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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殷勤掩盖的阴谋

在“金凯德”号船上,琴恩·克莱顿从她船舱的小窗口看到她的丈夫被罗可夫用小船送到一个小岛上去了,那个小岛是被丛林的绿荫覆盖着的。然后,“金凯德”号又开船,继续向前航行了。

有好几天的时间,琴恩除了能见到斯文·安德森以外,什么人也见不到。安德森就是“金凯德”号上那个脏兮兮的、令人讨厌的瑞典厨子。有好几次琴恩试探着想从他口中打听出放逐泰山的海岛的名字,可是,安德森的回答总是他用惯了的那几句莫名其妙的话:“哎!天要刮风啦!风越刮越大啦!”他的这句带瑞典口音、不明不白、答非所问的话,几乎使琴恩觉得,这似乎是他会说的唯一的人类语言,因此,琴恩也不再想从他那里问出什么来了。每次他送来那些不干不净的饭菜,琴恩看了都要作呕,尽管如此,琴恩仍是不忘记客气地向他道谢。

放逐泰山到丛林岛上以后的第三天,“金凯德”号来到了一处停泊地,这里是一条大河的入海口。船下锚停稳之后,罗可夫突然跑到琴恩的舱房里,装出一副很有礼貌的样子对琴恩说:“我们已经到达目的地了。你对这一带可能很熟悉,因为那个光屁股的野人,就是在这一带丛林里长大的,他曾经像个野人一样,跟他那帮野兽伙伴一起咆哮游荡。但是,我可是个有身份的人,不但出身白贵族血统,而且是在高尚的教养下长大的,可以说是个名副其实的有身份的男人。”罗可夫得意洋洋、忘乎所以地夸耀着自己,一边说,一边观察着琴恩的神色。见琴恩面无表情地听着,他又厚起脸皮接着说:“对您,亲爱的琴恩,我将献上我的一份爱情。这可是一个有文化的、举止优雅的人的爱情。对于这样一个人的爱情,我知道你一定会为失去它而下嫁一个可怜的人猿痛苦万分。我是爱你的,亲爱的琴恩!只要你说一个‘好’字,你就再也不会感到痛苦了,就连你的孩子,也会毫无损伤地回到你的怀抱。”

罗可夫正滔滔不绝地说着这些恬不知耻的话,正好安德森给琴恩送饭来。他听到船舱里有人讲话,不由得停住了脚步,把长在细长脖子上的小脑袋一歪,眯着一双促在一起的小眼睛,佝偻着腰,站在门外偷听,很有兴趣地想听到什么秘密。

罗可夫讲完了那一大堆不知廉耻的话,看着琴恩的脸,静静地等待她回答。琴恩又惊讶又气愤,耸了耸肩说:“罗可夫先生!你今天这一席话,未免太唐突了吧?你这个人也有点自作聪明,难道你不想一想,我既然已是克莱顿爵士之妻,岂能仅仅因为听了你不杀我的诺言,为了苟全性命,就满足你的愿望而改嫁你!罗可夫先生!以前我还只知道你是个恶棍,今天我才领教了,原来你还是个只知有己、不知有人的浑蛋加流氓呢!”

罗可夫听了琴恩这段义正词严的话,在他那从不知羞耻为何物的脸上,居然也浮起了一层红晕,但他并不因此而死心,还想换用一种方法,于是他向琴恩面前逼近一步,低声喝道:“你这个人,不要嘴硬,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你既有胆量骂我浑蛋,今天就让你尝尝浑蛋的厉害,我倒要看看你能逞强到什么程度。你不听我的话,我可以杀了你的爱子杰克,并且当着你的面,把他割成碎片,挖出他的心脏来给你看。到那时你才会知道,我罗可夫不是轻易能让人侮辱的,你可要好好掂掂轻重啊!”

琴恩听了罗可夫这一段恫吓的话,往离罗可夫稍远的地方走了一步,镇静而坚定地说:“你不必这样絮絮叨叨,你是说来吓我的也好,你真要这样办也好,都随你的便。只是,要我遂你的心意,改嫁给你,那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的。我的孩子现在还年幼,我不能断言他将来会怎么样。但是,我是他的母亲,有一点我可以断定,那就是:他将来长大成人了,他宁愿死,也决不会愿意他的母亲为了苟全性命而屈尊委身于一个流氓。我既爱我的儿子,我就不能让他抱恨终身。如果我真照你的话做了,那将让他到死也无法抬头做人!”

