婵娟阁的大姑娘们夜里纵酒作乐,白天昏昏沉沉地大睡。到了下午,她们才从污秽的大床上爬起来,呼唤她们的丫头,送进茶水点心,喝茶解酒,抽鸦片提神。
她们穿着睡衣,或短袄,懒洋洋地打自己的屋里出来,从一个房间溜达到另一个房间,有时撩起窗帘向后院瞅瞅,看着后院新来的艺名叫冰姬的我在学艺,醋意大发,但也无奈,只能有气无力地咒骂几句。
然后回到屋里开始打扮,往头上和身上泼香水,试穿着一件又一件的衣服。再照着镜子,往脸上涂脂抹粉,描眉毛,吃甜腻的西洋点心,然后穿上坦胸露乳的丝绸衣裳。衣裳的颜色浓烈,在不同的光线下产生不同的效果。
她们来到装饰古典、灯火通明的大厅坐定。各自的丫鬟站在背后,等待着客人的到来。
她们各自都有回头客,偶然也伺候散客。等她们的客人到来时,大家各自领着回到自己的屋里听音乐、跳舞、吃点心、饮酒、抽鸦片,然后和她们的客人上床。
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她们不但看了蝉妈和日本大兵的吵架,最重要的就是日本大兵还带走了我。她们在心里企盼着我千万不要活着回来继续干妓女这一行。这里的人差不多都患有这种希望同行死去的心理疾病。这种心理疾病时时折磨着她们,使她们未老先衰。
可我太令这些姑娘们失望了。失望的原因就是,我没死在野原一郎手里。
我见到野原一郎时,他愣愣地看着我,好久才眯着眼睛说:
“吆唏,你就是婵娟阁的冰姬小姐?你真美!”
我点点头,冲她笑了笑说:
“我是冰姬。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该是野原太君了。”
野原一郎让我盘脚坐定,侍女送来一盅茶。他解下腰间的手帕擦了一下脸,说:
“听说冰姬小姐主动要求来向我报告情况?”
我喝了一口茶,茶味特别地道,入口醇香沁心。我知道这是饮马川山林产的金莲花叶茶,我又一次感到了饮马川确实是一块金子。
我冲他嫣然一笑,说:
“多谢太君赐茶。本来我不是为自己而来,是替我们主子蝉妈向您说明情况的。”
野原一郎挥了挥手,让侍女和卫兵下去后,说:
“好好,我先谢谢你们主子、还有你,对我大日本帝国皇军的支持。”
“野原君假如不是在日军的军营内,我会误认您是中国人,您的中国话说得很好。”
“赞扬的话就不用说了。你来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我说过,我来贵营的目的就是代替我妈妈向您报告情况:昨夜没有一个土八路跑进我们婵娟阁。好了,报告完毕,我要走了”。
说完,我站起身就走。
“站住,谁让你走的?小女孩,胆子大大的。”
“我胆子很小。听说野原君一生气就要杀人,我怕呆久了惹您生气。”
“你以为你想走就能走得了吗?”
“反正我的话已经说完,您不会想留我吃日餐吧?”
“这叫什么提供情报,简直就是成心气我。你少给我装肤浅。”
“那我就给您来个老练的,野原君为什么非要硬说土八路跑到我们婵娟阁呀?”
“这是千真万确的。说来让人生气,在我的眼皮子底下竟然跑掉一个土八路。这是我大日本帝国的耻辱,也是我野原一郎的失职。”
“野原君,您先不要过分自责,我们中国有一句谚语叫做:眼见为实,耳听为虚”。
“怎么讲?”
“野原君,军营里歌舞升平,您也在寻欢作乐,怎么就认定我们婵娟阁跑进了土八路?”
“因为昨天有场花魁比赛在婵娟阁举行,蝉妈请我过去。土八路探听到消息是去刺杀我的。”
“即使已经发现土八路,而且是十拿九稳,为何不逮住他?还让他跑了?放下这些疑问您暂且不要回答,我可以来为您回答吗?”
“我的密探也不是白吃干饭的,……好吧,先让你说。”
“好,我说。禀报您的人一定是您的部下——小信次郎,也就是宪兵队分队长。”
野原一郎眼一下睁大了,有些目光灼灼的架势,他说:“我来中国六年了,从来没有一个支那女子敢和我说这样的话。”
“是您野原君刚才答应让我说的,恭敬不如从命,只好实事实说了。”
野原一郎看着我像是自言自语:
“像极了,太像了,就连声音都没一点儿差别!”忽然提高嗓音说,“哦——你的胆子很大,我以前去婵娟阁可从来没见过你?你不像一个风尘女子,你是怎么知道是小信报告我的?”
