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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回归的寡妇苏菲

翠莲决心重蹈覆辙送居然到美莲身边去读书,她命人准备好了钱财衣裳,过了旧历年就把他送往北京。比起居然生活的城市,北京是一个不知要大出多少倍的都城。比起水泉镇,北京是一个更加远离山林的都城。北京是都城的象征。北京还是一个遗忘的好地方。在走之前,翠莲把居然严密地看管了起来,不许他迈出大门一步,要他“闭门思过”。顾家大院的秋天使人伤情,梧桐树落了叶,桃李树落了叶,柳树杨树落了叶,满园落叶,满园秋雨。雨打落叶的长夜居然难以成眠,他想念着众人下之人的苏菲,他不知道水儿会把那个灰姑娘、羞怯的孤女怎样处置。他梦想着千百种搭救她的方法,诸如飞雄走壁、火烧顾家大院,可他自已还救不出自已。他重温与她同行三天,他在想象中一步一步踏上归返城市的路。奔向城市的路程是极乐的路程,就像圣徒奔向圣地。他们是虔诚的圣徒。朝拜圣人欢乐的顶端,世俗的欢乐哪里能够比拟。落叶在雨水中慢慢腐烂,第一场雪降临水泉镇。第一场雨雪总给人某种久违的清新的惊喜。雪花的抓舞纷乱而轻柔,像女人的消息。苏菲被凤仙花染过的十个指尖滴下点点鲜血,大雪红梅的鲜艳令人胆寒。想到水儿,居然突然想起母亲王三莉来。王三莉每次和儿子居然讲到过去都会泪眼朦胧。往事使她疼痛。20岁的王三莉在为她母亲送葬的路上看到了灿若星辰的鸟儿在漫天飞舞,使她想起《诗经》中的一句话“维鹊有巢,维鸠居之”。鸟儿们美丽的身影更行更远照亮了王三莉母亲官燕最后的道路。官燕是王保长的三姨太,她一生只生下王三莉一个孩子。其她的姐姐叫王小莉、王次莉,自己的女儿只能叫王三莉了。官燕和王保长一直视王三莉为掌上明珠,三莉念了女子学堂,嫁了在京城洋人学堂里念过书的顾俊盘,自己亲手把女儿送上花轿,没几天女儿哭着回来要毁婚,说顾俊盘简直就是个草包,娶媳妇只是为了照顾他母亲翠莲。自己好话说尽,三莉就是不听,头也不回地到市里当老师去了。后来挺个大肚回来说怀孕了,生下孩子接着去当老师。官燕本有肺病暗疾,这些年在家中和同室干戈的几个姨太太争来斗去,病越发严重,听到女儿怀孕的消息,觉得天塌地陷,女儿三莉这辈子毁了,一口气没上来死去了。

几个月后,在居然初降人世,三莉突然想到了母亲出殡时的那句诗经“维鸠居之”,便给居然起了这个名字,希望他有自己的居处。因为居然的出生,三莉送居然回顾家之时,顾俊盘苦苦挽留,二人言归于好,复婚了。后来俊盘随三莉到了市里的学校当了俄语教师。现在想想,母亲一死除了留给居然一个名字以外什么都没有给居然。而这个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名字显然给居然带来了黑暗的命运。祖母不喜欢自己,也许和这人名字有很大关系。

三莉一生中有过两个男人,第一个男人是她的外语老师,除了体验浪漫以外,王三莉没有收获到任何真实的感情,所以这场婚姻无疾而终。第二个男人就是顾俊盘。他能够成为三莉的丈夫是因为他胸无大志碌碌无为,关键是在京城上过洋学堂。三莉是那样一种女人,当她选择了一个不平庸的男人而惨遭不幸之后,那么她必定要走向一个平庸的男人以藉求安全和幸运。

