么，还组织一起玩？带着孩子？难道大家的问题，真的都已经解决了？可我怎么办？乔茵最近，问题巨多，我头都要爆掉，家里家外，还有个人感情，实在是累得受不了了。可是我想找解决之道，就怕又会是大家一起诉苦！师姐啊，我觉得自己就像在天上使劲飞使劲飞的鸟，翅膀一点没有力气了，可脚下却总是茫茫大海，无法落脚。我该怎么办啊我。
师姐说，来吧，来讲讲你的故事。你会发现，讲完了，即便没有什么好办法，也要比什么都不讲出来要好受得多。
万紫和很多读书读多的女人一样，并不真的怎么喜欢讲自己的私事。但乔茵最近的问题，让她无数次地联想到了自己青春期的那段混乱。她太需要有人来帮她想想办法，点拨点拨了。
随后的几天，她一门心思，只放在开会去说点什么才好这个事情上面。连去北大听课，都在为救助会的发言写提纲。提纲就写了三四页。她豁出去了，她在想，虽说家丑不可外扬，可是现在的她，不外扬，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她嘴巴里不停地念叨着、给自己打着气：只有豁出去，才能得到。
事隔将近两年，她重新去开会，并没有人觉得突兀，反而是很多新面孔，甚至更年轻的面孔，让她格外吃惊。难道单亲母亲的子女问题，已经落到那么年轻的妈妈身上了吗？
万紫不给旁人机会，一听主持人说谁要发言，立刻举着手里的提纲，站了起来。她表情凝重，穿着正式，明显是带着满怀诚意而来。她一开头，就镇住了全场。
“我从小长在一个单亲家庭，母亲带着我，走过了人生非常艰难的一段历程。我一直觉得，自己对单亲家庭孩子出现的心理问题并不会很陌生，可是现在，当女儿开始做出种种令我瞠目结舌、毫无办法的行为时，我却感到一点也不了解她了。”
她说到这里，停了片刻。脑子里浮现出她退学，回成都结婚生子的那一幕。母亲当初对她的不解，会不会也和今天，她对乔茵的恨铁不成钢，一样一样的呢？
世间真的会有报应的啊，她想，这是不是该她得的？
接下来，她开始讲她和乔茵的故事。离开乔茵将近十年，在北京一点一点站住脚。
“这么多年，努力工作，继续学习的所有动力，可以说都来自这个孩子，我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尽快让自己强大起来，将她接到身边，从此不再受离别之苦。都说母女连心，可是孩子来北京时间不长，我竟然觉得自己也许做错了什么，她不听话，我们经常发生口角。后来，她读高中，去住校，见面少了，矛盾也就少了。但最近半年，她做出了很多让我吃惊无比的事情：骗钱，从我的男朋友那里骗大笔的钱，还从她爷爷那里骗。她坐在火车上，还跟陌生人调情。她逃学，她不回家，几个孩子，男男女女地住在一起。她撒谎，甚至告诉别人，我克扣她，不给她交学费，不让她上学。她穿衣打扮，已经完全不像一个十五岁的孩子了。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也不知道她对我这个人，是怎么个想法，她成了一个完全不顾后果、不负责、不考虑未来、自私冷漠、不在乎亲情的孩子。这个过程，是怎么发展的，我完全一头雾水。我们没法谈话，没法交流。她那个样子，就好像打心眼里瞧不起我，嫌我多余似的。”
她眼泪流出来了，不知不觉地，就泪流满面了。有人递给她一块纸巾，她擦了一下鼻涕。她看看四周，所有人都仰着脸，安安静静，满怀同情地听她讲着这些。也许相同的感受，她们都曾有过，甚至相同的话语，她们也一遍遍对人讲过。万紫想起两年以前，她曾那么鄙视这样的控诉大会，现在，她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也才知道，当初她跳将起来的那番话，有多么不得人心。
