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我车丢了。”姚大力低着头，小声小气地对李凤说。
“又丢了？”李凤快被气疯了，“这都丢了三辆车了。”
“没办法，不是我想丢，关键是总有人偷啊。”
“有人偷你不会小心点，不会不骑车。”
“有车不骑，买它还有什么用啊。”
姚大力极希望父亲能站出来圆个场，以往的案例充分说明，姚山河在这个时候的一句话，总是能起到化解矛盾的作用，这也是他的例行工作。姚山河果然不负众望，他先是对李凤好言相劝了几句，又代替姚大力说下回肯定注意点，两头就基本达成了停战协议了。
女人的性格是反复无常的，姚大力趁母亲还没有再次唠叨之前，迅速溜回了自己房间，把门一关，自己看起书来。
姚山河心里有事，总是坐立不安。李凤看出他的心思，便关切地询问起来。可是姚山河并没有做好把心里的事情对李凤说的准备，突然被询问，他有点不知所措。
“到底怎么了，跟个赶集的似的，来回走什么呀，抽烟就坐那抽呗。”
姚山河果然按照李凤的指示，坐在了沙发上，可见他脑子里已经完全被那件事占据了。
“铁柱今天给我打电话了。”姚山河说。
听到铁柱这两个字，李凤的心有些被触动了，那种本能的反应在告诉她，姚山河的这个亲弟弟给他打电话，十有八九不是什么好事。
“什么事啊？”
“借钱。”姚山河的回答言简意赅，可是这个回答足以令妻子震惊和不安了。
“他怎么又借钱，上次借的还没还呢。”李凤的言外之意是不要借，但姚山河听不出话外的意思。
“上次那点钱，我也没打算让他还，再说他肯定能还。”
“我不管了，反正借不借你自己拿主意吧。”
李凤起身走进了卧室，好像真的不想过问此事了。可是姚山河清楚得很，自己的妻子是不可能对这件事置之不理的，他太了解她了。姚山河唯一要做的就是在客厅里抽烟，看看报纸，晚一些时间再上床睡觉，或许可以避免躺在床上被妻子拷问的危险。
一个人的时候，姚山河想事情的思路就比较开阔了。他能够从头到尾把自己的家庭规划设计一番。他的妻子，他的孩子，他远在南方的弟弟和弟妹，还有他们的小女儿。他也知道一个男人若想将这些家庭成员全部照顾到，自己必须要达到一个很高的高度才行，要有足够的资本，否则只能是一纸空文。
姚山河现在有一个小厂子，虽然生活也算是小康水平，但是他觉得要想达到自己给男人设定的一个标准，这点小事业还远远达不到他的要求。他需要走动，需要结识人脉，这些都需要花钱。所以不仅仅是李凤对是否借钱给姚铁柱一事表示担忧，他自己也有点拿不定主意。而他跟妻子不同，妻子只是出于对金钱的吝啬，他要面对的则是更多的困惑。
姚大力在房间里并没有听到太多父母之间的谈话，但是他听到了铁柱两个字，很自然地想到了他的表妹姚瑶。姚大力平时的生活总是“丰富多彩”，再加上他被老师和家长的批评和管束，这些都占用了他大量的精力和时间，导致他有时都忽略了自己还有这么一个表妹，还有他多年不见的叔叔和婶子。对于姚铁柱这一家子，姚大力几乎没什么印象，他只记得在他很小的时候，叔叔经常来他家逗他玩，至于婶子和表妹，那都是叔叔只身前往南方之后的产物了。
姚山河借姚铁柱钱的事情，姚大力是知道的，他不愿过问大人间的事情，所以他从来没在爸妈面前提起过。但是从这些事实上能推断出，叔叔在南方过得并不踏实。他唯一不理解的是既然过得不好，为何不回来呢。男人的自尊和面子真的就那么重要？
姚山河经过深思熟虑，就这么一个亲兄弟，说什么也不能不帮。于是他经历了妻子的委婉阻挠，最终还是把十万块钱给姚铁柱汇了过去。这一汇过去可就出事了，使好事变成了坏事。