公平地说对三莉对顾俊盘做到了仁至义尽。她甚至接纳了那个叫水儿的丫头,尽管她不情愿。但是有哪一个女人能够心甘情愿地接受戴绿帽子呢?在居然到来到水泉镇之前的一段日子里,母亲三莉心事重重,郁郁寡欢。她内心经历的一切甚至被顾俊盘所忽略。有一天三莉看到儿子居然在玩一个游戏,那个10来岁的孩子拣起一串槐叶,然后她把叶子一片一片地揪下来,揪一片,嘴里说:“要妈妈。”再揪一片,又说:“要爸爸。” 后来人们就看到王三莉在手里摆弄起了这个孩子们的游戏,她揪下一片槐叶,心里说:“要死。”再揪一片,又说:“活下去。”当枝上只剩孤独的一片叶子时,那一片叶子是“活下去”。但是她终究还是选择了死亡。

在病痛将她折磨得死去活来的时候,她凶狠地逼问丈夫:“你和水儿一共睡了几次?”顾俊盘唯唯诺诺地回答:“三次,不,好像就是三次。”三莉挣扎着开始摔东西。她希望顾家林子起火,更希望顾家大院再次遭劫或起火。睡梦中她看到水儿在烈火中扭曲着蛇一样的身体。在医院的最后一个月,三莉突然热衷起报纸和广播中有关城镇出事的报道,尤其是遭了火灾的大人家。遗憾的是这一类报道几乎凤毛麟角。婆婆翠莲带着水儿来医院看望她,她破口把婆婆骂了个狗血淋头。她希望婆婆和水儿在回去的路上火车出轨,希望某一个扳道工扳错了道岔。有一天晚饭时她突然对12岁的儿子居然讲起了这一类的传闻,她说有一个扳道工喝醉了酒,他该把道岔住左扳谁知却扳到了右边,其结果导致一列南来的火车与一列货车相撞。三莉心中的那一场有如神助的熊熊大火,照亮了那两个女人的黯淡归途。但是最终还是没有出事,这让三莉自己死不瞑目。

居然想到母亲,两眼炯炯放光,像望月上嫦娥的狼的眼。他双颊潮红,身上一阵冷一阵热。雪后的风,在顾家大院每一个洞穴之中呜嚼悲鸣,火盆驱不走高大空阔房子的寒气。房外,水结了冰,近水的屋舍严寒而潮湿。火盆置放在居然脚边,烤缓了他的前脚却烤不住他的脊背。水泉镇的冬天滴水成冰,潮气伤害了居然健康的身体。他的饭量日益减少,有时整日也不吃一口东西。他一天比一天怠倦,坐在窗边,或是坐在榻上,不想动,也不想说话。摊在案上的书本,他连看也不看它们一眼,一个叫田婶的女仆磨墨洗砚,而墨汁却在砚台里悄悄结了冰。女仆唉声叹气,女仆说:“大少爷呀,你个不懂事不省心的孩子,你这样子叫我可怎么给老太太交待?”

居然说:“别提我奶奶。”奶奶是他的隐痛。出事后,他最怕见的就是祖母的眼睛。他知道他伤了祖母的心。父亲说祖母一生最恨的就是不自重的女子,最恨的女人就是苏菲这样的女人。被追回来的那一晚,祖母来看他,只说了一句话。祖母说:“居然,你可真是你爷爷的孙子,你15岁,就干了你爷爷20岁才干的事。”祖母说完掉头就走,不让他看见滚滚而出的眼泪。

他不知道祖母生了病。祖母病了很多天。心口疼,肝气儿疼,头疼,轮番折磨着这个刚硬的女人。水儿的欢笑像一地残红,高挂在树叶落尽的枝条,在上面筑巢做窝。顾家大院里弥漫着晚唐闺阁诗般的绮丽和奢糜。翠莲充耳不闻。她关闭了门窗,把过厌了的生活关在了屋外头,她屋子里充斥着艾香,前额上并排拔三个火曦,脚心上扎着银针。她咬着牙不许自己原谅孙子的行为。她硬着心肠,挨过一天又一天。天空中大雁南飞的叫声绝迹了,雪落在了顾家大院,雪使她不能自已。雪沙沙飘落的轻响像他们祖孙俩遥远的窃窃私语。松眼在背风的南坡猎开坚硬的松果,鹏的身影在密林中一闪而过,留下强烈又神奇的气息,12岁的儿子俊盘在雪坡上打滚儿,像刺猬一样团成球,为了儿子她要照顾好孙子居然。她热泪滚滚,她知道自己再不能坚持。