我笑了,望着这个杀人如麻的魔鬼笑了。我必须用我真诚的虚伪打动他,我说:
“太君一下就提出两个问题,我不知道先回答您哪一个,如果您不介意,我就按先后顺序回答了。”
“好的,你一个一个回答,我会耐心倾听。”
“以前,太君到了婵娟阁,那可是大把大把掏银子的财神爷,入了我们这种行道的,能有什么盼头,只指望有钱有势的爷,多赏些银两,日后好自己赎身。您去了婵娟阁只是专宠紫媚姐姐,我们哪里有那个胆子去自讨没趣,所以对您只有敬而远之的份儿。”
“没想到你小小年纪,有这样伶俐的口齿和惊人的美貌。”
“不美,我距美还差的很远,天生长了一张尿盆子脸。”
“好了,你的不要再逗我了,你再说第二个问题。”
“第二个问题就是我知道小信次郎谎报敌情,小信次郎的秉性你又不是不知道,就连太君曾经得意的女人一点红,他也想沾一沾。”
“什么意思?”野原一郎有些懊恼。
“上次,他到我们婵娟阁,要一点红来陪她,一点红姑娘不乐意,他就掏出盒子枪,差一点崩了一点红”。
“这是为什么?一点红难道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可早听说了,一点红可不止一次来军营伺候过您,小信次郎因为没有您的权威大,所以姑娘们不把他当棵葱。他对我们婵娟阁所有姑娘一直耿耿于怀,恨不得铲平我们婵娟阁,由此可见,您来判断,他小信次郎送给您的情报是真是假?”
野原一郎呼地站起身,呼啦一下拔出战刀,刀刃贴着我的脖子,凉森森的。
“你到底是什么人?竟然来我的面前挑拨,你是不是企图离间我们的关系?告诉你——休想!”
我的内心一惊,心想:果然是条老狐狸。人常说千年的狐狸千年的道,我太大意了。但我还是十分的镇定。
“蝼蚁尚有生存意,何况我一个活生生的女人。”
“既然想活,那为什么要来拆桥拔火,扰乱军心。”
“我没说一句假话,难道野原君是一位不爱听真话的人?你杀我易如反掌,我来的时候就料到:阎王殿前,没有放回来的鬼。只可惜没想到您掩耳盗铃,欺人自欺。”
“你很聪明,可别忘了聪明的人会死在她的聪明上。”
“别说了,杀了我吧。刀架在脖子上的耻辱,要远远超越死去的恐怖。”
“你不怕?”
“怕有何用,但你杀了我,对你来说并无好处,除了失去一个红颜知己之外,没有其他好处。”
“你能成为我的知己?”
我只是点点头。
“但我不需要,我身边支那女子很多。”
“野原君,请放下你的军刀,你太不具备大和民族传统的持重,讳疾忌医者是要死在自己手中的。你可以占有许多中国妇女的身体,但在她们的心目中,你很卑微。”
“你很会说话,可我不愿意听。”
“随便,我高估了你的修养,从你粗鲁的举止上,我感觉到,你虽然权高于众、驰骋沙场,也不过是个鲁莽粗俗的大兵。我看不起你。”
说完,我用手紧紧地抓住刀刃,苦笑着说:“可惜我花容月貌为谁妍!”野原一郎轻轻地掰开我刀刃上的的手指,我们四目相对,血滴答滴答凝固在地上。
他说:“奇女子、奇女子,不过你太坚强了。可惜在中国的土地上,具有这样风骨的女子太少了。你到底是妖怪还是仙女?”
战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飞溅起几星红火,我的伤口剧烈地疼痛,我和野原一郎对视着……
过了许久,我说:
“冰姬拜别,太君自重,后会有期。”
正当我迈步走出屋门,野原一郎快步走过来,紧紧地把我拥如怀中说:
“冰姬,今夜别走了好吗?我好孤独,但我不会再伤害你了。”
“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改日再叙吧,人生如梦,看破些为好。”
我挣脱他的怀抱,飘然而去。
只听得身后野原一郎大声呼唤:
“你的手有事没事,我改天会登门拜访。”
果然不出我所料,夜里野原一郎派人送来一箱大洋、两包茶叶、五匹绸缎、三瓶药水,还说来日要向我当面道歉。我除了拿五块大洋送给跑腿的宪兵之外,一律交给蝉妈。
我挥笔给野原一郎写了封回信:
野原君:
冒然相见,思念彻骨。野原君风流倜傥,冰姬一睹倾心。送来的钱物妈妈已经查收,恭谢错爱。冰姬乃布衣草民,今得此殊荣,受宠若惊。
再者,太君出气甚粗,依冰姬对医术之皮毛略见,太君可能患有哮喘暗疾十年有余,今奉上偏方一副,很可一试,望君在短日内大愈。
偏方如下:
白茅根、桑白皮各一握,鸡蛋一枚。水煎饭后服用。
功效:哮喘症状呼吸急促、咯吐黄痰、痰稠较黏,伴有鸣声。
鸿雁者:冰姬
写完之后,我把信折好,挝在胸口,热泪涟涟。心想:父亲、山林,我为你们报仇的机会来了。
人生就是如此。如果我没有失去山林,就不会得到向日寇复仇的机会,也不会有得到老爷的机会。得与失是相互依存的、是相辅相成的。失去了太阳,就可以欣赏满天的繁星;失去了绿色,就会收获金秋;失去了青春,就会走向成熟,假如因为失去太阳而流泪,那似乎连群星也同时失去……生活,需要享受收获的喜悦,也该享受失去的乐趣。
山林是否改变?母亲是否安康?溪流是否依旧清澈?淳淳的民风、簌簌的森林、巍巍的高山、暖暖的湿地,那是我的家,梦中迎迓我的驿站,我和它重逢时,希望它血肉横飞的伤势已经痊愈。
这些年,我亲历的许多许多事,仿佛使自己得到重生。脆弱的心理也逐渐坚强起来。许贞香是我的克星,无数次在我与她的对峙中,差一点把自己纤纤的腰肢折伤。她如炙热的太阳,灼烫着我娇艳的容颜,还在我稚嫩的肩膀上强加重量。许贞香!我终会让你领略本姑娘的手段,老虎跟着猫学艺,我比你还毒!
