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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遭难的人们

威廉·克莱顿晕过去之后,隔了许多时间才醒过来,只觉得浑身湿透了,像在水里泡过一样。他还以为自己在做梦。睁眼仔细一看,原来是下过了一场大雨,他晕过去倒在船板上时是脸朝天的,不知不觉已经喝了很多雨水,身上比以前舒服多了。他慢慢地举起手来,把湿透的衣襟抓过来,又吮吸了一会儿,勉强支撑着能坐起来了。他看见瑟朗也晕倒了,横在自己腿上;琴恩离他约有十步光景,也晕倒在船底,一点声音也没有。克莱顿知道琴恩已经处在很危险的境地,赶快推开瑟朗,爬到琴恩跟前。他从船底上捧起她的头来,看看她还有没有呼吸。这时的克莱顿,不觉心头一酸,眼泪不由自主地滴了下来,可怜这样一个美丽而有教养的姑娘,此时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呼吸已十分微弱,怎能不令人难过呢?克莱顿抱着一线希望,扳开她青肿的嘴唇,拿自己淋湿的衣襟,拧着使它滴下水来滴在琴恩嘴里,试图润湿她的喉咙,以挽救她的生命。

威廉·克莱顿含泪观察着她,等了好一阵,才见琴恩眼睛微微动了一下,似乎费了很大力量,才把眼睛睁开了一半。威廉握着她那瘦得像枯柴似的手,替她揉着,手上才见了点血色。他又挤出几滴水,滴进她口中。她慢慢睁开眼,向他呆望了许久,好像在努力回忆着什么。最后她微笑着说:“有水了吗?我们可以活命了吗?”

“下了一场大雨,暂时给我们解了干渴。”

琴恩问:“瑟朗呢?他没杀死你吗?难道他自己死了?”

克莱顿说:“刚才他枕在我腿上,我把他推开了,不知道他死了没有。如果他没死,这场雨也能救了他……”说到这里,他忽然住了嘴,怕他们之间残杀、吃人的事会惹起琴恩伤心,其实他并不知道,他和瑟朗在昏过去之前的一段对话琴恩都听到了。她问:“他现在在哪里?”

克莱顿向瑟朗躺的方向指了指,两个人默然了许久,都没有开口。后来还是克莱顿打破了沉寂,说:“我过去看看他,给他点水,也许可以把他救醒。”

琴恩抬手拦住了克莱顿,说:“不要!你去救醒他,他岂不还要杀你?如果他死了,就让他平静地死去算了,这样人面兽心的家伙,死了也没什么可惜。况且,你若被他杀了,丢下我一个,我更没有力量对付他。”

克莱顿听了琴恩的话,也觉有理,不免犹豫起来,但总觉得见死不救,似乎太不应该。他正在踌躇之间,偶然一抬头,万分意外地看到了陆地的影子,这可真是绝处逢生了!他忍不住惊叫起来:“看!琴恩!快看!陆地!陆地就在我们前边了。”

琴恩听了,挣扎着起来,抬头往远处望去,果然在距离不到一百英尺的地方,已能看到一片黄色的沙滩了,更远的地方还有着浓密的森林。

琴恩说:“现在你去救瑟朗吧!”因为她觉得能上岸,就不难找到食物和水,不必再怕瑟朗为活命而想吃人了,救活他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克莱顿费了好大力气才用雨水把瑟朗救醒。当瑟朗睁开眼时,船已搁浅在沙滩上了。克莱顿跳上岸去,先把缆绳拴在一株小树上,这时大家心里的高兴,真是语言难以表达的。

上岸之后,克莱顿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到附近丛林中去采集野果,就像从前泰山在丛林里做的一样。他自己先就地吃饱,然后尽可能多带一些回船去,分给琴恩和瑟朗。

这时候,炎炎烈日又晒起来了,他们身上被晒得火辣辣的。琴恩提议到岸上去找个地方躲一躲,于是克莱顿扶着她,到离船不远的树荫下倚树而坐。海上这么多天来的奋斗,已经使他们筋疲力尽了,一到树荫下,三个人都躺在地上熟睡起来,一直睡到天黑。

他们三个人住在海边,不觉之间,一个月已经过去了。经过一个月来的休养,克莱顿和瑟朗的体力,好像已经恢复了。他们找了一棵合适的树,在树上合力搭了一间离地很高的小屋,可以躲避野兽的袭击。白天找些野果,或捉一些小动物充饥,晚上就躲入这半屋半巢的小屋里。入夜睡觉的地方,分成两个部分,琴恩独占一部分,克莱顿和瑟朗合住另一部分。这树上的小屋,虽然简陋,布置得还算舒适,底层是用象耳叶铺的,松松软软,用小树枝把中间隔开,上面用树枝搭成篷状,再用树叶覆盖,以避风雨。