就在这时传来了居然病倒的消息。这消息使她惊心又恐俱。她匆匆赶到时,诊病的大夫刚刚离去。她走得气喘吁吁,脸白如雪,三个火罐印爬在透明的额头如成熟饱满的三个乌紫的李子。居然的房子里冷气袭人,两个燃烧的大火盆仍旧驱不走经年的寒彻和潮气。她喊道:“老天爷,快,快多生几盆火”她走到床榻前,听到一阵揪心扯肺的咳嗽。她说:“你怎么了居然?孩儿,你怎么样了?” 居然大哥闭着眼,咳嗽使他浑身抖颤。他双颊如花,艳如桃李,低烧使这个15岁的少年奇怪地拥有了女性的柔美和娇艳。咳嗽过去了,他一脑门子的汗。翠莲把手伸向他的额头。她轻轻的抚摸如行云流水。居然的眼晴仍然闭着,眼睫毛却抖动不已,像花丛中的蝴蝶。热呼呼的东西慢慢钻出来,钻出来,濡湿了蝴蝶抖动的翅膀。

李翠莲一把把孙子搂在怀中,把他汗浸浸的头紧贴在她胸前,这仿佛不是孙子是儿子俊盘,又像是哺乳的岁月回来了,她泣不成声。居然病势日渐沉重,十多剂草药吃下去,毫无起色。激烈的咳嗽使他吐血。他患上了肺病。翠莲日夜守候在孙子身边,在一个最晴和的日子她命人把孙子抬进了她的房里。她的床做了孙子的病榻。火盆日夜不熄,里面焚着百合,草和安神定心的香料。孙子的药就在她房里煎,煎了一剂又一剂。她亲自守候着璞璞做响的药吊子,无限虔诚,满心以为那是起死回生的良方。她强迫孙子一盏一盏吃下去,吃下她的希望。孙子亦很顺从,听话地把那些苦茶喝得点滴不剩,心里却不做一点活的努力和挣扎。最后的日子就快来到了。居然预感到了它的到来。居然忽然充满说话的欲望,居然有许多的话要说,居然说:“奶奶,您还记得我妈妈和爸爸的样子吗?”“记得”翠莲回答,“咋能不记得?他们是你的爹娘,也是我的儿子和儿媳妇。跟我也很亲啊。”

“真想我爸爸,还有妈妈。”

“等你好了,奶奶带你就到祠堂,喊他们爸爸妈妈。”翠莲含热泪。

“不!”居然摇摇头,“再喊,他们也听不见。他们听不懂我的话了,我的口音变成了水泉镇的口音。”忧伤涌上了居然的眼睛,“奶奶,您说,人为啥要想他生活过的地方?” “我不知道,居然”。热泪滚下了翠莲的双颊,“我真不知道,孩子,你想得太多。”

“奶奶,我眼看就到妈妈的学校了,学校的大烟灶我都看见了。我死了以后会不会回去。”他平静地说出了“死”字。翠莲猛然捂住了他的嘴。她泣不成声,她说:“等你好了,奶奶带你回市里,看你的学校、看你们的家,咱祖孙回去,你还到以前的学校读书。”

居然笑笑,很疲倦,他说:“奶奶,我是回不去了,你替我带一个人回去。”

“谁?”

