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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近乡情更怯”,离回家的日子越来越近了,香玲的思绪在纵横驰骋。

冬去春来,时间匆匆而过,转眼间香玲去广州已经十几年了。离乡的时候思念那片热土,内心其实一直都没有安宁过,万水千山以外的胶东,时常勾起她的那份深沉的情感与冲动,以至于常常在广州的夜梦中,迷离出在胶东那个小山村生活的画面与场景。

回家看看,权衡再三还是做出决定。

当她从广州乘坐了三十多小时的火车,再经过一个小时的长途客车奔波,拖着疲惫的身躯和鼓鼓的行囊,踏上那片熟悉的土地的时候,脚步却迟疑了。她原先的兴奋与激动,此刻,变成了面对乡亲的恐惧。她想了很多乡亲的容貌,还有可能出现某个场合的情景,她试探性让自己去应付,都没有找到自己满意的答案。

下午三点,香玲正点从黄水公路的毕郭站下车。

她之所以回胶东,说是一种忆旧,不如说是一种感情。多年的积淀,她彻彻底底反思自己的人生。她对胶东的前段刻骨铭心的生活,永远不能忘记。

这个冬天是个暖冬,放眼望去,麦苗青青,有的已经提前拔节。

还没有进村,香玲就看见了那条河,有位哲学家说过: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这话说对了,香玲踏进的并不是往日那条被两堤白杨押解着南去的河流。

走进乡村,意想不到的事情总是很多。村子变大了,街道宽敞了,房子敞亮了,整个村子被密密匝匝的果园包围了。大街上基本见不到土路,沿着主街两旁相继盖起了高楼。村西那条倒流的小河还在,和十几年前不同的是清澈的河水已经干涸。当初的一切都化作过往的烟云,现在又萦绕在她心头,尽力驱赶都驱赶不散。感觉像是做一个梦,梦是会醒的,当然免不了牵扯情感丝缕的疼痛,千丝万缕交织在一起,撕扯着她全身的每一个细胞。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一切的一切都可以从头再来,她还会和他走到一起吗?

今天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十六年前,她饱含着委屈,在大伙异样的眼神中,从这里走出。当然,故乡的人们对她的印象不会因为她悄悄地离开而有所改变,他们正一如既往地把她的故事当成笑话,成为饭后的谈资。

她本来应该先去另一个村,那是她母亲的娘家,当然也是她的娘家。不因为姥姥、姥爷两位老人年岁已高,也不是对那片土地没有感情,只是对眼前这块土地的感情实在太深厚,以至于让她的眼里常常饱含着泪水。

在漫长的十六年中,当然发生了很多的事。当年的小山村,如今旧貌换新颜,村里的年轻人都长得不认识了,“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人何处来”。香玲也从一个涉世不深的售货员变成身价千万的大老板。已经是相当有钱了,也可以说腰缠万贯了,绝不是想当年一个孤单闯广州的多余人。

身为一家公司的老板,说她财大气粗并不过头。因为是独资公司,所以对公司的一切她有绝对的支配权,可以这么说公司的一草一木所有的东西都属于她个人。难怪乎略知一二的家乡人在私下传传,她在广州有自己大公司,办公楼有好几座。

广州是个买东西的大市场,每年一次的广交会,招引着全国各地的客商云集到这里。胶东刚刚改革开放时,即使手头有钱,也买不到什么好东西。谁要想买点好的东西,都想办法到广州去搞。广州能买到新潮的进口货,或者出口转内销的产品。广州有条有名的街叫高第街,街上的摊档基本都是个体的。这些个体老板不知从哪里倒来那么多的进口货,领导着时尚,领导着潮流。

20世纪80年代后期,高第街的个体摊档出售各种新潮服装、化妆品和小商品,甚至还有从海外走私进来的旧时装。满载着鼓鼓囊囊蛇皮袋的车进进出出,而喇叭裤、牛仔裤、T恤衫等时髦服装,也从这里走向全国,羞羞答答地改变着中国人的服饰,也静悄悄地改变着中国人的生活观念。数以万计的个体户、倒爷、小作坊、集体工厂以“蚂蚁雄兵”的方式,推倒了计划经济模式下的计划经济体制的堤坝。

当时流传这么一句“食在广州”的话,因为广州的菜肴和点心内容丰富、品种繁多、做工精美、品位极高,也因为广州人什么都吃——吃崩了自然界,因为广州24小时都在吃。从早上6点来钟开始“饮早茶”,到晚餐以后的“消夜”,二十四小时不间断进行饮食接力赛,是地地道道的“广州特色”。早茶、午茶、晚茶和遍布广州大街小巷的大排档,最能代表广州的城市风情。在这里只要有钱,没有吃不到的东西。不必说海南的文昌鸡、东北炖粉条,也不必说西安羊肉泡、成都酸菜鱼,就连法国鹅肝、德国红肠、韩国烧烤、日本刺参在这里的大酒楼里都应有尽有,并且绝对地道,绝对正宗。

