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王栋不动声色的讲述里仿佛又回到了久远之前的那段时光，王林坐进他爸爸的汽车，那个妖艳的女人关上车门。然后，他们就在大家的注视下，缓缓离开了村庄。王栋说，我妈在听到王林想去上学的话之后，饭都没有吃就去外面给他买了一个崭新的书包。那个时候，我亲哥哥已经在上二年级了，可是连一个特别像样的书包都没有。我在这个时候插了一句话，我说，你妈肯定是想为王林做点什么，不想一个家里的人都太尴尬。可是王林并不领情，王栋在听完我的话之后这样说，王林碰都不碰那个书包，他跟我爸说他想要一个像村子里的那些孩子一样的书包。于是，王林的姑姑就托人捎来了一个，特别大，都快要垂到地上了。
可是王林就是喜欢。我猜想那个时候的王林一定是想到了我，想到了我在他离开村庄之前的那个午后，背着书包向他展示的样子。王林并不是嫉妒我，他仅仅是想像我一样，继续着我们平淡却欢乐的童年岁月。王林的书包里是崭新的书，可是他一点也不喜欢看。他甚至会在放学的路上停在广场的凳子上看那些老头放风筝，一看就是很久。
王林留给了村庄太多的东西，白色的木棍、风筝、毛主席奖章，还有绵延二十年之久的想念。王林从一个积极乐观外向的孩子，一下变得内向且暴躁。他总是跟他后妈的大儿子打架，每次都被揍得鼻青脸肿，但就是一声不吭。他跟王栋之间从未有过隔阂，但是，彼此并无太多的交谈和了解。甚至在一次放学路上看到王栋挨打的时候，王林都很从容地从那些人身边走过，不是王林害怕，是他不想帮助这个跟他朝夕相处的城里孩子，王林一定觉得是这个孩子像他的妈妈一样坏，毁灭了一个原本该十分幸福的家庭。
王林从来不去他家的门市帮忙，他总是在家里面待着，不看书不学习。那个时候的王林一定不知道，他那个远在村庄的伙伴刘海洋，已经知道了什么是荣辱了。王林的成绩就像村庄的张立强一样，一直都好不起来。
随着时间的推移，王林暴躁和强悍的一面就逐渐展现出来了。他开始试着跟周围的人说话，但是，他又觉得身边的很多人都看不起他。他经常会为了一件特别小的时候就跟别的孩子大打出手，他在村庄的时候就不惧怕打架，到了城里，他就更不怕了。因为他爸爸有的是钱，打架打赢了也不用奶奶拄着拐杖提着一篮子的鸡蛋去给人赔礼道歉。王林在去了城里第二年的时候，想跟他爸爸一起回村庄里给奶奶上坟，因为王林总是会在特别安静的晚上想起他的奶奶，想着想着就泪流满面。
但是，王林并没有跟着他爸爸一起回去。因为他的学习成绩太差，他爸爸不想让他浪费这些没有必要的时间。王林没有哭也没有闹，他知道，在城里挣大钱的爸爸，已经彻底更改了脾性，他变得胆小起来，他害怕自己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家庭会因此变得不得宁静。
王林在临近下午的时候看到他爸爸往汽车的后面装了很多东西，王林知道，奶奶的周年忌日到了，而村庄，自己却还不能回去。王林在他爸爸离开的那个晚上变得更加的安静，一句话也不说，吃完饭就坐在大门那儿，望着一个方向一动也不动。
王东说，我哥特别喜欢做在大门那往北看，六年，那样的状态我见过很多次。
总是跟王林打架的王楠早早地就不上学了，他总是跟着一帮人，双手插兜、嘴里叼根烟，张扬地招摇过市。王林总是对着那帮人的背影狂吐口水，有时候还会骂那帮人。王楠喜欢在有很多人的时候站在王林面前，说王林是一个只会考零分的笨蛋。而王林也会在一帮人的起哄之下挥拳便打。
当王林灰头土脸地回家的时候，他的后妈又展现出一种极其关心的架势，而王林，开始向他的后妈吐口水。接着，便是跟着王楠的又一次战争。王林从来没有哭过，王栋说，王林在小学四年级之前的每一次考试几乎都是零分。老师来家访的时候还说，这么聪明的一个孩子，就是不会学习，实在是一件让人头痛的事情。事实上，王林在那个时候什么都会，可就是不想写上去正确的答案。当然，这些所有的一切，都是后来我们遇见之后逐渐想起的。
有很多次，王林跟王楠打完架后就径直走出门，他爸爸追到很远才把他追回来。王林说，我不怕疼，但是我想回去，回家。他爸爸在那个时候就开始沉默，并且一直沉默了很多年。那个想要当一个好后妈的女人终于撕破了和蔼的面具，开始对着王林大呼小叫。王林却依旧沉默，甚至还有一些冷笑。