“苏菲。”他说。

翠莲半晌无语。这是孙子第一次提起这件事,提起那个被卖进顾家大院的丫头。翠莲惊讶地看到他眼睛里充满似水的柔情:“苏菲很可怜,她是被卖到咱们家里的,她什么也学不会,她不是水儿,永远也变不成一个有权势的姑娘,总会有一天,她会憋闷而死,或者叫人打死。奶奶、你做做好事,救她出来。”

居然想说,这样,我就可以放心地去死了。他咽下去了这句话,但她仍旧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剧烈的咳嗽中止了他们关于后事的谈话。他咳得面红气喘。李翠莲把他抱在怀里,感受着他最后的痛苦。他颤抖不已,像被烫伤的一只鸟。他说:“奶奶,我最不放心的人就是苏菲。”翠莲懂他的意思,她点着头,她说:“你放心,奶奶答应你。” 咳嗽平息了,他在她怀里慢慢睡去。胸口拉着风箱,面颊如花。这是顾居然弥留之际的形象,俊美如少女。

居然的舅舅王青来了,他就是王三莉的同父异母哥哥,在市里的政府做一个小小的职员。他接到居然重病的消息不顾妻子的劝阻,风尘仆仆地赶来了。在舅舅面前,居然一直保持了这种平静和鲜艳。王青对翠莲说:“亲家奶奶,我要带居然到市里治病,就是死,他也应该死在医院,而不是你的怀里。”

翠莲已经没了主意,考虑再三对王青说:“我知道这是我自己作下的孽,你给了我们最后的希望,带他走吧。”水儿听了,巴不得早些将他扫地出门,于是着急地准备了行李,打发了几个家仆,背着重病的居然出了顾家大门。居然突然异常健康起来,他转回身对着翠莲说:“奶奶,你一定要找到苏菲,让她在家里等我。”水儿撇了撇嘴轻声说了一句阴毒的话:“这孩子小小年纪就会作死,装吧,有你装不下去的时候。”可是就在她的话音还没落的时候,居然口吐鲜血,死在了家仆的背上。翠莲双腿一软,晕了过去。

顾居然的死是一个殉情的故事。为他的城市生活、为那个羞臊的苏菲殉情。只有殉情的死才会使一个15 岁的少年走得如此从容镇定。城市井然有序之精华灵气,养育了顾居然,使顾家厉史中?又出现了一个灯塔般的人物?。居然虽然死了,但他是一个敢爱敢为的少年。他为了自己的根而生,为了情而死,他的光芒照着黑夜,使顾家的后人在回顾的路上不至迷失,不至陷入虚无的彻底黑暗和心灰意冷。现在,就要轮到苏菲了。病榻上的李翠莲命人寻找苏菲。水儿提供的惟一线索就是苏菲被卖到一个清吟小班当戏子去了。翠莲第一次责骂了水儿:“你这个黑心的女人,当初我就不应该把你留在身边,打量我老糊涂了,你做下的那些事我都一清二楚,你听明白了,如果找不到苏菲,你就为我的孙子居然殉葬去。”水儿惨白的脸面蒙上了一层灰,她万万没有想到一直由她摆布的这个老太太,居然骨子里透着雪亮的精明。水儿满口答应着退下去了,翠莲骂了一声:“妖精!”水儿突然全身一震,她模糊地认识到如果找不到苏菲,自己的好日子也就过到头了。李翠莲将是顾家最后一个灯塔,以后的人,包括顾家的子子孙孙,他们的死是一种湮灭,具有迷途和虚无的愈义,歧义丛生,像漫漫荒草掩没了路径。当有一天一个叫顾雪景的男人站在水泉镇孤独的制高点上时,他遥望着顾家山林。他能看到的就只是漫漫的歧义的荒草,亲人的血肉之躯滋养了它们,使他倍感荒凉和迷乱。顾雪景想:我从什么地方走来,我怎么会走到如此绝望的一个制高点?