回忆以前的生活,真是丫鬟做嫁衣,有份做没份穿。这回虽然落入红尘,可扬眉吐气的活几天像人过的日子。
还有那年,我看到老爷洗澡的那一刻,怦然心慌。在那时的以前,暗恋的土壤早已萌发了一粒叫“爱”的种子。多年后,默默、默默地开放着一种叫无私、幸福的花。
许多的爱恨在记忆中交织,往事隐隐有着黄连夹着蜂蜜的味道。
蝉妈得了布匹和银子,欢天喜地地来到冰姬坊。我知道她这种看到钱、找不到眼睛的人,肯定又来夸我。她的一张嘴,白豆腐能说出血。
她尖嘴猴腮的样子,与美字一点缘分也没有。可听淳妤说,人家年轻的时候可是艳名远扬的美人。现在已经老了,拔了毛的凤凰不如鸡。再者,男人和女人在审美上就是有区别的,如果让我下辈子做了男人,蝉妈这种女人专管给我洗裤衩,我也得撵她一边去。脸面好歹不说,人品太差。假如脑袋上再安上两只耳朵,活脱脱一只白毛老鼠精!
蝉妈进来,恭恭敬敬地为我倒了一盏茶,然后送到我手中,乐颠颠地说:
“我听说大姑娘不小心割破了手,快让我看看。可心疼死我了。”
她说着拉过我已经包扎好的手,假意细细端详起来,眼里也潆出了泪水。
她可真是白糖嘴、砒霜心,紧要关头把死蛤蟆说成活的,又能把活蛤蟆说成死的。老天爷让她做了婵娟阁的老鸨,真是“好钢”用在刀刃上了。
蝉妈又问淳妤:
“是不是南街的金郎中来给看的伤口?别用北街的白郎中,白郎中只会瞎开方子骗人的钱,听说还医死过人呢!”
淳妤说:
“是姑娘自己包的。”
蝉妈夸张地把手指一拍脑门说:
“吆——瞧我这脑子,怎么就忘了姑娘可也是神医呀!那你也得让金郎中来看看,千万不要给我省银子,我可是把钱财看得如粪土一样让人恶心。”
这种女人把一个铜钱看得比铜锣还要大,这种假把假戏的话,说出来让人听了作呕。假话不能顶饭吃,假芝麻榨不出一点油,都是空的。
我知道我的处境。有用时蝉妈能把我夸成一朵花,明日没用了,比淳妤现在的下场还要悲惨。白酒红人面,黄金黑人心。她这种有钱人的心肠我可了如指掌。我要抓住所有用得上的机会,刀刀见血地实现自己的梦,决不能让她的花言巧语所迷惑,把老狼当成亲人。最后落个鸡飞蛋打,到时后悔莫及。
但在她的地盘上,我就是她的摇钱树,摇钱费劲时,说砍就砍了。蝉妈让我生则生,让我死则死,那心眼子狠着呢!手段也毒辣,半斤荞麦皮,也能榨四两油。伴着她犹如伴着一只老虎,时时刻刻都要当心。
我伸出伤手,去接茶杯,蝉妈说:
“别动了,我的大姑娘。你只要说一句,水饭我来喂。”
我让淳妤把杯接了过去,笑着对蝉妈说:
“妈妈今后可不要叫我大姑娘了,让别的姐姐听见了会怎样对我?众怒不可犯,妈妈谨慎些倒是好的。”
蝉妈也明白拜菩萨走错了庙门,拍马屁拍到了马腿上,马上改了口说:
“也是的,也是的。咱们这些丫头姑娘们,一半狗脸、一半人脸,脾气大着呢,谨慎些是好。我见你的手包好了,一高兴就脑袋混了。”
她的身后跟着岳妈子。她向岳妈子说:
“拿来的两块大洋留下,给淳姐儿。这次的功劳或多或少可有她的一半。以后好好干,油水多着呢。”
淳妤收下银子,跪下磕头谢恩。
我心想:这头磕得有些张冠李戴,本该给我磕才对。假如我今日不回来,蝉妈说不定赏你两个大耳擂子。
蝉妈命岳婆子扶起淳妤,喜笑颜开地说:
“淳妤,你来婵娟阁有几年了,这回可终算立了大功劳了。今后可不能让姑娘随便出去了,只等今年正月十五将先生开苞挂灯了。人家可是给了三万两呀。三万两白花花的银子,可是能盖咱两个这么大的婵娟阁了。”
我自傲地冷笑一声说:
“三万两算什么,如果我继续和野原一郎交往下去,我能把日军指挥部掏个倾家荡产。”
蝉妈啧啧嘴说:
“小日本的钱可不好挣,他们那种人说翻脸就翻脸,根本就是一群灭了人性的牲口,前几天听说把万花楼的红头牌——桂花,给一枪毙了,真吓死人了。”
淳妤吓得脸都白了,说:
“那小日本就算没法治了是不是?你们快得想办法呀!”