罗可夫原想,母子连心,用杰克来威胁琴恩,料定她只有屈从,哪知一点效果也没有,反而被琴恩抢白了一顿,这是他完全没有想到的。他原先的如意算盘是:把琴恩母子都掌握在自己手里,然后带他俩到欧洲去,就足可以扬眉吐气向人夸耀,爵士夫人都做了他的内室,他当然能够随心所欲地实现他蓄谋已久的报复计划了。哪知琴恩完全不像他想的那样,对泰山和杰克的感情坚定不移,她说话的声音虽然不高,但语气却是斩钉截铁,听得出来,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罗可夫恼羞成怒,于是撕下伪装,不再装斯文,向琴恩逼近一步,脸上的肌肉抽搐着,像野兽一样,向琴恩直扑过去,用双手掐住她的脖子,想把她按到床上去。

正在这时候,舱门呀的一声开了。罗可夫一惊,不由得松了手,跳起来一看,进来的原来是那个瑞典厨子安德森。他走进舱房后,表情木然,似乎什么响动也没听见,一双小眼睛,带着愚蠢的神情,嘴巴半张着,似乎想说什么,又不像要说什么的样子,慢悠悠地走到舱角的小桌前,把琴恩的午餐摆好。

罗可夫怒目圆睁地喊道:“你这个时候来干什么?怎么一声不响就进来了?给我快滚出去!”

安德森闪着一双小蓝眼睛,脸上带着傻笑,看着罗可夫,嗫嚅着说:“要刮风了,风越刮越大了!”一边说着,一边漫无目的地把几个菜盘在桌上移过来移过去,磨磨蹭蹭,就是不走。

“你给我快点滚出去!再不走,我可要把你扔出去了!”罗可夫怒吼着,走过去想抓安德森。

安德森没有反应,还是傻笑着,他的一只手,却向挂在油围裙上的一把厨用佩刀摸去。

罗可夫看到了他这个动作,心里已有几分胆怯了,不想把事闹大,只好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于是转过身去对琴恩说:“我刚才跟你说的话,你好好想一想,我再给你点时间,最迟到明天早晨,必须给我一个圆满的答复。何去何从,你要认真考虑一下,你胆敢再像今天这样,我会把船上其他的人都遣上岸去,只留下你、杰克、鲍勒维奇和我。我希望你不要执迷不悟,不然,到我杀你儿子的时候,你再求饶,我也不会理你了!”

罗可夫上面这一段话,完全是用法语说的,他以为安德森是绝不会听懂的,所以根本没把这个瑞典厨子放在心上,说完,他就走出船舱去了。其实,罗可夫想错了。他走了之后,安德森回过头来,看着琴恩,他平日那副半疯半憨的神情此时竟一扫而光,露出了一种琴恩从未见过的机警,脸上带着胜利的微笑说:“他拿我当傻子,哼!他自己才是天字第一号的傻子!我是懂得法语的。”

琴恩吃惊地看着安德森,说:“他刚才说的话,你都听懂了吗?”

安德森笑着回答:“是的。”

琴恩继续问道:“那么说,你是听到了声音,特意来保护我的?”

安德森说:“是这样的。因为这么多天来,我一直在观察你,你是个好人,你对我很好,而罗可夫这个俄国恶棍,只把我当条狗看。夫人!我决心帮你,你等着,我会救你出去。非洲海岸这个地方,我来过好多次呢!”

琴恩说:“安德森先生!罗可夫是不会放过我的,你怎么救我呢?”

安德森这时没有正面回答琴恩的话,又恢复了呆头呆脑的样子说:“要刮风了,风越刮越大了!”说着,开门出去了,又回到左面他自己的船舱中去了。

琴恩虽然不敢相信那厨子能救她,可是她对安德森是心怀感激的,自己身陷仇人的魔掌中,居然有这么一个热心肠的人暗中站在自己一边,紧要关头能帮助自己,这已经是意外的幸运了。她自从上了“金凯德”号船之后,没有一天不在愁苦之中,今天听了安德森的一席话,总算有了一线希望。

在这一整天里,罗可夫没再来,安德森来送晚饭时,也没有说什么。琴恩想再问问他,他却又恢复了痴呆的样子,嘴里还是那两句话:“要刮风了!风越刮越大了!”

到了饭后,他来收拾餐具的时候,才低声对琴恩说:“夫人!今天晚上,请你不要脱衣服睡觉,而且准备好一条绒毯,等一会儿,我来领你出去。”

他说完就匆匆往外走,琴恩拉住他问道:“我的孩子呢?如果他不能和我一起走,我是决不走的。”

“你照我说的去做就是了,我会替你想得很周到的。别再多说什么,在这儿多说话是危险的,若被他们察觉了,咱们就都走不成了!”