灯塔的光芒太有限。几团灯火,究竟不能彻照黑暗。历史的黑夜是没有光芒可以彻照的。它的神秘缘于此,它的力量缘于此,它令人恐惧的魅力也缘于此。人类的目力有时达不到有灯塔照耀的地方。作为灯塔它离人类已经很远。睡在檀木床上的李翠莲坚持着让自己一定要活下去,这个58 岁的妇人经历了无数坎坷依旧风韵犹存。她一定要找回那个叫苏菲的女孩,居然的死又过去了几个月,几月中她仍然到处寻找着苏菲。她找到清吟小斑,得知苏菲被卖来不久因为不会微笑就让老鸨转卖到了别处。寻找苏菲成了她生命惟一的支撑。水儿不再被她放在心上,山林也不再被她放在心上。她想:居然是她的孙子,其他的都不属于自己。她想起有一天她曾这样说:“居然,你真是你爷爷的孙子,你15 岁就干了你爷爷20岁才干的事。”这是她一生中说过的最愚蠢的一句话,想起来就万箭钻心。居然永远是她的孙子,死去的丈夫不配拥有他。丈夫有睡不完的女人,有众多的没有名分的儿女,还有儿女们的母亲,其实现在她才明白,孤傲一世的李翠莲做错两件事情,第一件就是阻碍了儿子俊盘的婚事;第二件就是她不懂得居然生活的意义,认为居然只属于她。

在水儿四处寻找苏菲的几月中,一个本性家族的男人抱来一个男婴,他说:“老太太,听说孙少爷死去了,你很难受,侄子的老婆刚产下一个男孩,就过继给老太太做孙子吧,毕竟孩子是顾家的血脉,我们亲属也不远。”一只眼把孩子递给翠莲,翠莲看都没看就说:“把孩子留下吧,等水儿回来给他十块银元。”男子说:“老太太,侄子不要钱,只要让侄子到林田里劳动就可以了。”翠莲答应着:“和管事的说一声,明天就去山林干活吧,你比别人多挣一倍的工钱。”那个男子欢天喜地地拜别了,看着他的背影翠莲一阵冷笑。他们这些人的小把戏小手段哪一摺也瞒不过李翠莲。她奇怪她怎么把每个人看得那样清楚,她在想,是他们太笨还是她太聪明?看透了,倒觉得他们可怜。

一只眼对翠莲说:“这个孩子怎么办?”翠莲说:“水儿不是一直想抱养一个孩子吗?如果她真的能把苏菲找回来,我就把这个孩子赏了她,相当母亲是女人的天性。”一只眼把孩子递给一个婆子,并叮嘱她马上给孩子找个眉眼周正的奶娘。

也许天不该绝水儿的后路,她竟然带着人把苏菲找到了。苏菲被卖到一个皮毛匠家染皮子,她头顶着雪花双手伸进结着冰碴的染缸,关节上已经明显变形,身上的腥臊气味让人反胃。她一头雾水,被马队带回了水泉镇。直奔翠莲的正屋。她低垂着头站在翠莲的面前时,翠莲第一眼看到的是她已经凸起来的肚子,占了她瘦弱身体的多半个面积。翠莲摆摆手说:“你们都下去吧。”大家散了,翠莲问苏菲:“你肚子里是孩子吗?”苏菲点点头。翠莲问:“谁的?”苏菲说:“居然的。”翠莲说:“你这些日子难保干净,真的是居然的吗?”苏菲说:“我离开居然的时候,孩子已经一个月了。”翠莲说:“儿呀,让你受苦了,本来打算让你为居然守陵,现在我改了主意,你日后就是顾家的少奶奶了。”苏菲问:“居然呢?”翠莲已经泣不成声,听到翠莲哭,门外的一只眼一干人急忙进来说:“老太太保重身子,再不能伤心了。”苏菲似乎明白了一切,但她不会相信在这样短的时间里居然会消失。她又问:“居然回城了吗?”刘婆子对孙女说:“孙少爷害病没了。”苏菲也许一路劳顿动了胎气,只觉得肚子绞疼,一个东西在肚子里往下坠。下身的水打湿了她的衣裤,一阵疼痛苏菲昏迷过去了。