蝉妈瞅了淳妤一眼回答:
“能有什么办法,只有盼望土八路早点来,收拾了他们。这生意就好做了。”
我也心事重重地叹了口气,说:
“如果土八路来了,也并非好事,我们的婵娟阁可能要关门了。”
蝉妈脸上的肌肉轻轻抽动了一下,轻蔑地说:
“凭他是什么朝代,总是有逛窑子、总是有花妓钱的,谁见了仙桃不想咬一口?听说国民党也不禁这种事呢。就是光绪帝虽然佳丽成群,可最终还是逛窑子得花柳病死的呢!”
这个女人对别的事情没有经验,可对妓院这一行千百年来的历史、典故了解得一清二楚。那座城市的那个妓院发生的大小琐事,她连时间、天气、人物都能叙述完整,真可谓孔夫子的门徒:干一行爱一行,很专一。
野原一郎又请了我几次,我回绝了。原因有两个:
一来蝉妈不让我去,用她的话就是怕我去了受罪。说实在的,我早就知道她这种口是心非的女人,说的全是假话。她是怕我万一失了贞,在桂老板那儿不好交代,她把桂老板的银子早当成印子钱放出去了,桂老板可是个财大气粗难缠的主儿。
二来,我也不想去。我想吊他一下胃口,给他一种“半明不灭云中日,似有如无镜里花”的感觉。他好歹也是个男人,男人这种高级动物特别奇怪,从不轻易珍惜放到嘴边的食物,而是喜欢你挣我夺,拼命砸脑袋抢来的。那样,他们才会细细品尝,慢慢咀嚼。
如果到了我能左右野原一朗的行动时候,我不但要杀死野原一郎,更重要的是连他的指挥部也要让根生老爷一锅端了,搬倒枣树要枣吃的日子看来有望。
根生老爷走了,一走就干干净净没有一点音信。我不知道他那天逃到了哪里,是否安康,我夜夜睡不着,想他。
假如没有他自投罗网地撞入,我们便会在人海茫茫中擦肩而过;假如没有我梅子般酸涩的泪水,我也不会走进这拧也拧不干的雨季。
原以为这辈子没有一点希望了,他的出现使我枯竭的情感绝处逢生。我们吻了,感觉很好,发展到了这种地步还得了吗?女人怕的就是这些,经不住的也就是这些。我整个人快疯了。真如古词中所说的:一寸相思一寸灰。
我更惊奇地发现自己,越来越离不开酒了。我所以迷恋酒,不仅仅是因为酒味儿醇香,更是因为酒能使我忘记我所经受的一切耻辱与相思的痛苦。酒能使我的精神完全放松,酒能排泄我内心的忧愁,当我喝酒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还有独立的人格。
我发现自己变成一个酒鬼了,当酒鬼的感觉真好,一醉解千愁的美妙意境,是别人永远也无法领略到的。我远离鸦片,当看到婵娟阁的妓女吞烟吐雾地抽鸦片时,我感到很丢人,她们自己把妓女最后的羞耻心也扼杀了。
紫媚经常来我的冰姬坊,她来冰姬坊没有别的事情,就是专一找茬儿。她经常过来给我们讲故事,把自己说成是金凤凰,把我说成是猫头鹰,把淳妤说成是凸眼母狗子、下流死耗子一类的动物。
我听到她的咒骂,就像听了一个故事一样,不但没生气反而觉得越来越听得入神了。她骂人的神态像极了蝉妈,我很佩服蝉妈竟然培养出这样完美的一个徒弟。日后的紫媚绝对是蝉妈的候补,藤萝蔓开藤萝花,这可是非常正常的事。
紫媚见我不生气,自己倒气得唾沫飞溅,咬牙切齿。有一次,她骂完我,见我仍然稳如泰山,便再也忍无可忍,问我:
“你是不是听不懂我在骂你?还是故作清高不和我一般见识?”