琴恩等他走了之后,坐在床边,前前后后地琢磨这件事,总觉得半信半疑,心里很不踏实。安德森的话到底是真是假?这个平日呆头呆脑的人,今天忽然自告奋勇,究竟是真心救我们母子,还是有别的意图?假如真跟他走,会不会逃出虎穴又入狼窝?看这个瑞典人,平时装疯卖傻,今天早上忽然露出机警的真面目,听他说的话,看他的举动,不像跟罗可夫是一路人。早晨罗可夫逼自己时,自己也偷眼看见他的手在向刀子摸去,看来,他的侠肝义胆,倒像是真的,平日不露真面目,恐怕是有意的。这样一想,觉得还是跟他走好,无论如何,总比坐等罗可夫摆布要好得多,先逃下船去,再见机行事。不过,杰克如果不能离开“金凯德”号,自己是决计不走的。琴恩拿定了主意,心也定了下来,于是就和衣而卧,把绒毯也准备好,卷起来放在手边。等到入夜之后,全船都静悄悄的,似乎所有的人都入睡了,琴恩一直焦急不安地等待着。到了半夜,才听到舱面上有极轻的脚步声,向自己的舱房走过来,琴恩侧耳听着,有一阵,什么声音都没有,过了一会儿,才听到有人在拨自己的舱门。

琴恩连忙起身走到门口,迟疑了一下,轻轻拉开门闩,安德森很快地侧身进来,只见他披着一件大衣,手里抱着一捆东西,看起来像是床上的卧具。安德森举起一只手,把食指竖在嘴唇前,琴恩明白,这是告诉她不要出声。

安德森快步走到琴恩身边,把那一捆东西递给她说:“抱上这个,这是你的孩子。你千万可别发出声音来!”

琴恩赶紧从安德森手里接过杰克,见孩子已静静地睡着了,就紧紧地把他抱在怀里,几乎失去的孩子又回到了自己身边,心里说不出的悲喜交集,忍不住两行热泪,从她那憔悴的面颊上流了下来,落在孩子的小脸上。

安德森低声地催促着说:“赶快走吧!我们可不敢在这儿多耽搁!”

他把琴恩准备好的绒毯和自己的绒毯都卷起来,放到舱外,他就领着琴恩走上船舷,只见有一只小船,早已停泊在那里了。他叫琴恩先从软梯上下去,为了让她走得方便而安全,他把孩子接过来抱着,又回身把绒毯挟在腋下,也紧跟了下去。两个人都安然下到小船上之后,他把缆绳解开,叮嘱琴恩抱好孩子,坐在船头,自己荡起双桨,尽可能不出声音地划着小船,离开“金凯德”号,向着乌干壁河前进。看安德森迅捷而熟练地划行,似乎这一带水路他非常熟悉;他毫不迟疑,一直向前划去。大约半个小时之后,月光从云里透出来了,射在水面上,在船的左面,乌干壁河口已经遥遥在望了。安德森把桨横了一下,小船就进了河口。琴恩十分不解,安德森分明是瑞典人,他怎么会熟悉这里的路径呢?她不会想到,安德森是个有心人,他在白天早已谋划好了,托词去采购食品,到乌干壁河上游探察好了路径,而且用了一些礼品,和一个小村的酋长约定好,因此,现在他才如此胸有成竹地前进。

这时天上虽然有明亮的月光,但河两岸的丛莽都是些参天的老树,把河道遮得密密实实,所以周围是一团漆黑。有许多倒挂下来的树枝,裹着藤萝,低垂在河面上,习习的凉风,吹送着清爽的夜气,令人感到很舒适。但琴恩却无心欣赏这幽静的夜景,因为她已发现周围有许多可怕的东西:水面上的鳄鱼,被桨声和浪花惊动,缓缓地潜入河底;河马要胆大些,披着水草,时不时地探出头来窥探一下。丛林之中,远远能听见各种吼叫的声音:豹子和狮子的咆哮怒吼声,夹杂着许多不知名动物的狂叫声,让人心惊胆战。

琴恩把杰克紧紧抱在自己怀里,吓得全身瑟缩地蜷伏在船底。她知道已经进入无人的蛮荒地区了,前途未卜。但是,杰克毕竟在自己怀里,这一点总比在“金凯德”号上听任罗可夫摆布好,至于今后如何,她现在暂时不想,只管听天由命了。她此时最急切的愿望,就是仔细地看看孩子,这个离开自己多日的孩子,现在到底是什么样子了?不知罗可夫一伙虐待他了没有?她多次掀开绒毯,可都因光线太暗,看不清楚。凭着母亲天生的敏感,她总觉得杰克瘦了许多,她只有把他紧紧地搂在胸前。