顾雪景就是这样生下来的,骨骼非常瘦小,好像一只刚出生的小兔子一样。小名叫兔兔,大名叫顾雪景,因为是雪天生的。安顿好了苏菲母子的住处,请了两个身体健壮的奶娘。翠莲让一只眼把那个准备赏水儿的孩子抱来,对水儿说:“你也老大不小的了,我想你也该为自己的后事想着,恰好得了一个孩子,是咱们本家的,也姓顾。想着咱家的人稀,就过继给你吧,你好生抚养着,我给这个孩子起名叫继居,这名字不说你们应该也明白,日后你只管带孩子,家就让苏菲来料理吧。”

水儿虽然有万般不舍,但她是没法和苏菲争的,她也明白,有些事是原则性的,争不过来,以后只有较量了,凭她水儿的手段不管什么对手也得败下阵来。水儿接过孩子,满眼泪水地说:“娘疼儿媳,儿媳也明白,儿媳也喜欢这孩子,自然视如亲生,等儿媳把帐打理一下,让苏菲来管家。”别人不说,刘婆子听说孙女苏菲要当顾家的掌柜,满心是喜色,连颠带跑回家告诉儿子这个天大的好事。苏菲的继母也惊出一身冷汗,她马上打点了一些东西,跟着刘婆子进顾家看苏菲去了。

继居和雪景的相继出现,为顾家大院带来一个生机盎然的世界。对李翠莲来说,顾家大院是个好地方,对于水儿来说,顾家大院是个好地方,对于一只眼来说,顾家大院也是个好地方。可为什么顾居然会不惜性命地逃脱这个好地方呢!他是一个传奇,一个过客,他已经变成了风,化成了水,消失得干净利落。顾家大院是个家,前院和后院如烟锁重楼一般层层叠叠。既然是家,鸡飞狗跳天灾人祸,那是家里的事。顾家的女人们把各自的轩馆庭院布置成温香软玉的香巢,这样可以让自己纵情欢乐。她们争奇斗艳,勾心斗角。她们使顾家大院寒冷,可是她们又是那样畏惧寒冷。居然的早夭,翠莲怪罪于水儿,水儿很少再像从前那样趾高气昂地高声怒骂,眼下只能敢怒不敢言。可在气势上顾家所有女人她们哪一个也不是绿林出身水儿的对手。她们能够压倒她的是她们的美艳和万种风情。她们中间,一手遮天的李翠莲就不必说了,荀子女人出生于豪门,居然女人苏菲本来是一个买进来的三等丫头,还有一个是妻不妻妾不妾的一只眼,她被当做礼物抬进了顾家,要不是有翠莲罩着,早就被顾家尖牙利爪的女人们打散了阴魂。能嫁进顾家的女人何其聪明,人人有一万个心眼儿。只要伤害不了(不伤害)她们半根毫毛,她们情愿高看水儿,也算是给翠莲面子。顾家的女人哪一个不是在提心吊胆中长大?她们学会了低头不语的时候,但是在心里早已经把这个翠莲面前的红人,看做眼中钉。

苏菲尽管金奴银婢伺候着,可曾经身为丫头的烙印让她感到自卑与恐慌,她为顾家生下了儿子,这满足了翠莲最大的大心愿。可翠莲每次想抬举她的时候,看到的不是顾家少奶奶盛气凌人的高贵,而是一个怎么也挥之不去的泥土气息。翠莲沮丧了,顾家历来美女如云,她们的美丽慑人魂魄,她们的气质风流难挡,她们个个都像她们的母亲一样挺拔。可苏菲只会低头,这是翠莲最不愿意看到的情景。但是出于对居然的愧疚,翠莲还是把顾家大院最深幽最美丽的房屋做了苏菲的卧房,那书房的名字十分耳熟,叫做“居然山房”。翠莲给居然的书房起这样一个名字是为了纪念某一段岁月。这更使水儿不快,因为那是她最痛恨的岁月,那一段岁月是她机关算尽的岁月,那个叫居然的男孩在顾家大院的三年中,每一次相遇居然都用最残忍的目光扫视着她,她感到这个小恶棍迟早是她的后患,所以在她的心中,他必须死,必须万劫不复,才有自己的快乐和赏心悦目。在这一片黑暗的虚无之中只有一轮皎月,那就是自己曾经和顾俊盘生死与共患难与共的夫妻情分。水儿,让顾家的家仆和长工们感到畏惧,她从春走到了冬。她身上的肃杀之气使下人们不敢轻举妄动。她呵气成霜的寒冷使顾家大院在无论多么炎热的季节也有寒气习习的角落。只是,她依旧保持着以前的习惯,每日早上都要亲自为翠莲倒尿盆,她要用最真诚的举动让这个聪明的婆婆感到春日般的温暖与和谐。