就在钱汇过去不久，姚山河在教委的同学，告诉姚山河一个令他喜出望外的消息，姚大力有希望到衡阳二中念书了。据可靠消息说，二中的校长还有三年就退休了，在退休之前，很想改善一下自己的经济条件，于是这一届的借读生很有可能会非常多。当然，天下没有白给的午餐，借读需缴纳的费用也是价格不菲，三年共六万块钱，而且要一次性付清。姚山河得知这个信息之后，肠子都悔青了。他不敢跟李凤说，倘若李凤知道了这件事，等待他的可不是委婉的指责了，而是轰炸机般的狂轰滥炸。姚山河暂时把这件事隐瞒了下来，作为一家之主，他的一个基本生活原则是报喜不报忧。
姚山河以为这是他犯过的唯一的错误，但是坏事情却接踵而至，就在这个时候，东方红私立高中给姚大力寄来了录取通知书，这也就意味着又要交出一笔学费了。虽然学费不是很高，第一年的学费需要九千元钱，可是姚大力一时半会拿不出这些现金。他和李凤各有一笔存款，他的十万块钱存款全部汇给了姚铁柱，假如他跟妻子说用她的存款来交学费，很容易引起妻子的怀疑。于是他决定暂时跟朋友借这笔钱来支付学费。
其实姚山河有些过于一意孤行了，在这一系列事件上，他没有跟家里人商量，尽管事情最后也顺利解决了，但是通过这件事，他也汲取了一些生活经验，有时候他也应该多跟妻子沟通，多听听家人的意见。姚山河这个人之所以能在未来的事业上取得一点成就，靠的就是他这种善于自我反省的习惯，这个优点使他不会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至少不会跌倒多次。就在他用借来的钱帮姚大力交了第一年的学费之后，不久姚铁柱就给他汇款两万块钱，并在电话里表达了对亲哥哥的感激之情。
“铁柱，你还想在外面漂泊多长时间啊，真不考虑回来？”以前，姚山河跟弟弟通电话，基本上不提这些事情，但是他现在觉得有必要劝劝他了。
“哥，你不懂，人一旦出来，总想干成点大事，就算回去也好体体面面的，你让我现在怎么回去啊。”
“你跟谁体面啊，家也搬了，以前的老邻居想见一面都找不到人，咱们姚家就剩我们哥俩，你体面给谁看呢，给你嫂子看？”
“我现在回去，嫂子也会瞧不起我。”
“她不会，你想多了。”
姚铁柱不说话了，他想不到如今的衡阳已经不是当时那座民风淳朴，重工业气息浓厚的传统北方城市了，在大力发展经济的大决策下，很多情况都改变了。姚山河也不能完全理解姚铁柱的想法，毕竟他从小到大都没有离开过衡阳，一个人漂泊在外所必须具备的那种心态，他是不曾体会到的。一个人，在家里代表的是自己，到外面代表的是家庭，到其他城市则代表家乡，到了国外，代表的就是他的祖国，倘若到了外星，代表的则是整个地球了。姚铁柱就是这么想的，所以他有不回家的理由，因为他不想让家乡人民瞧不起他，尽管家乡人民都不知道他是何方神圣。
姚山河丝毫不知道，就在他俩通电话的时候，姚铁柱已经携家带口从南方来到了北京。那时候，从东北走出去的人大多都选择北上广这三座城市，姚铁柱却不走寻常路，跑到了湖南省株洲市，其实他也只是沿途经过那里，就被当地的城市氛围给感染了。姚铁柱更适合做一个旅人，而并非一心想做事业的创业者，要说他的性格和作风，只需要从姚大力身上就能找。姚铁柱当年成绩很差，初中毕业就不再念书了，他先是在家乡做了点小买卖，摆摊卖零食，赚了两年钱，于是就买了火车票，临走前跟父母大吵一架。但是到了上火车的时候，他哭了。因为原本极力反对他出去闯荡的母亲告诉他，在外面要好好发展，实在不行就回来。父亲的眼里也噙着泪，他看得一清二楚。姚山河并没有多说什么，只说了路上保重，一切感情都包含在这简短的四字当中了。
“我会回来的，你们放心吧。”这是姚铁柱临上火车前说的唯一的话。