大约到了下半夜三点钟的样子,安德森把小船划到岸边,借着月光,可以看见岸上有个空场,隐约望见空场再过去有个村子,村中有许多茅屋,屋外用栅栏围着。安德森在这里停了船,上岸之后,听村落里寂静无声,似乎人们都在梦中,喊了许久,村里才有人醒了,出来接应。这个村子,就是安德森白天来过的。这时岸上很黑,看不清村落里出来的人的脸,听他们说话的声音,似乎挺可怕。安德森扶起抱着孩子的琴恩上了岸,又把船缆拴好,拿了绒毯,领着琴恩,随来人往村里走。到了村子的大门外,有一个女人出来招呼,安德森问过之后,才知道她是酋长的妻子。她请他们去酋长的茅屋里去过夜,安德森估计琴恩会害怕,就婉言谢绝了,说自己喜欢睡在外面地上,那女人也不再勉强,便回自己的茅屋里去了。

安德森等酋长的妻子走了之后,才告诉琴恩他为什么不主张住在茅屋里,因为茅屋里虫蚁太多,反不如外面舒服。他边说着边帮琴恩打开绒毯,请她睡下,自己也打开绒毯,在离琴恩远远的地方睡下。他可能由于白天太累了,一躺下就睡熟了。琴恩却从来没有住过这样的地方,加上不免有点提心吊胆,很久都辗转难眠。后来她实在太疲乏了,才搂着杰克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他们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

琴恩向四周看了看,见有一群土人正围着自己,有二十多个,而且都是男人,正在好奇地打量她和安德森。看他们的衣着打扮,真是奇形怪状。琴恩从他们的眼神中,虽然能看出没有恶意,不会加害他们母子,可是面前站着这么一群野人,琴恩心里还是有点害怕。

其中有一个土人,拿着一个装着羊奶的葫芦,递给琴恩。琴恩看了看,那葫芦被煤烟熏得乌黑,葫芦嘴上还残留着已干的奶汁,看着实在肮脏。她虽然不想用手去接,但明白对方是一番好意,不好谢绝的,就笑着点了点头,勉为其难地去接那个葫芦。土人没有见过琴恩这种有教养的贵族妇女,又见她彬彬有礼,笑容可掬,自然而然地对她产生了一种敬意。刚才递葫芦的那个土人,走到琴恩身边,用双手捧着葫芦,意思是让琴恩凑上嘴去喝。当他一走近,琴恩马上闻到了他身上特有的一股膻气,几乎忍不住要呕吐。安德森已经看出来了,忙走过来解围,他自己接过葫芦喝了一口,然后交还给那土人,并且拿出一串蓝色的假珠子,送给他作为礼物,以示谢意。

这时太阳已经渐渐升高了,孩子却还睡得很香甜。琴恩不愿吵醒他,所以不敢揭开绒毯来看。后来,酋长也走了过来,看见他的部下围着琴恩,就命令他们走开,他自己站在那里,和安德森闲谈。琴恩几次想揭开绒毯,看看离开自己已经很久了的杰克,但她怕强烈的阳光刺着孩子的眼睛,所以还是忍耐着。这时,琴恩才有暇注意安德森和酋长的谈话,仔细一听,才知道安德森原来也会讲土人的话。

现在琴恩有了闲暇时间,她开始琢磨安德森这个人了。安德森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呢?过去在船上的时候,她以为他若不是个傻子,也是个精神病人。可是这一天一夜之间,才发现他不但懂英语和法语,居然还会说非洲土话。这在很大的程度上改变了她对他的看法,从前,她无法断定他是不是罗可夫一伙的,但总觉得他靠不住,起码,是个没有多大用处的人。如今从这二十四小时的经历看来,他不但不疯不傻,而且不像个坏人。只是,到底是萍水相逢,他这次肯冒着风险救自己,究竟是不是出于古道热肠、见义勇为,现在似乎还不能下断语。不知他过去是做什么的,从他外表看,又不像个上流社会的人。他救自己是不是还有别的意图,现在还没暴露出来呢?

她正在做各种猜测,杰克醒了。她久已盼望要看看孩子,这时她感到毯子里微微动了,她迫不及待地揭开绒毯来看,只见杰克舞动着小手小脚,嘴里还不停地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看见琴恩,似乎认得,脸上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此时琴恩心里的快乐,真不是言语所能形容的。

这时,恰巧安德森转过头来,看见琴恩站在那里,双手把孩子举在头顶,双眼中闪动着无限喜悦的光芒,在仔仔细细观察着孩子的整个小身躯。

他忽然听到琴恩轻轻地喊了一声,只见她双腿一软,颓然地跌倒在地,晕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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