我笑着回答:
“那我该怎么办,为自己辩解?我相信白陶瓷瓶打碎了仍旧是白色的。”
她听了我的话,脾气反倒更加重了一倍。
“你也骂我呀,我们对骂一阵子好不好?你骂我什么都行,我能承受得了。”
看来她是需要发泄,这种人真是吃饱了撑的,假如我和她吵架,真是自染一身污水。
终于有一天,她找到了一个发泄的机会。这个机会让她望穿秋水等待了许久,就如她生命中必然要收复的一块失地,不去收复那损失就大了。
那天正午,她不在自己屋里睡中觉,反倒作死作活地来冰姬坊找茬儿。她的侍女答答跟在后边,又是打伞、又是扇扇子,忙得东倒西歪,紫媚却昂首阔步地只管走路。
没想到路过花圃时,一只伏在花叶上的大黄蜂儿,很流气地在她半裸的乳房上叮了一口。当时紫媚一声惨叫,差一点越过栏杆,跳到水里。答答扔掉伞,用扇子又拍又打。
黄蜂蛰了紫媚,一瞬间也品足了仙桃的美味,自知理亏,带着一脸坏笑飞得无影无踪,独自回味去了。
紫媚坐在地上边哭边骂,而且现编了一则寓言故事。这只黄蜂在故事中变成了骚狐狸,她自己却成了一个地地道道受骚狐狸毒害的正派人物。
她从中午一直骂到晚上。在痛骂的过程中,她的侍女答答跑来和淳妤要了三次水,三颗煮鸡蛋,一碟花生米。
骂得很累,紫媚也没有晕过去。她吃着、喝着、骂着,好些姑娘们都来劝,她都不起来,如生了根的荒草。最后,蝉妈带着一帮人来了,气得全身发抖,和赵豺说:
“别拿土神爷不当神仙,越来越没王法了,是毛驴就是栓不到马槽上。不要以为有日本老子给你做主,我就奈何不了你。赵豺——你难道是死人,还不快把她拉到她的骚窝子里,好好的妓院都让她给嚎倒霉了。”
蝉妈又补充了一句:
“今天不给紫媚厅送饭,什么时候嚎够了再给她们吃。”
赵豺如拎小鸡一样,把连踢带闹的紫媚带走了,只剩下地上的两滩水渍,不知是泪水还是喝茶时流下的茶水。
蝉妈对着身后的小子们说:
“把那两片湿处的土挖走,填到粪坑里,当心冲了冰姬姑娘的鸿运。”
上了紫媚厅的紫媚,仍然不省事。她打开窗户,呼唤着叫骂:
“万金蝉——别把人不当人,如果没有我紫媚,你这个婵娟阁早就被日本鬼子烧了。没良心的东西,奶奶那天急了,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闹一出子,都他娘别想好过。”
紫媚骂着骂着,又把矛头指向了我:
“冰姬,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白狗偷吃,黑狗遭殃,白狗偷肉,黑狗当罪。老娘整整陪野原一郎那条老狗睡了一年,菩萨一样的人变成了妖魔一样恶心的货,结果连个屁也没捞着。你的手上只不过是拉了个小口口,就给了你千两银子,不公平……天爷……不公平呀”
小子们上楼,拽的拽、拉的拉,紫媚双手抓着窗棱不放,还在叫骂。
蝉妈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说:
“她可是疯了,快给我捆到马圈里,让她吃几口马粪。爱死爱活,白毛猪家家有,她这种东西早死早省心。”
紫媚的十指全抠在窗框的缝隙中了,喊着骂着说:
“日你娘的,全都是白眼狼,混把张三当李四,你们的苦日子在后头呢!”
小子们拉了半日,和蝉妈说:
“我们不敢用劲,怕劈了姑娘的指甲。”
我走出冰姬坊,对蝉妈说:
“妈妈不妨放了她吧,人常说悲愤出诗人,说不定姐姐长久的压抑发泄出来,对于她也许会是件好事。”
蝉妈似被我的大度所感动,叹了口气说:
“好孩子,都要像你这样懂事就好了。”
我笑了笑,心想这个紫媚有些太矫情了,稀罕不过的是这种人竟没脑子。抱来的孩子不怕摔,蝉妈难道还怕她闹不成,反正任你个苍蝇怎么飞,也扬不起尘土。我和蝉妈说:
“妈妈让我上楼劝劝她,兴许会好些。”
蝉妈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
“你上去恐怕更是火上浇油,我看别理她算了。她这种人是属旱花的,越浇越蔫。”
我心想,紫媚这种人也够可怜的。她失宠,能不妒恨我吗?我还是开导开导她,别自毁自身。便对蝉妈说:
“让我去试一次吧。我知道她的心思,她怕我压过她,所以折腾一番,本想表白表白自己,为自己戴个花,却没料到落了个疤。”
淳妤扶着我来到紫媚厅,紫媚仍旧哭着天昏地暗。我用手扶着她的肩说:
“姐姐,跌倒了才知道怎样走路,你心里憋闷妹妹也略知一二。姐姐是善人,守着宝山空手归,也不会高了我,低了你的。既然都住在一起,不同花树同花园,我们终究是不会争出个山高水低的。”
紫媚一下停止了哭声,嘘了一口气说:
“你说话也不怕闪了牙巴子,你来教训我,够不够资格?”