广州人多半是自食其力者,过着实实在在的生活,付出的是劳动、智慧和时间,收获的是金钱、美食和幸福。

一天,香玲在大排档吃着饭,蓦然抬头,发现一个中年女子正在打量自己,她也觉得眼前这个女子有些眼熟,就是想不起来。正在狐疑,那个中年女子高端地走到她的面前,一边吃饭,一边拉起家常:你不认识我啊,我是小青,娘家是毕家洼的,我认识你男人毕丰收。

经小青这么一说,香玲也想起在哪里见过小青,不是在供销社,就是在毕郭大集上。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能在异地他乡遇见老乡,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一阵感叹嘘唏后,两个人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

小青简单地诉说了自己的奋斗历程,香玲感觉她说的是自己而不是小青,解剖的是自我,撒盐的伤口依然疼痛不堪。

香玲打开了话匣子,告诉小青刚到广州时,曾经一贫如洗。她带着孩子来到了广州,在广州拼命工作,想赚取孩子的生活费。一个女人带着个孩子,既要工作,又要照顾孩子,生活的艰辛是可想而知的。熬过几年,孩子到了上学年龄,为了孩子能上学,能有个稳定一点的家,她忍痛把孩子送到她父母那里。孩子被送回去以后,她的心情坏极了,就像是有人把她的心撕碎了。她身边的姐妹看她这么痛苦,有个好心人就给她介绍朋友,想让她开心一点。介绍的那个人,比她大几岁。开始时她并没有多想,只是觉得能有一个人听听她的心里话也好,而那个人恰好是个最好的听众,又善解人意,渐渐地,她好像越来越离不开那个人了。而那个人对她也是非常关心,不论是她有什么事,还是她的家人有什么事,那个人都非常热心地帮忙。她爱上了那个人,可她知道她和那个人是不可能的,因为那个人有老婆有孩子。爱情这种事有时是没有理智可讲的,明明知道不可能,还是按捺不住内心的冲动,像飞蛾扑火一般地向前冲。直到有一天,那个人的老婆找上了门,她知道这事该结束了,她不能为了自己去伤害另一个女人。“爱情,众水不能熄灭,大火也不能淹没,若有人拿家中所有的财宝要换爱情就全被藐视。”

小青和香玲谈起这个花花世界上,男人如何有钱就变坏,女人如何变坏就有钱。“刚来的那一阵子,我是多么贫寒,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这时,一个大款经常有事无事请我喝茶,经过几次推心置腹的交谈,原来大款的原配媳妇不能生育,她又不想和大款离婚。看着大款一天到晚想孩子都快想疯了,就想出一个馊主意,找一个曾经生过孩子的女子,借人家的肚子,为他生个孩子,他给人家一笔不菲的报酬。我听后,肺都气炸了,一下把茶桌掀翻了……”

小青不无感慨地说,当我们向彼岸努力时,有一条温暖的浴巾披在身上该多好啊!但这在当时只能是梦想,实际上,很久以来就得不到这种豪华的物品了。

说起自己,香玲感慨万分。起初,她还是有梦想的女人,她先开一家自己的美容店。说到经营管理,一切只能靠她自己。这时候,她文化知识水平的局限性就体现出来了。由于开办的美容店经营不善,月月亏损,她很苦恼。仿佛是在最热的天气里,走了无穷无尽的路。她精疲力竭,口干舌燥,浑身疼痛。她觉得整个人都要枯干,随时都要倒下去了。在苦苦支撑了一年之后,她关掉店面去学习管理。事后,她才发现哪是个好主意,那家美容店实质上是传销老巢,进店的绝大多数员工,只要升不到金字塔的顶端,就要赔钱,甚至踏进一条没有出口的死胡同;即使一些已经做到主管阶层的人,最后会因为经济上的捉襟见肘或者政府的干预而败阵。香玲跟她的同事不一样,不会用用美好未来去充饥,向任何人承认自己的失败。

夜幕降临广州,万家灯火如繁星闪烁。大都市的晚上喧哗热闹,霓虹灯五彩缤纷,光华闪烁,令人眼花缭乱。她是一个正值青春盛年的女人,又经过惊天动地的爱情,经过男女狂欢和电闪雷鸣燃烧过的女人,她怎么会不想有个依托?男人会不止一次地走进她的梦中,有毕丰收、王德华,还有一些不愿说出名字的。在梦中对于男人,她没有一点抵抗的能力,只能无力地任他们爱抚和亲吻,甚至会动情地回应。每每从梦中醒来,她都会埋怨自己,不该再在爱的漩涡中纠缠,应该保持清醒的头脑,下意识里却做得恰恰相反。