很可惜，他没有兑现这个承诺，原因就是他当时的理想太大，这个理想带给他太大的包袱，他想带着胜利的喜讯回来，可是他哪来的喜讯呢。他在株洲做了整整一年的饭点后厨，还不是厨师，只是个帮工而已。他发现南方人喜欢喝茶，就辞掉了饭店的工作，跑到安溪县的一个小山村去，希望能在那里找到一些机会，他去的是一个相对贫困的村子，那里的确有茶叶，可是村民却非常穷，大多是一些小茶农。姚铁柱明白了，原来钱都被茶商赚去了。于是他风风火火地做起了茶商，并在当地认识了一个女人，一个茶农的闺女。他们刚刚认识了一个星期，姚铁柱就在山坡里把人家干了。这方面他有些经验，都是在饭店打工的时候积累下来的。但是姚铁柱没有像对待其他女人那样对待这个村姑，而是把她娶到了手，这个女人就是姚铁柱的妻子陈爱玲。这事他都没有通知家里人，两人竟然在娘家把婚礼办了。所有费用都是用姚铁柱倒卖茶叶赚来的钱操办的。
婚后，陈爱玲跟着姚铁柱进城去住，姚铁柱回到了株洲。不知为什么，他就偏好这个城市，也许是因为这里有着跟衡阳同样浓厚的工业气息。那时候姚铁柱选择租房，将手里的钱投资在门市上面。这两年对他来说太顺利了，他的行为开始草率起来。结果，房地产商卷钱跑了，留下一座烂尾楼，坑了几百个商户，其中就有姚铁柱。
原本可以过上平静的日子，如今却只能租着别人的房子苟且偷生，令姚铁柱对这个城市失望透顶。但是他不能走，烂尾楼的官司还没有解决，他就必须在这里耗下去，最起码要讨个说法。
不管怎么说，生活还得继续，他们有了一个女儿，也就是姚大力的表妹，这个时候正好是姚铁柱思乡心切的一个阶段，他觉得自己回到衡阳的日子几乎是遥遥无期，因此就给女儿起了个名字，叫姚瑶。
也就是从这之后，他管姚山河借了几次钱，每次都不多，只是在某个需要用钱的阶段不得不借。
后来事情总算解决了，虽然解决得不完美。烂尾楼被另一家承包商买下了，他们在这里面玩了一个手腕。他们利用商户急于收回资金的心理，刚开始只给很少的补偿，一些商户不同意，另一些商户同意了。姚铁柱选择了妥协，得到了一些补偿，这笔钱他不敢再乱花，全部存到了银行里。株洲已经没有值得他留恋的东西了，于是他们一家三口选择了到首都北京去发展。
他们刚到北京的时候，一时找不到工作，那点存款都在那个时候花光了。后来，陈爱玲做了一家茶叶专卖店的店长，姚铁柱在另一个茶庄做采购工作。这两个职位听起来很很不错，但是就跟大多数来京打工的外地人一样，他们买不起房子，而且姚瑶的学费几乎占用了夫妻二人收入的大部分，所以他们基本上是收入等于支出，他不得不再次给姚山河打电话。
当姚山河跟他提起回家的时候，姚铁柱这一次是真的动心了。以前在南方，姑且能把路途遥远作为一个牵强的理由，那么如今他身在距离衡阳只有七八个小时车程的北京，他还有什么理由不回去呢。
借到了钱的那天晚上，他就跟妻子陈爱玲说起打算回衡阳的事。
“好呀，那我们就回去吧，我还没有去过东北呢。”陈爱玲说。
姚铁柱对于妻子如此干脆利落的回答一点不感到奇怪，陈爱玲就是这样的女人，她敢爱，所以跟姚铁柱在山坡上就相爱了，爱得还挺火热的。她敢闯，跟着姚铁柱游历了很多城市，最后来到北京。最重要的，她爱这个家，爱他的丈夫，也全心全意地支持他的决定。
姚铁柱也爱着陈爱玲，他喜欢听她柔声细语的说话声，也觉得那一口不很流利的普通话很可爱。虽然陈爱玲外表看起来十分柔弱，但是姚铁柱知道，这个女人的内心是强大而且不可动摇的。
在回家这件事上，陈爱玲完全赞同，倒是姚铁柱的心开始动摇了。
“我们暂时先不回家，用两三年时间，咱们想办法攒些钱，怎么的也得把我哥借给咱们的钱攒出来再回去，否则咱们跟落魄的乞丐有什么区别，回去了还是得接受他的救济。”
“你们东北男人就是好面子。”陈爱玲吃吃地笑着说。
“我身上也就只剩这么点东北人的特性了，咱们家再也找不出像我这样的人了。”
姚铁柱不无遗憾地说。只是他还不知道，就在衡阳，恰恰存在着一个跟他年轻时一模一样的男孩，叛逆，倔强，有自己的想法。姚大力把这个亲叔叔的很多特点都原封不动地继承下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