我掏出自己的绢子,一边给她擦泪,一边说:
“好了,难道谁不知道姐姐为婵娟阁立下多大的功劳?不要再闹了,不留一座青山,也该留一条后路。”
紫媚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说:
“冰姑娘既会说话,又会做事,我是赶不上了。但是自己得意了,好歹给别人留一条活路。”
我把她扶起来坐到桌前,说:
“姐姐放心,同是天涯沦落人,谁都辖制不了谁,可是你现在是怕跌跤、先躺倒,常言说怕疼挑不了刺,刚强一些,把捏碎的心拼凑起来,珍惜自己的生命,万不可香消玉陨。”
我一直在开导着紫媚,上灯时候一个小丫头跑进来说:
“蝉妈请冰姬姑娘到圆厅吃饭。”
我只好告别紫媚,来到圆厅。蝉妈已经笑嘻嘻地过来招呼着我。
蝉妈经常和姑娘们对嘴争吵,可从来不记仇。她这个人比较实际,如果每天有顶嘴吵架的,她每天惩罚,三个月下来婵娟阁就剩下空城一座。
再说当红姑娘的气,该受就得受。惹恼了她们,她们使性子得罪客人,就减少收入。
妓院的竞争如此激烈,嫖客终究是憋不住的,不来婵娟阁就要去别处,去了别处就等于给人家多增加一份收入,这个帐,她玲珑八面的万金蝉可是算得精明。西瓜和芝麻都要保全,自己受点小气也值得。
世上的事情就怕不习惯,习惯了就视吵架如喝白开水一样,原汁原味寡淡得很,不过一会儿就好了。婵娟阁的大姑娘们也抓住蝉妈的弱点,动不动就闹一场。她们今天要衣裳,明天嫌屋里摆设不够,后天想吃荔枝香蕉大苹果什么的。吵了也是白吵,反正蝉妈也不会记恨,说不定碰上好运,蝉妈认可出血答应下来,自己就得意了。即使不给买也无所谓,起码亏不了本,不过是动动嘴皮子,磨磨牙罢了。
我感觉到自己是婵娟阁最本分的姑娘,本分并非老实,只是不愿意和她们同流合污。我在一般的时候不说红、不道白,不和蝉妈要东西。蝉妈说,等我挂灯的时候,要为我买四个贴身丫头。现在只有淳妤和几个老妈子伺候我。
别的姑娘身后一跟就是几个,伺候的很周到。姑娘们有时打起架来,多几个下人当帮手也不吃亏。这些姑娘虽然和蝉妈吵吵闹闹的,但她们的脾气越来越像蝉妈了。我害怕自己如果在这儿呆久了,会不会也像她们一样?想到这里,我的头皮发炸。
淳妤在我的面前,整日默默无语,服侍的体贴周到。她很护主,一味地讨好我。没办法,在妓院,一个过了季的妓女想要活下来,不死也得脱几层皮。你累死累活的,老鸨也说你是吃闲饭的人。所以,淳妤不显山不露水地在婵娟阁是十分正常的。可是昨天,我对她的秉性完全改变了看法。
昨日睡起中觉,我很想喝一口井水来解暑,一连呼喊了几声,却不见淳妤的影子。
几个老妈子磨磨蹭蹭地进来。
“姑娘醒了?需要些什么?”
我摆了摆手,感到不是草刺不沾身,但凡一些小事该不用就不用她们,不利索倒罢了,还总爱背后嚼舌根子。平日里我连正眼也不看她们。我问:
“淳姐呢?”
老婆子们一面舀水、收拾床,一面回答:
“照料着姑娘睡着后,赶着上集市去了,说给姑娘买几块桂花糕。姑娘有什么事我们来伺候好不好?”
我摆摆手说:
“好了,你们先下去吧,如有什么事我再叫你们。”
老妈子们巴不得我让她们下去,她们好玩牌取乐。
我糊弄着拢了拢头发,洗了把脸,走出冰姬坊。只见淳妤远远地坐在小河边的石头上发呆,我正要呼唤她,却见一点红的丫鬟同花一蹦一跳地跑下小桥,手里拿着石子,扔到河里溅水花玩。偏偏她没看到淳妤坐在河边,水花溅了淳妤一裙子。淳妤不顾同花的笑脸,上去就是几个嘴巴子,打得同花直捂脸。
我当时一愣,心想这儿可是没有一个善茬子。从这件事情上我要重新认识这个叫淳妤的女人。不怕黑李逵、就怕笑刘备,我看到她打同花时的表情,那可是够狠的,脸上的肌肉凝结在一起,十分狰狞。可见,淳妤的厉害是内在的。
我看着同花哭着跑了,长长的头发夹杂着彩带飘扬在脑后,淳妤也向冰姬坊走来。我赶紧进屋坐定,随后她就进来了。
淳妤的面部已经恢复了平静,脸色喜人,充满了成熟女性的阴柔之美。
她笑着对我说:“姑娘醒了。我给姑娘出去买回你最爱吃的桂花糕,还有一包干果,我进来时,见姑娘睡得正香,没敢惊动姑娘。”
淳妤说着,去外屋取她买来的东西。
我看着她进来出去,小心翼翼的样子,讪讪地问她:
“淳妤,你接过客没有?”
淳妤惊奇地看着我,呲呲地笑着回答:
“姑娘都问些什么话,入了这一行当,哪有不接客的,除非像姑娘似的专宠之人。”
我长长叹了一口气,又问:
“那你没被专宠过吗?”
淳妤似乎有些伤感地说:
“我们那个时候,姑娘不分次序,好坏一抓一大把,不到火候就揭了锅,那里像姑娘千金万金之躯。”
我说:
“你就别提我了,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这些姑娘们恨不得把我连根拔去,她们才是心宽。”
淳妤已经摆好干果与桂花糕,让我过去吃。她接着说:
“这些姑娘蜜蜂嘴、胡椒心,姑娘理她们干啥?她们与姑娘可是有着天地之差,干咱们这行,越是乱世越是好干,多攒些钱为自己铺垫一下后路吧。”
我也让她坐下来,我们半躺在藤椅里一面吃着我一面说:
“可惜黄花易逝、红颜易老,眨眼间,我就和你现在的年纪一样了。”
淳妤说:
“姑娘干嘛又伤心起来了,依我看来姑娘的性格该是:闭门不管窗前月,吩咐梅花自主张。在婵娟阁内,姑娘绝对是一等的人,现在野原一郎又对姑娘有情有意,姑娘也犯不着自寻烦恼。”
我酸酸地说:
“心里难受,空捞捞的。总想豆腐里边挑些骨头,来解解气,现在我才体会到紫媚没事找事的心情。”
淳妤狐媚地看了我一眼,抿了一下嘴唇说:
“我知道姑娘的心思,你不要忸怩作态了,你在等待着一个人!”