主持会议的，竟然还是那个郝大姐。比起两年前，她胖了许多，以至于万紫突然没有认出她来。万紫说着说着，就出现了片面之词，全是感情用事的控诉，不再讲述事实。郝大姐就会打断她，主动问她问题。
“女儿去同学家住以后，你跟她去那里看过吗？”
“没有。”万紫老实回答，“她不会让我去的，也不许我见她的那些同学。我曾通过老师，找到过她乐队里同学的家长，让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些家长，个个都很不在乎，他们拿孩子的出格当做个性，甚至当做好事情。我也不知道我是落伍了，还是少见多怪了，弄得人很是郁闷。”
“那他们都是怎么说的呢？”
“有一个孩子，父母全都在国外。她又不愿意去亲戚家，就一个人长期独自在北京生活。房子很大，其他几个孩子，就住在她那里。还有个男孩，父母离异后再婚，长年和只比自己年轻几岁的继母联系，主要目的，就是为了要钱。另一个男孩，父亲索性赞同他和女友同居，认为堵不是办法，疏才是办法。”
见几个家长都在摇头，万紫就有了信心，问大家：“是他们不对吧，应该不是我的问题吧？”
有个母亲站起来说：“这些家长如此放任，总有一天会看到问题的。他们之间，之所以没有你和女儿这样激烈的矛盾冲突，是因为他们在逃避问题，不去正面应对。这样下去，只会越积越多。”
万紫大有找到了组织的激动，能被这么多的人理解，她当然心潮澎湃。也开始意识到，讲出问题来，实在是有用的，至少，让她对乔茵内心的怨恨少了很多。
这一个瞬间，万紫不由想起了母亲。如果当初，母亲能找到这样一个地方，说一说，谈一谈，她也不会对万紫伤心那么多年，以致怀着一种类似自虐的心态，对她不理睬，不原谅，不接受吧？
她的心里，多年以来，一直是为这事，怀有深刻的疼痛的啊。而这痛，是不是又重新加在女儿的身上了？
万紫将自己的这个思想过程也讲了出来。
“我想过不要再理她了，既然她那么不愿意我管着她，既然她一心认为，自己已经足够成熟，那么我就不管好了。我这两天再也没有继续去找她。可是其实，我心里知道的，如果我想找到那个女孩住的地方，我是有办法的。但我放弃了，心里一直在挣扎。一方面对她拿那么多钱担心至极，我脑子里已经出现了她和几个孩子在吸毒的场景。另一方面，一想到找到她，母女俩又要大吵大闹，就身心疲惫，头大如斗。而且我觉得，见到她，也并不能解决问题，这么一想，我心就硬了起来，算了，不再管她了。只当我没有她这个女儿了，以后她想要回来，好吧，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座位上顿时一片嗡嗡声，有不少人频频点头，也有人高举双手要发言，做强烈反对状。不等郝大姐主持，就有人迫不及待地站了起来，是个高高瘦瘦的女人，一脸的急切和紧张，反对万紫的说法：“孩子遇到了问题，你说母亲都不管她，这世上谁还会管她呢？”
“可是她不要你管。”有人替万紫喊出心声，“越管，反而越是伤害母女之间的感情。”
高瘦女人说：“那也要管，等以后她总会懂的。”
万紫有这段时间的经历打底，非常理解这些母亲言辞背后的意思。听上去她们的表达，都有些个人化、情绪化甚至孩子气，也许于事无补，还会火上浇油，可另一方面，她也深深地明白，她们和她一样，都经历着亲情之痛，很多的话，不过是煎熬之下的内心挣扎。