俗话说“江山易改,秉性难移”,这话实在是若干代人从生活实践中总结出来的。才过了不久的太平日子,瑟朗奸恶刁猾的恶习又显露出来了。有两次克莱顿竟和他打了起来,因为他对琴恩太过分无礼了。克莱顿体力不能算好,不能制服瑟朗。琴恩面对这种情况,心里十分难过,有时不免想起泰山来,觉得假如有他在,不要说这个下流小人,就是毒蛇猛兽也当不了一回事。若是照目前这样下去,虽然克莱顿经常见义勇为,打抱不平,但他性格身体都不能算强,终究不是这俄国流氓的对手,自己又是个女子,长此以往,可如何是好?有一次,克莱顿去找水,走远了,瑟朗又对她说了些极为无礼的话,琴恩终于忍不住了,说:“可惜你说的那位泰山先生掉到海里去了,现在如果有他在,绝不容你如此放肆!他是同你和海兹尔小姐在开普敦一起登船的,你不会忘记这个人吧?”

“你也认识这个畜生吗?”瑟朗用一种轻蔑的态度说。

“我只知道他是一位高贵的上流人物,是一位有道德的君子。”

瑟朗听琴恩如此赞扬自己咬牙切齿痛恨的人,心里很不是滋味,于是捕风捉影地造了一些谣言来中伤泰山。他说:“君子?好个伪君子!我可见识过他的道德!简直不如畜生!而且是个最怯懦、敢做而不敢当的人。有一次,他极不知耻地引诱一个有夫之妇,被她丈夫知道了,要约他决斗,他吓得不敢答应,还居然把罪名都推到那个女人身上。后来她丈夫死死追寻着不肯罢休,他被逼无奈,才不得不乘船逃走。亏你还称他为君子,这件事我知道得非常详细,而且千真万确,因为那受了愚弄的女人就是我的亲妹妹。我本来不打算把这件事对任何人说起的,一来宣扬出去,我妹妹脸上也不光彩,二来这畜生已自杀了,我何必还给他扬恶名?现在,你既然把他捧得这样高,我就不能不把这些都说出来了。冤家路窄,偏偏在船上遇见了我,他心里明白我会揭他的老底,我约他第二天早晨用刀决斗,他自知逃不过我的手心,才被迫无奈、跳海自杀了。”

琴恩听了,毫不迟疑地说:“凡是神智正常的人,谁都会看得出泰山的人品,也会看得出你的人品,任何人都不会相信你这番话。”

瑟朗说:“随便你信不信,事实总是事实。他为什么改名换姓?这件事你怎么解释?”

琴恩依旧摇摇头说:“反正我无法相信你那篇鬼话。”她对泰山的信赖,并未被瑟朗的一席话所动摇,但对瑟朗最后提出的问题,她也不能不有所疑虑,为什么泰山对海兹尔小姐也说自己是伦敦的约翰·考德威尔呢?

离克莱顿和琴恩他们所住的地方再往北五英里就是泰山的海滩小屋,可惜他们一点也不知道。再从海滩小屋向北走几英里,在茅屋里住着十五个人,就是失散了的另外三条救生艇上的人。他们比克莱顿这条小船上的人命运好些,在游艇沉没之后,他们趁风平浪静,一直向东驶去,第三天就登岸了。这三条船上的人都以为克莱顿那条小船或许会遇救,不久会带了大船来救他们。他们的食物还是从泰宁顿的船上带去的,他们根本不知道克莱顿船上没有食物。他们的船上还有枪,随时可以猎取些小的野生动物,所以他们绝不愁缺少食物。

只有波德教授像是根本没遇到什么海难一样,脑子里只装着他想研究的东西,整天还是搞他的学问,此外什么事也不管。他也欢笑如常,因为他断定女儿一定会遇救的。可是,这个小团体里另外的人都不时为这位老先生担心,有时他天真得像个孩子,一不留神就一个人窜到丛林里去了。有一天,菲兰得气喘吁吁地跑来对泰宁顿说:“我真拿这位波德教授没办法!今天早晨我才离开他不到半个小时,我回来时就不知他的去向了。你猜他到哪儿去了?他竟独自驾着一艘救生船,拼命向海里驶去,离岸已有半海里了,他一个人划得还很起劲,你说这有多危险!我赶快叫了一个水手放开另外一条小船去追他。好容易追上了他,谁知他倒大发脾气,对我嚷起来:‘你为什么要妨碍我的行动?各人有各人的自由,更何况我有非常重要的事呢!我昨晚在树林里发现了一样东西,觉得有疑问,所以要赶回纽约去取本书来查查,这可以证明我的一条理论呢!你有什么理由干涉我?’ 我费了好多唇舌,才连哄带劝地把他劝回来。看这样子,真让人无法放心,我看,得有人时刻守着他才成!”