王栋说，我哥的字写的很好看。眼前的这个男孩还是习惯把王林称作是我哥，而不是直呼其名。我曾经在他去了西安之后偷偷翻过他的作业本，字非常好看，但是，却都不按照老师教的去写。
我不知道那个时候的王林心里究竟有多少的纠结，才会让他有如此的肆无忌惮。他这样做仿佛就是想让大家都去讨厌他、疏远他，最后遣返他，但是他爸爸却一直都在想着如何去弥补一个做父亲的责任，他希望在他亲生儿子的眼中高大威武，像一个英雄一样。可事实却并未如此，王林非但没有崇拜他，反而是从内心越来越看不起他。这是一件悲哀的事情，更悲哀的是，他爸爸一直在王林离家好多年之后才逐渐知晓了这些。
我一点儿都不怀疑王栋给我讲的这些事情，因为他讲述的是真实的王林。王栋跟我说起王林的时候几乎都是在课间或者是放学的路上，他推着自行车，我跟牛立勇抽着烟跟在他后面。我有一次还见到了他哥哥——王楠。留着中分头，穿着黑亮的皮鞋，骑着摩托车在城里的马路上呼啸而过，王栋总是说，早晚会出事。而他随口一说的话，也终于在两年之后得以应验，王楠因偷盗而被判入狱。
有时候，我也会打断王栋的讲述，我需要消化，需要排列那些我早就应该知晓的事情。我甚至以为，如果在小学的时候我会写信给王林的话，王林肯定会变得像在村庄里的时候一样，眼睛眨巴眨巴之后就开始哈哈大笑。但是，我没有写过一个字给王林。
那年的暑假，距离王林离开村庄已经有整整十年的时间，那个昔日的毛头小子已经成为一个大小伙子了，但是，我坚信，哪怕是在再陌生的城市里，只要王林迎面走来，我就一定能喊出他的名字，就像二十年后他在二环路口给我打电话时的呼喊一样，我们都很熟悉。
我一直都很喜欢听王栋给我讲关于王林的所有事情，我还喜欢他在讲述的时候管王林叫哥。尽管我知道在王林的心里并不一定把这个从小就腼腆的孩子当成是一个兄弟，但是，我知道那个时候的王林并不像讨厌王楠一样讨厌王栋。
王栋说，刘海洋，我好像听我哥说起过你的名字，但是我不确定。在有一次放学的路上，王栋这样跟我说，在我的印象里，我哥几乎没有怎么跟我说过话。我说，我了解王林的性格，不管你们在那个时候对他是好还是坏，他都会把你们当作是可有可无。王栋说，我就比我哥小半个多月，我们是一起去学校上学的。但是，我却一直都觉得他就像是一个大孩子一样。
在小学一年级就要结束的时候，王林的爸爸被老师叫到了学校，他们想说服他让王林留级，因为王林的成绩实在是太烂了。而那个时候的王栋，跟王林却有着天壤之别的表现。可是王林不同意，关于留级的事情也就作罢。但是，王林的成绩变得更加差劲。他甚至还会被老师们嘲笑，笑他上学简直就是一种犯罪。可是他们谁也不会想到，很多年之后，当他们都在为了怎样保住自己的饭碗而四处奔波的时候，是王林出钱买下了那间学校，才得以让他们继续教下去。
王林会写自己的名字，汉语拼音本的封面第二行，歪歪扭扭着写着三个字，王木木。一直在很多年之后也是这样，王林在给文件上签署名字的时候，依旧是那么难看的三个字。王栋给我说起的这些，都让我不住地回想起我的小学，在王林被老师嘲笑的时候，我已经在村庄的学校里面成为了一个尖子生，我的身后也经常跟着一个背着我的大书包拖着鼻涕的小孩儿，他叫张立强。我一度把张立强当作是六岁之前的王林，我们很好，但是，我们却走失。
上晚自习的时候，王栋就会变得非常的安静，他从不跟任何人说话。城里中学的很多个学生跟老师都认识王栋的哥哥，王楠。他们在见到王栋的时候也都显得客客气气的。王栋跟我说他在晚上学习外语的效率特别高，于是我也不好意思再打扰。我总是想，反正王栋跟我还要在一起有将近两年的时光，但我还是错了，王栋在高二刚刚到来不久，我们刚分完文理科的时候，就被更好一点的城市里的外国语学院录走了。
牛立勇总是跟在我身后听王栋给我讲故事，但是，他并不知道王林。他总是不断地把烟点着，然后递给我一根儿。他有时候也会加入到我们的对话里面，满口脏字地说他小时候的很多事情，比如说拿砖头砸学校的玻璃、偷他老爸的钱买雪糕等等。我知道，他已经不再还念那个时候的他，他只是在讲述，而不是回忆。而我跟王林的童年，一直都是我们的遗憾，从又不能弥补。