万紫的困惑，成了今天讨论的中心议题。到底要不要管使劲想从你怀里挣扎出去的孩子？到底用什么方式，才会是一个好的办法？
有个母亲讲起自己十四岁的儿子，不上学已经半年多了。她是个超市里的售货员，工作非常辛苦，钱又不多。她没有很多时间陪着儿子，但儿子突然说，在班里没意思。别人都比他有钱，都比他幸福，还比他学习好。他这个样子，只能受人欺负，当一辈子马仔，还要遭人嘲笑。
儿子的话，让这个母亲很心酸，无形中纵容了一段时间，从此孩子迷上打游戏，总是想从她这里弄钱，渐渐六亲不认，如果她不给，就对她态度极其恶劣。最后出了大问题，孩子竟然出卖肉体，讨好那些娈童癖，只是为了弄到钱。他个子比她还高，可脸上完全是娃娃相，她吓坏了，将他送到了弟弟家里去。弟弟家在河北农村，离北京不算远，但民风淳朴，也没有很多上网的条件。一个月后，她回去看他，发现孩子胖了，心定了，也懂事一些了。现在还在那边，她不怎么敢接回来，担心又会学坏。但她知道，这肯定不是个办法，孩子一方面对她有怨恨情绪，觉得她抛弃了他，她呢，愧疚，也很想孩子。
这个母亲讲完，就有人对万紫提建议：“送孩子远离城市，去条件比较艰苦的农村，可能会是个好办法。你看电视里就有这样的节目，城市里一身坏毛病的孩子，去了特别艰苦的地区后，会被那里孩子的自强不息而感动，乃至反思自己，重新做人。孩子的可塑性强，也比较容易被打动，这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万紫点点头，可是她不知道这对一个女孩子是否合适。农村上厕所、洗澡不方便，大家都睡一个炕，乔茵发育那么好……算了算了，这样的环境，她只有反感，怕很难被感动吧？
她同情地望着正在讲述的母亲，想到孩子弄不到钱，会简单地去出卖肉体，真令她有魂飞魄散之感。不，她得尽快找到乔茵，必须。
又一个母亲站了起来，她也是个儿子。出现的问题都差不多，父母离婚后，心里产生阴影，在学校常跟人打架，抽烟，谈恋爱。
这位母亲气质非凡，自己承认：“可以说是有权有势，但就是处理不好家庭问题。”最糟糕的是，前夫总在其中瞎搀和，做一些对孩子的成长不利的事。
“比方说？”郝大姐问她。
“给孩子钱，带孩子去KTV包厢，他自己叫帮小姐不算，也给儿子叫。儿子干什么，他都没有原则地支持，还说男人就得这样，吃喝嫖赌才能成材。孩子太小，沾了一身的坏毛病，什么都不在乎，没有一点严格的自我要求。见别的孩子努力学习，天天向上，还嘲笑人家不开窍。我曾想过，将儿子交到他父亲那里去算了，总有一天，他会尝到无法无天无从管教的苦头。可再想，儿子是自己的，他的未来，就是你老年的幸福保障。他胡作非为，你怎么能安度晚年？随后我告上了法庭，再也不许让前夫接触孩子。另外，给孩子转学，去了一个篮球学校，不上学，可以，但要锻炼身体。而且，他爱打篮球，这也算是投其所好吧。我认为自己这一步是走对了。篮球学校里，教练要求很严，体力消耗大后，他多余的精力，基本没有更多地方发泄。我每周会去看他一次，头发剃得短短的，人也蛮精神。而且，有那么一两次，还会跟我谈谈话。不再像以前一样，干脆不理我了。”
锻炼身体，是个好办法。有人点头同意，类似的事还有送孩子去军训的。感觉经过一段时间的高压训练，孩子的坏毛病都能有所收敛。立刻就有人凑近万紫，向她推荐以下这些个办法：军训、健身、滑板、长跑、跆拳道、自行车。
万紫说：“办法不错，可我那是个姑娘，合适吗？”
“绣花！”马上有人提议：“十字绣，这东西最能让人心静了。也适合闺女。”
