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爸爸的事情，好像做了亏心事似的羞于见人，感觉身上有了污点，小时候建国说妈跟野男人跑了，我和姐是野种，这话是有根由的。
不愿见村里人，不愿见认识我的人，我感觉他们都知道我家的事情，还有卜家伟，他一定知道的更多。
千头万脑的往事涌上心头，心乱如麻。
我恨妈妈，如果妈妈安安分分在家，姐姐会平安无事，我也不至于选择职业中专，我现在应该坐在大学的课堂里，我恨爸爸，爸爸生活不检点，让妈妈未婚先孕，埋下家庭破裂的种子。
怎能恨起来呢？你们无论怎样有错，我想你们啊。妈妈你现在在哪里？你到老时，谁照顾你？
星期六停电，又加上星期天，两天休班，对于别人来说真是双喜临门，而对于我，我不愿有那么多时间，家对我来说是平淡了，我没有地方去。
我走在大街上，漫无边际没有目标地走，像一只任风飘零的落叶，想找个地方歇歇，想找个人诉说，我才知道我没有一个知心朋友。
“图书馆过了，到哪里去呢？”一个磁性的男中音传进我的耳朵，打乱了我的思绪，我四下张望，韩冬开着车从摇下去的车窗里面向我打招呼。我心里突然生出一个想法，假如坐上他的车，让他拉着我离开这里，会去掉烦恼，我试着问：“韩冬，你今天有时间吗？”
“当然有啊，我请了假正等着你晚上请我看电影呢”。
“这才早晨，我们一起出去玩好吗？”
他用怀疑的眼光看了我一会，微笑着说：“上车吧！”为我打开车门。
我钻进车，他回头问：“去哪儿？”
“只要离开高密，哪地方都行。”
车上放了音乐，楼房从窗口闪过。
出了县城，车速加快，路两边的树变成灰色的屏障。
“你心情好像不太美丽吧？”韩冬问。车速慢下来。
眼圈发涩，鼻孔潮湿。我不做声，如果再一句贴切的话我会大哭。
一直向东去，我看着窗外，往日的事就像幻影片一样一幕一幕闪现在眼前，我闭上眼睛，让往事涨满头脑。
“哭你就哭出声吧，这样会痛快些。”
真想大哭一场，把这些天地压抑孤独委屈统统哭出来，我的神经就要崩溃，感觉眼窝就要流出泪水，就要抽泣出声。
车停下来，停在一个陌生的荒无人烟的田野上，韩冬打开车门，凉爽的风吹进来。
“下车吧，外面空气新鲜。”
我下了车，眼前是一望无际的麦田，麦苗正续着穗，正整装待发，将长出粒粒饱满的种子。
“有什么心事就大声哭吧，这里没有人知道。”他两手插进衣袋里望着远处说。
我真的打开感情的闸门，抽泣起来，泪水像洪水崩岸，把心底下的不愉快统统化作泪水流出来。
把烦恼从体内卸下，感觉轻松多了，韩冬递过来一块白色绣花手绢。
我拭着泪水，忽然感觉有点难为情，我怎么在一个刚认识的人面前无所顾忌地哭呢？心里虽然畅快，但有一丝后悔，我看他一眼，他仍然望着远处，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怕他的眼光触到我的脸上。
“上车吧。”他突然冷冷地说。只顾自己一个人钻进车里，好像我的烦恼移到他身上，让他烦躁不安。
重新坐上他的车，他不看我，目视前方，发动了车，车速很快，像飞一样。
“怕死就系好安全带。”
并不是怕死，是怕生硬的声音，心里隐隐后悔草率坐上他的车跟他出来。
“请返回吧。”我轻声说。哭也哭了，泪水也流了，回去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他没有听见我说的话，车速仍然很快，没有停的意思。
“韩冬，我们回去吧。”我提高声音说，在他的背后轻轻拍了一下。
“我怎么要听你的！”他忽然大声嚷道，好像在生谁的气。
他的变化无常不关我的事吧？我怎么能在他面前痛痛快快地哭呢？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宿舍里，爱哭多久就哭多久，保证没有人打扰你，我怎能在他面前哭呢？
我有点不安，好像我的隐私被他偷窃去一样羞愤交加。
我望着他的后背，老老实实不做声。
又出去一段路，车速才慢下来，仿佛一个赛跑运动员突发一个爆发力飞快地跑出一段距离后没了精神。
“去青岛看大海。”他的声音缓和下来，也不解释刚才为什么生气。
我怯怯地不敢接话，不知道他会不会反复无常，张口引起他的火气。
去青岛看大海是件开心事，我还没有见过大海呢，只可惜我没有带钱，我这个月工资还有20元，我放在床底下了，我怕一不小心花了，每次去医院探望杨老师我都会去花店买上一束鲜花。
“说说看上周离开图书馆干什么去了？”很平和地话语。
“和家伟哥去参加婚礼了。”
“家伟哥？”
“一位老师，我爸生前的同事。”
“他对你很好喽？双双去参加婚礼。”
“是的。”
车速忽然加快，他摇下车窗的玻璃，风呼呼地灌进来，我感觉有点冷，抱着双臂蜷缩在后座上，想让他把车窗关闭，又怕他不高兴。他侧面的脸阴青冰冷，在他的眼里，我一定是贪图小便宜的浮浅女人，我怎么拿不出28元茶水钱？我怎么又吃了他的一顿饭？萍水相逢，没有一点交情，真恨我自己没有坚定立场。
他重新把窗玻璃关闭，车里暖和起来，我胳膊上的鸡皮疙瘩舒展开。
“他既然关心你，那他为什么不资助你上大学？”他忽然问我这个意想不到的问题。