我感到淳妤就像山林中一条会装死的蛇一样阴险,她的复杂超越了婵娟阁的每一位姑娘、丫头。蝉妈把我交给她绝对是心中有底,卑贱者最聪明这类古话,或许有几分道理。我稍微和缓了一下口气,问:
“你的意思是我在等待着谁?是不是野原一郎?”
淳妤呵呵一笑,这一笑很妩媚,看不出是冷笑还是热笑,但她马上凝结了笑容。
“不,你和野原一郎不过是玩着一个游戏,你不择手段地靠近野原一郎是想利用他。你真正等待的人,现在不一定在那家屋檐底下,和你一样每日对月长叹。”
我直盯着她的脸问:
“你是什么人?你为什么要说出这样的话?”
淳妤却扑通一声跪倒在我面前,双目含着热泪说:
“姑娘不要再瞒我了,我不是坏人。姑娘那夜和那个男人说的话,我听到了不少。看着姑娘一天天消瘦下去,或借酒浇愁我很心痛,我想帮着你去找他。我淳妤四十二岁敢发毒誓,假如泄露一点,现世现报。”
我把淳妤搀扶起来,紧紧搂在怀里。悲痛顿时洗劫了我的快乐,我哭了。在这个世上,只要能找到根生老爷,我死也甘心。我说:
“淳妤,既然你都听到了,我也实在不想对你隐瞒什么了。他是土八路,行踪不定,我根本找不到他,现在只好听从命运的安排了。”
淳妤也哭了。女人的眼泪不但能打动男人,也能打动女人,她说:
“姑娘只管放心,你只要告诉我他的名字,我肯定能找到他。”
淳妤替我擦着眼泪,这突兀的举动让我又回忆起那夜,他为我擦泪,还有那滚烫的嘴唇……梦一样的甜蜜而飘渺。我说:
“淳妤,他叫高根生,假如你真能找到他,我今生今世都不会忘记你,你就是我的恩人。”
忽然,淳妤像是想起了什么,神秘地说:
“姑娘有所不知,一点红可是日本人派来的卧底,也可能纯粹是日本人。她确实是个奸细。”
我惊诧地问:
“她不是还和小信次郎吵过架吗?依我看不是。”
淳妤说:
“姑娘哪里知道,他们吵架都是装出来的,你千万要小心。”
我问:
“你是怎么知道一点红的底细的?”
淳妤回答:
“那天,我到城皇庙给姑娘抽签,回来晚了。当我走在后院的花墙下时,一根胳膊粗细的麻绳啪的一声甩出墙外。我连忙躲藏起来,以为是小子们勾结外盗偷东西,不料顺着绳子爬上墙的人是一点红。”
我感觉到淳妤叙述的事情有些像传奇故事似的神秘,但我又不得不相信它的真实性。我有些急切地追问:
“那后来呢?她到底想干什么?”
淳妤说:
“后来的事情更出乎意料。一点红爬上墙头,贼头贼脑地左右窥探了一番,就顺着绳子,溜下去了。没一小会儿,日本鬼子的汽车就来了,她和日本鬼子叽哩呱啦说起话来。随后日本宪兵就销声匿迹了。而一点红迅速地顺着绳子又爬了回来。片刻,从婵娟阁出来俩个男人,他们顺着大墙走着,没想到小日本很快包围了他们……”
我着急地问:
“他们是什么人,跑了没有?”
淳妤长长舒了一口气,很深沉地回答:
“可能还是土八路。我没敢看,只听到小日本的狂叫声和枪声。”
我惊奇地问:
“真是土八路,为什么总是往我们婵娟阁跑?”
淳妤摇着脑袋说:
”那我就不知道了,但他们绝对不是嫖客。”
我坐到书架前,抽出一本《诗经》,一页一页地翻着,心里如上千只苍蝇在乱飞。人间私语、天闻若雷,我一定要亲自到一点红的苑红院,去拜访一点红,我要亲眼目睹一点红的庐山真面目。为了一探虚实,我整整做了三天准备,假如她果真如淳妤所言,我要利用我的智慧与她一决雄雌。
我在一个残阳如血的黄昏,走进一点红的苑红院,同花和老妈子都不在。我穿过大厅,直接奔向一点红的卧房。
卧房的门虚掩着,透过玲珑剔透的根雕屏风,我看到了一点红背对着门,倒坐在床上,手里像正在摆弄着什么东西。
我敲了敲门,然后没等她回答,就推门进去了。
一点红扭头看见是我,好象特别吃惊的样子,更有几分手忙脚乱的无措。她手中的东西唰的一声散在地毯上。这时,我已经走了进来。
我看到,地上撒的是一叠照片。我故意问:
“姐姐玩啥呢?是照片啊,这么多,我来替姐姐捡。”
一点红不吭不哈地说:
“原来是冰姬妹妹,你坐着,让我来捡吧。同花——给大姑娘倒茶。”
同花没有进来,我想一点红早已把她的下人打发走了,她喊同花不过是分散我的注意力。但是我还是敏感地看到了一张照片,照片上男子的面孔非常熟悉,那棱角分明的脸庞,大大的眼睛,刚毅的神态,这不是根生老爷还有谁?