在近十年的婚姻深层,在她的心中那挥之不去的情感,是她和毕丰收的婚姻。那段婚姻让她在心灵深处安放,在无数个夜里辗转难眠。

她在广东东莞购买一台造纸机器,跟街上拣垃圾的人讲信誉,让他们把更多的废纸回收给她,再把它制成纸浆、成纸,销售给大厂商赚钱。就这样靠收废纸逐渐起家,如今却拥有几千万元的江山。胡润曾总结分析说:“在过去几年,中国社会刚刚接受财富因子,几乎没有人天生富有,也几乎没有人天生奇才,这些人都是白手起家的英雄,财富故事通常也最令人感动。”

冒险——痛苦——失败——失望,是跟着来的,存心冒险的人就得打算它最后的打击。她的头是流着血,但她的脖子还是硬的;她不能让绝望的重量压住呼吸,不能让悲观的慢性病侵蚀精神,更不能让厌世的恶质染黑自身的血液。

香玲的儿子在她父母的照料下一天天长大了,香玲的父母也一天天衰老了。儿子入学要填父母的工作单位,拿着表格征求老人的意见,老人看着表格说爸爸填出国,妈妈填个体老板。香玲回来看孩子,儿子虽然年龄还很小,也像她当年一样,发育得很出挑,人也有些早熟,遇事也有自己的判断力了。香玲被儿子这么一问,使她身上发生过的亲情忽地油然而生。她想起儿子的童年。

孩子搂着妈妈的脖子问:“爸爸出国多长时间啊,怎么还不回来,我快想死他了。”

“好吧,我也不把你当小孩了,因为我看你已经很懂事了。今天我要把你所不知道的事都告诉你,把我们家的几个人的遭遇都对你说。”

香玲的语调很慢,“过了这么多年,我现在已经能够把这些事情都说出来了,要知道当时,这些事我都很难说出口,因为我觉得好羞愧。”

“离婚之后我就决定回东北发展。我到火车站那天,悔恨得抱头痛哭。说实话,来东北之后,我还抱有一丝幻想。那时他如果打来电话叫我和儿子回去,只要言辞恳切,我可能会回心转意……

婚姻失意后,我自尊、自强、自立,感动了一个台湾富商,这位大老板要把我发展为红颜知己,要是挪到一般人身上,眼早就瞪成‘灯笼’,因为这个老板在全世界宝石行业如雷贯耳。他在大陆办公司,迅速发展成为亿万富翁,谁要是与他沾上点边,就意味着滚滚财富唾手可得。惊闻一个女子跟老板沾了边,女子从前的宿敌赶紧上门赔礼道歉,还请她逛街,到美容院做面膜和泡脚。男人们则请她喝茶。有个小老板更是别出心裁,不仅带着孩子去认干妈,盼望笑口常开的她在生意上分杯羹给他。女人的名字和故事传到老家某中学,正在读高二的学生羡慕不已,千方百计打听到她的住址,找上门直言不讳地要拜师姐,恳求向她传授从丑小鸭变成白天鹅的秘笈。我知道,只要傍上这样的大款,一生的荣华富贵享不尽。但是,我心里清楚,我还年轻,我要自立创业,用自己勤劳的双手和聪明的智慧养活自己。

每当华灯初放,看见夜幕下一对对卿卿我我的情侣从我身边走过时,一种莫名的孤单寂寥久久占据在我的心头。再苦再累,一想到远在千里的孩子,我便会增添无穷的动力。无数个夜晚,我捧着多年前珍藏的你的照片,一看就是几个小时,拿着你的照片,或贴在脸上,或放在唇边亲吻,自言自语地说:“方方妈妈叫你呢,听见吗?”说着,眼眶就细润了。和你一起度过的美妙时光就会一幕一幕浮现在眼前。我多么想给心爱的小东西打个电话倾诉心情,又怕惊动父母,女人的自尊迫使我强压思念。当时,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远远地凝视吧,自己要飞得更高,让所有的梦想都开花,给儿子创造出一片幸福的蓝天。”……

香玲的讲述,孩子真是闻所未闻,简直像听远古的童话故事一样。可是这些人都是她的亲人,从他们的事情中能嗅出独特的芬芳。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话分两头,可是那样容易打断读者的思路,我们还是一人一人去写吧,让香玲的发展暂且留一个悬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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