王栋有时候也会去我跟牛立勇租的房子那玩，他有时候会看到我放在桌子上的李小萌的照片，那是在我转到城里的中学之后李小萌写信寄给我的。他问我，刘海洋，这是谁。牛立勇便会插一句说，刘海洋的女朋友，漂亮吧。听到这些，这个乖巧腼腆的孩子便会冲我吐一下舌头，就像是一个女孩子一样。
有一次晚自习放学之后，我跟牛立勇正在路边上吃米线的时候，看到王栋推着他的自行车向前走着。我喊住了他，他说他的自行车坏了。我问他饿不饿，他非常不好意思地说，饿。于是，我们三个一起吃饭，还一起回到我们租住的地方。那个时候已经很晚了，我们三个去医院的菜地了偷了很多的黄瓜和西红柿，一直过了都快一个礼拜了，我们三个还在拉肚子。
紧接着暑假就来了，我在放假之前跟王栋说，等放假回来，你接着跟我说王林啊。我还说，要是王林回家，你就告诉他刘海洋跟你在一起上学。王栋说，好。我跟牛立勇骑着自行车慢悠悠地向镇上的中学走去。
牛立勇说，刘海洋，你说他们会不会笑我。我说，不会，都是兄弟。就算是笑，也不是嘲笑，而是觉得好玩。牛立勇一下子就变得开心了，他说，刘海洋你真是太会说话了。我们在宽阔的马路上行驶着，还抽着烟。看到韩永国的时候他正在篮球场上跟一帮初中的孩子在打篮球，看到我们来了，就招呼我跟牛立勇一起打球。
去了镇上的中学之后就很少再打球了。韩永国跟我说，李小萌今天上午来过一次，跟语文老师说了几句话就走了。我什么也没有说，径直走向篮球场，对着那帮小孩儿说，都一边玩去。然后，韩永国叫来了另外的几个家伙，还有那个男体育老师，我们痛痛快快地玩了一个下午的篮球。我的衣服全部湿透了，骑上自行车回家的时候特别的不舒服。
李小萌在离开几个月之后，跟我的联系变得越来越少。她在信里总是说她的学习有多忙 多忙，甚至在下了晚自习之后回家还要学到很晚。她说，她的姑姑给了她一间单独的书房，她还说，她已经渐渐喜欢上了城里的生活。我不知道李小萌跟我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但是，我知道，我们之间的那个“爱情”已经离我们越来越远，直到我们再也找不到。
在暑假的那段时间里，李小萌还会打电话过来。总是兴奋地跟我说，刘海洋，我马上就要回城里去了，要回去学习，还要买好吃的东西。通常在这样的时候我就会挂断电话，因为我不知道接下去我该说什么。虽然我很希望李小萌会再打电话过来问我为什么挂掉，但是，电话却没有再响起。
我在那个暑假里没有任何的事情可做，我不想学习，所以放假回来的时候我一本书也没有拿。我总是会看到一群孩子喧闹着奔跑着路过我家的门前，他们在做游戏，以前我跟王林也玩过一模一样的。他们也去村庄最南面的池塘里捉青蛙，也会在下了大雨之后穿上崭新的胶鞋去蹚水玩。当然，他们会像当年的我和王林一样，回家就会挨揍，也会哭，大声地哭。但是第二天还是没有能记住昨天夜里的疼痛。
站在我家的门前，我就能看到王林家的院子长满了杂草，那两颗枣树安静地守护着这个我小时候一度想拥有的院子。我有时候看着看着就出神儿了，眼前也就开始恍惚，我总觉得有一些东西还停留在那个院子里，这么多年过去了一点都没有变。我没有再试图进去那个院子，我知道，一切都是徒劳。
很多年之后，当我跟王林说起我在那年暑假的所有的感想的时候，王林一下子就变得沉默，而他沉默的样子，让我不知所措。
那年的夏天雨特别多，就像王林离开村庄的那年一样。我有时候也会在去小卖铺买东西的时候碰到刘静，她看到我只是点点头，一句话也不说。刘静在村庄里的关注程度也逐渐高了起来，不仅仅是因为学习的成绩好，还因为她越来越漂亮的脸，用那些下棋的老头儿的话说，就像是电影明星一样。
我会在偶尔的时候去跟那帮老头儿下棋，在他们惊讶的目光下，点着烟就抽，我大伯总是说我，这么小，抽烟不好。尽管已经有很久的时间不去下棋了，但是，我还是能赢那些老头儿。有时候我也会看他们下棋，突然间就想像六岁那年一样，抓起他们的棋子就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