万紫点点头，她十分感谢这些拿别人的事当自己事的母亲。可是她也知道，她们都没有说到点子上。每个孩子的情况不同，她突然意识到，乔茵这么四处弄钱，是不是因为想上影视学校？
可这点钱也不够啊。她是知道的啊，这些个私立学校，入校费就特别的高，这万把块钱，能干什么呢？
她下意识地拨了一下乔茵的电话，通了，立刻又压了。
她是想怎么的？跟她妈彻底断绝关系吗？
万紫一想到这里，就不由悲从中来。母亲对她是这样，女儿对她又是这样，她到底做错什么了？
“单亲孩子，都是这样吗？问题到底出在哪里了呢？”忍不住地，她再一次地向大家问出这个问题来。
当然不是，有很多好孩子一样出身于单亲家庭，但却完全不同。刚才那个送儿子去打篮球的母亲站了起来，说自己姐姐的孩子，就和自己儿子完全不同。姐姐也离婚了，也是一个单亲母亲。可是她儿子，属于特别懂事的那种，比同龄孩子要懂事很多。学习好，心眼好，待人落落大方，也没有什么心理阴影。她和姐姐曾经特别认真地讨论过这个问题，后来她总结出来了，还是自己付出的多少问题。
“我工作特别忙，没有很多时间陪着孩子。所以对他内心的一些细小东西都感受不到。感受不到，他就觉得你跟他不贴心，不一条心，觉得你不够理解他，说了也白说。如此一来，恶性循环，交流越来越不通畅，加上他爸爸又在中间捣蛋，让他对我就更不亲了。”
万紫点头，这些感受不到的细小东西，她可太深有感触了。它们像是家庭生活的神经线，每个人的喜怒哀乐，都紧紧联系在一起，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旦某些神经失去了敏感度，联着神经线的情感，也就渐渐失去了。
她和乔茵这样母女细微感受的失去，正是在她离开她的那些年里。她们不再心有灵犀，不再每个眼神每种腔调，都能心心相印了。
此刻，“篮球男孩”的母亲，还在说：“而我姐姐，不是这样。她是个中学教师，相对来说，在家庭里的时间和孩子比较契合。母子俩的交流一直非常的好，就像朋友一样，很多人家都说，孩子有青春期问题，可她的孩子就是没有。进入青春期后，反而似乎更开朗，更懂事，更健康了。他还跟我开玩笑呢，说我妈以后肯定也不会有更年期的问题。在我儿子闹得特别狠的那几年，我和姐姐对这个问题好好研究过一番，也和很多家庭的父母有过交流，最后基本能得出这样的结论，孩子的问题，绝对都是来自父母。父母做到位，孩子就不会有问题。”
她铿锵有力，一语中的的派头，让会场气氛顿时冷了下来。能到这里，来讲述自己问题，听别人问题的母亲，大多都是已经开始了反省的母亲。女人的这话，不能不说有她的道理，而且很容易地，让很多母亲想到了自己在教育孩子过程中出现的问题。一时间，虽然也有人表示不满，但大多数人都在点头，或是沉默。
万紫是同意这个母亲的说法的，她一直以来，也意识到，乔茵和她不亲，才是她这么容易就走向这一步的原因。
她想她明白乔茵的感受，当年她会鬼迷心窍，在恋爱中，做出众叛亲离的选择，也是和母亲的交流不畅大有关系的。母亲所有的精力都放在赚钱养家上，其实对她的感情需要并没有想到很多。再一个，她文化低，性格暴烈，看人看事，多有偏激，也不是个很好的交流对象。万紫小小年纪，基本已经认识清楚这一点，知道听话，好好读书，就是对母亲的爱。这层关系，更多的是生存需要，深一点的情感需要，彼此之间，并没有太多的联系。
所以，很多年里，万紫是个孤独的孩子。从这个角度讲，她相信母亲，也是个异常孤独的女人。