一点红麻利地把照片捡起来,放进帐子里的枕头底下。然后笑着给我倒了一杯热茶。她太美了,天蓝色的旗袍裹着幽雅的身躯,笑容如初绽的百合一样清丽无限。
她亲切地怪着她的下人:
“跟我的人可是老的老小的小,一用得着她们就连个人影子也抓不着,来了人还得我招待。”
我说:
“姐姐万不该这样客气,我来好些日子了,看看是姐姐应该的,只是有些来迟了。”
一点红也坐下来,我们面对着面,她说:
“妹妹可是多心了,该先看看其她几位姐姐再过来看我也不迟。你刚来不清楚,东山的老虎会吃人,西山的老虎同样也会吃人,拿根筷子有个大头小尾,何况是这种凡事纠缠不清的地方。”
我看着她的眼睛,睫毛像蝴蝶一样扑棱扑棱拍打着翅膀,很撩人的心。我笑着说:
“姐姐教训的极是,妹妹牢记在心,可今日我是特意来拜访姐姐的。”
一点红说:
“妹妹今日得空来看我,真是我这个当姐姐的福分,我这个人总是大意粗心,日后免不了劳烦妹妹,望妹妹多多体谅。”
我说:
“这可是高抬我了。在婵娟阁,只有姐姐体谅我,那有我去体谅姐姐的机会。我刚才看到姐姐拿的许多照片,那可都是姐姐的客人吗?姐姐真是女人中的女人,受尽恩宠万千,我以后可要多和姐姐学些待客之道。”
一点红为了掩饰自己的表情,连忙端起茶碗喝茶。茶碗遮住了她多半张脸。瞬间,她放下茶碗,伤感地说:
“这些都是我家乡的亲人,可惜他们都在战争中丧生,空虚的时候拿出来,像见了面一样亲切。”
从她诡异狡诈的情态变化上,我感到一点红确实是有一定来头的。我连忙圆场,说:
“都是我不好,问一些无聊的话,害得姐姐伤心起来。听姐姐的口音,姐姐不是本地人吧?”
一点红嫣然一笑:
“妹妹真是绝顶聪明,我还真不是本地人。我原籍在东北,父亲过世以后,随母亲嫁到了瓜洲。”
我从腰间的荷包里取出准备好的一枚戒指,说:
“前日,妈妈让赵豺出去给我打了一枚金戒指,而且上面还镶了一颗珊瑚珠。我这人也真怪,是出生在穷人家的缘故吧,现在戴个戒指觉得怪沉的,我看姐姐风流富贵,倒是很配戴它。我先留给姐姐,假如姐姐不喜欢,日后我再取回。”
一点红说:
“对于珠宝首饰我可没有兴趣,妹妹留着日后万一到了紧要关头,变卖几个小钱,也可救济自己。干咱们这一行的,也许上午还是大红大紫,下午便凋零飘落,无人理睬。”
我还是把戒指给她放在梳妆台上。我正要离去的时候,一个小子着急地跑了进来,结结巴巴地说:
“两位姑娘,大事不好了,同花她失足掉到池塘里,给……给……淹死了”
我们俩人大吃一惊,同时站了起来。虽然是个丫头,但也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一点红很快恢复了平静,说:
“真可惜,刚刚十二岁,就爱玩水,到底死到水上了。”
我本来打算安慰一点红几句,见她没有半点悲痛之感,也怪自己多事,白白做了回准备。
我下楼的时候,已经是掌灯时分。一点红把我送出门外,看着我下楼,并且让一个老妈子提了灯笼去送我。对于一点红的镇静,我感到非常震惊,还有她手中的那叠厚厚的照片,这关于一点红所有的一切,都令我毛骨悚然。狡猾的日本人已经布满陷阱,他们已经摸清了八路的许多根底,我感到彻骨的寒冷。
我心想淳妤为什么不来接我,可能又出去找根生老爷了。
路过涓桥的时候,只见那里围着一伙人,蝉妈哭喊着同花的名字:“花儿呀——”
我知道蝉妈的痛苦是真诚的,说不定这个同花几年以后也是一棵摇钱树,比一点红还要厉害,这么大的损失怎么会不让蝉妈伤心。
我挤进人群,只见一件薄薄的缯萝衫下,盖着一惧小小的尸体。我掀开衣衫深感奇怪,只见同花的双目圆睁,脸面上带着恐惧,舌头已经快要咬掉了,连着一丝细筋,耷拉到唇外。
我扭头便走,边走边想:同花怕是被人掐死后扔进水里的,要不她的舌头怎么会咬断?可又是谁把她害死的呢?害一个孩子的目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