苏菲这年16岁,这样年轻的寡妇历尽沧桑般地成熟了。她看着奶娘怀中的儿子雪景,想起太婆婆对自己的希望,觉得自己或许真的不该过于沉溺心头的那个诗意的世界,居然毕竟死了,这个男人再也不会来给自己关切和温存,遗忘过去吧!把那个俊美而弱不禁风的丈夫深深压在心底,不能再想了。迷茫和困扰过后的悲凉,总能带来冰雪一般的冷静和清醒。再浪漫的情感在一个还没成年男人死去后也会变得如铁一样坚硬。心碎是难免的,在未来漫长日子的缓缓侵蚀下,割掉的怕真的就是那些鲜活的幸福吧,如烟如云的沧桑后又隐盖着多少忠贞不渝。天长和地久像长在心尖上一样疼,当缅怀起幸福回忆起关怀来,唯一需要抗衡的,只是时间了。自己要在顾家生存,那是何其艰难,没有家境、没有靠山,惟一让太婆婆翠莲称心如意的只有儿子雪景,可太婆婆毕竟年迈,能扶持自己几年也说不准,这几年内必须自己为自己争足面子,才能颠覆自己的形象。

苏菲对着镜子,喊着一个新买来丫头的名字:“茜雪,给我梳妆。”茜雪小心翼翼地磕开一个鸡蛋,用木梳粘着蛋清把苏菲的头发梳理的一丝不乱。茜雪问:“奶奶,爷没了还不到一百天,是不能戴任何首饰的。”苏菲说:“好吧,只插一支黑色的竹签,把竹签上的红穗子剪掉。”茜雪按着苏菲的指示剪掉竹签上艳红的穗子,穗子无声的落地,带着沉重的忧伤。素面朝天、一身素衣的苏菲,高昂着头带着茜雪走出居然山房,刚到后院就与水儿遇了个照面。水儿惊呆了!这个丫头竟然有这样不凡的气质,居然还真有眼光。水儿冷笑着问:“这不是大少奶奶吗?大摇大摆着真有些做奶奶的样子。”苏菲问:“少太太近日好!”水儿说:“还好,你现在是主子,不是以前的丫头了,可以叫我小妈。”苏菲说:“我以前是丫头,也是的,我们都同样是丫头出身,何苦太太奶奶的乱叫,你还是叫我苏菲,我叫你水儿如何?”水儿一惊,有些鄙夷地看着苏菲说:“顾家是一个有礼教、有体面的人家,让下人听了还以为我们尊贵上下不分。”苏菲说:“我也算顾居然的结发妻子,你也不过填进我公公房里的一个同房丫头,况且你也没有子嗣给顾家留下,论起尊卑贵贱、主子奴才,你自然心中明白。”水儿说:“我还真的看低了你,你也不看看你是什么东西,和我挑衅,顾家还没有你说话的份。”苏菲说:“是我自不量力,但是你也收着些,不要撞墙头撞到菩萨身上。”苏菲说完,带着茜雪扬长而去。水儿猛地一阵头晕,一条毒计涌上心头,苏菲这根刺拔也得拔,不拔也得拔,她狠狠地冲着苏菲的背影唾了一口说:“你暂且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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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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