可她成长的那个年代，不如乔茵这个时代，这么浮躁，这么容易让一个孩子走向混乱。诱惑没有那么多，约束又比今天多许多。此刻，她坐在这里琢磨，如果换了她和母亲，活在当下，她会不会比乔茵更过分？
问题百出，可解决问题的办法却一个也想不出来。即便人人都懂，还是没有人知道怎么去做。她站起身来，诚恳地问大家：“我们都是需要工作的母亲，而且因为单亲，这份工作，就更重要。在我想来，不仅要工作，还要好好工作，多多赚钱，给女儿提供一个良好的生活环境，让她不会觉得生长在单亲家庭而有什么自卑。还有，我是个女儿，也想用自己的工作成绩给她做一个上进努力的好榜样。虽然我也想过，跟她在一起的时间太短，才会造成今天她这个样子。但另一方面，她现在已大了，错过了培养良好感情的最佳时间，她需要朋友，可能更甚于需要母亲吧？”
可是她在想自己这话，对吗？
是吗？乔茵是不那么需要母亲了？
她还记得自己童年结束的日子，五岁。这让她很多年里，极端敏感又冷漠自私，而且很早就无法混迹于同龄人中没心没肺地傻乐了。
这也是为什么当初她会不顾母亲的痛苦，而一意孤行的原因吧？
当然也是为什么当乔茵出现问题后，她无数次地不再想管她的原因吧？
那些流淌在她血液里的孤独感，让她成了一个明哲保身的女儿和母亲，让她没有办法愿意付出更多的努力，去挽回失去的或是受到了伤害的亲情。
她没有力量，再去追溯母亲的童年，但她想，母亲曾经也肯定遭受过父母的冷遇、不耐烦，或是抛弃，否则她怎会那么绝情地，对她说出断绝关系的话来？
以后那么多年，果真从此对她不管不问。
万紫想到这些，浑身不由冒出冷汗。如果说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家族基因的话，她是不是已在延续着某种行为模式？
那么乔茵，会不会以后对她的孩子也做出相同的事情来呢？
会场上有个特殊的母亲，她坚持好多年了，而且每次都来。她是来这里疗伤的，因为她孩子的问题，已经不存在解决不解决的事了。
四年前，她十六岁的孩子，因为抑郁症，自杀了。
而她，在孩子六岁左右，就离了婚。可能是多年积压的问题，她极度的不痛快，影响到了孩子的心理健康。随着孩子长大，谁都不肯迁就谁，谁都不愿意更体谅谁多一点，渐渐地，成了仇人，话不投机半句多。
这个母亲的神经脆弱到极点。她需要的，只是听到其他人的孩子问题，然后她会痛心疾首地做点评：“一定要注意啊，否则孩子会离开你的。”
她的痛苦，是任何人都赶不上的。是不是也是这个原因，她才觉得自己比谁都有理由说出危言耸听的话来？
她像一个先知一样，一遍遍对万紫说：“要照顾好你的孩子，要让她感到温暖，要待她好，要原谅她的任何错误。要爱她，要爱她的朋友，被她骗没关系，要接受她的痛苦和缺陷，要爱人如己，当她打你左脸时，你要送上右脸。对别人，都要像对待家人一样地去爱，何况你自己的女儿？”
爱爱爱，爱爱爱，女人振聋发聩一旦开始了，就一时半会儿很难压下去。大家都抱着一颗体谅的心，默默听着她讲。一个失去了孩子的母亲，谁还好意思让她住嘴呢？而且，这么多年，她已经拿在这里发言，当做了治病的办法。
她瘦弱，憔悴，头发花白，穿得非常简朴，不说话的时候，表情很平静，甚至平静得近似呆滞。可是一说起话来，一脸的哀伤，便再也无法止住。
万紫看着她，心里充满了恐惧和痛苦，一个奇怪的念头突然冒出她的脑海：现在，这个母亲，不用再那么辛苦地工作了吧？
她不由打了个寒战，上帝，她怎么会这样想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