至于海兹尔和她母亲,平日养尊处优,实在过不惯这种野外生活,心中非常忧郁。到了晚上,丛林里野兽乱吼,她们连觉都睡不安稳。她们有时想起琴恩、克莱顿、瑟朗他们,又不免为他们的安全担心。还有那黑女仆爱丝米兰达,常常哭泣,总不放心她亲爱的琴恩小姐。

泰宁顿却是很关心海兹尔母女,常常想出各种方法来安慰她们。游艇上同来的水手都还服从泰宁顿的指挥,因为他恩威并用,处理问题公平妥帖,所以水手们也都安分守己,没有人胡乱滋事。如果这里的十五个人有机会看到在他们南边相距几英里的地方那两个穿着破衣服的人,他们恐怕会认不出这就是“爱丽丝女士”号游艇上失散的伙伴吧?

克莱顿和瑟朗因为常到丛林去采野果,衣服总是被树枝和荆棘挂破,现在几乎是衣不蔽体了。琴恩不大做这些艰苦的工作,倒还和从前差不多。

克莱顿见到琴恩总感到不好意思,所以把猎来的兽皮储存起来,用树枝把它们撑开,刮去油脂、晒干,再用荆刺做针,干草当线,虽说做起来十分费劲,然而总算连缀起来,勉强做成一件衣服了。但这种衣服是没有袖子的,一直拖到脚跟,可以说是奇形怪状。后来瑟朗也依样画葫芦,做了一件。两个人如此着装,简直像野人一样。

这样平安地过了两个月,不幸的事又发生了:瑟朗患了疟疾,睡在树上的巢里,盖着树叶,整天呻吟。有一次克莱顿到林中寻找食物,去了很久,琴恩在树上望见他回来了,下树来迎接他。但见在克莱顿身后,竟跟着一只硕大的狮子,眼看就要向克莱顿扑过去了。克莱顿却没发觉身后有东西,他迎着琴恩走来。琴恩急得惊慌失措,只睁大了眼睛,呆望着克莱顿,连喊都喊不出来了。克莱顿发现琴恩脸上的神情不对,回头一看,原来一只大狮子离他最多只有三十步左右了,他一下子吓呆了,不知如何是好。

饿狮怒吼一声,向他扑了上来。

克莱顿狂喊一声:“快跑!”提醒琴恩快逃走。但琴恩已吓得面无人色,两腿也不由自主了,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像被钉子钉住了一样。

瑟朗听得下面吼声加喊声,探头一看也吓得魂飞魄散,脱口用俄国话喊道:“快跑!快跑!不然只有留我一个人死在这里了!”他说着就抱头大哭起来。狮子忽然听到树上有声音,抬头望去,扑的动作自然就停了下来。克莱顿现在完全可以乘机逃跑或抵抗,可是他已经吓坏了,转过身,背向着狮子,蹲在地上,抱头等死。琴恩在恐惧中看见他,心想:他为什么这么怯懦呢?就是死,也要死得勇敢一点啊!如果换成泰山,他一定会和狮子决一死战。

这时,狮子又张牙舞爪,第二次扑上来了。琴恩跪下,闭目祷告,不忍看这狮子吃人的场面,瑟朗干脆吓昏过去了。还没等狮子扑上来,克莱顿已吓得双腿打颤,动都动不了了。

琴恩闭着眼,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她睁眼一看,惊奇得像在做梦一样,低声喊道:“威廉!你看哪!”

克莱顿许久才敢抬起头,慢慢试探着转过身看那狮子,他一下子也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原来,快扑到他身边的那只狮子,不知怎么竟死了!他站起来细看,狮子身上中了一枝毒箭,从右肩进入,穿过了心脏。克莱顿又转过身来看琴恩,她连急带吓,已经瘫软无力了。于是他走过去,扶着她站起来,让她的头靠在自己肩上,他想低头去吻她,以庆贺这次神奇的死里逃生。

琴恩轻轻推开了他。

“请你别这样,威廉!”她说,“在刚才这短短的时间里,我好像生活了一千年,在死亡面前,我终于学会了该怎样生活。我没有必要再伤害你,可是,我真的再也无法忍受那勉强婚约而产生的虚假的忠诚,因而在一种不可能的处境中继续生活下去。经过了刚才那个生死攸关的危险关头,生活现实教会了我,不能再欺骗你和我自己了,如果再回到文明社会里,让我做你相称的妻子,那才是毫无价值的诺言呢!”

克莱顿听了,惊愕地叫了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们幸运地得救,难道你惊吓得神经失常了吗?你只是神经有些紧张吧?也许明天你又会完全恢复正常了。”

“不!我认为现在的我,比过去一年里的任何时候都正常。”她回答说,“刚才的事,使我再一次记起那个勇敢的人,他确实给过我真实的爱情,可是,到我明白这一点时已太晚了。他现在如果死了,我绝不会再嫁给别人,我肯定不愿嫁给一个比他胆怯的人,我不会怀着轻蔑的心去嫁给一个怯懦者。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是的。”他不禁面红耳赤地低下了头,惭愧地说。

到第二天,却又有一次厄运袭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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