“谁？卜家伟？他没有这个义务。”
“而他应该这样做，是个男人就应该这样做。”他说。
“你以为我家的人都需要别人的同情吗？你以为我家的人就没有一点尊严与脸面吗？”
“这件事不是尊严与脸面的事，这件事是一种无声的动力，假如他有情。”
“他曾经爱我的姐姐，我姐死后我才知道他爱她，他为什么要帮助我？虽然他已经帮助了，他让我一辈子还不上这份情，为了我姐，他至今没有女朋友。”
“他为什么有？他借着那零星怜悯，假惺惺地伸出一只援助之手撒下点零碎面包，让你感恩，这个伪君子。”
“请不要在我面前说他坏话。”
“好好，不在你面前评论这个懦夫，寒酸教师。”
今天刮错了风？怎么一开口就抬杠？他的豁达，他的滑稽幽默哪去了？他聪明机智，但以前不刁刻尖酸啊。我还是闭住嘴巴好，一张嘴又引起争端，我还没有把握施展我的魅力让他听我的，我也没有必要，这头不知天高地厚的野牛，我恨不得回去借上一百元钱请他到大饭店吃上一顿饭，还上他的人情，从此一刀两断。
“那天早晨我上班的路上发现你坐在他的摩托车上。”
“你说的是这周一早晨吧？我俩刚从家里回来。”
“你俩在婚场上住下了？”
“不是，住在我家里。”
“你家是他第二故乡喽？”
“他给我姐补课时，经常住下。”
“而现在也经常住下是不是？”
“不是经常，偶尔几次而已，我不经常回家。”
“这个流氓！趁人之危！”他忽然咬牙切齿地说。
他是不是误会我和卜家伟……？我马上红了脸，心里有一种屈辱的感觉，这个善于捏造是非的混蛋，真想掐断他的脖子。
我气愤地瞪着油光乌亮的后脑勺，一点办法也没有。
“女人哪，一生下来就是贱骨头。”
“哎，当着女性最好给女人留点脸面，你最好掉转车头，我想回去了。”
他“吱”地刹住车，回过头来看着我，大声嚷道：“喊什么！难道车停下你就下去？你下去好了，我为什么要掉转车头？你以为你是谁？”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得罪了他。在他面前我算丢尽了面子，是我死皮赖脸坐上他的车，不知道这是到了什么地方？我身无分文，下去了怎么回去？
他好像看出我的狼狈，轻蔑地看我一眼，把他那高傲的头转过去，打了一声响亮的口哨，洋洋得意。
“你以为人人都像那白面书生一样受你摆布？你以为你魅力十足会迷倒所有见过你的男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你……”我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是人就会离开他，无端挨上这般侮辱，谁还再想坐他的破车，准是没有思想的痴巴，我转身用力推车门。
“谢谢你拉我一程，韩冬师傅。”我强压住怒火心平气顺地说。可是怎么也打不开车门，我心里有点急躁，抬起高昂的头不卑不亢地说，“对不起，请你打开车门，我要下去。”
“本人没有这个义务，想下去自己打开。”他嘴角挂着轻蔑地微笑。
我的心头爆炸了，疯也似的用拳头打着车门玻璃，此时他给我一万块钱我也不再坐他的车。
“住手！就知道打！你知道这车值多少钱？就这么个暴脾气。”他似笑非笑地说，“受了委屈了是不是？”
我不愿与他争辩真理，与他也没有道理可争，只求他打开车门。
我用息事宁人的态度对他说：“韩冬师傅，请你打开车门，我俩就算从来不认识，谢谢你拉我一程。”
“你知道这地方离高密多少里路？100里啊！李粒儿同志，你眨巴着眼皮望望，这里前不挨村后不着店，这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他用挑衅地口气说。
这是刀山火海我也要下去。我坚定地说：“我看到了，这不关你的事。”
“好，我还真喜欢有骨气的人，尤其是女性。我现在不会打开车门，如果你下去迷了路，让人贩子拐去了，警察追查起来，那时候我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我好歹也是个人啊。”他笑着说。
“正好呢。”我咬着牙恨恨地说。
“咱俩又没有杀父之仇。”
“比杀父之仇更可恨。”
“呵！伤了自尊心？一定是伤了你这颗伤感的心。我特意请了两天假拉你出来看大海，你不感谢我，还恼了呢。”
谁相信骗人的鬼话？“特意”？算了吧，这不是辨别真伪的时候。
我又恼怒什么呢？我低贱，我下作，无论你如何看不起我，对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自己看重我自己，这般吵闹，又相互误解，伤了感情，没有意义。今天是我不好，人本来心情不好，不会遇到顺心的事。
“如果你到了下一站，请你停下车，我下去好了，我会搭车回去。”
“我看真恼了，还打算从此不相见。”他注视着我的眼睛说。
我已不愿再理会这个艰难的旋转球了，干脆避开，看窗外。
我真的不想再见到他，我们不在一个起跑线上，我知道谁了解我的家境，谁就看不起我。他也没有什么歹意，对我没有什么不轨地动作，我也没有必要视他为死敌。
“是笨蛋还是装样？车门都打不开。”他回过头去，握住方向盘，“坐好，可不要瞎动，打开车门摔下去我可不负责任。真是不可理喻。”
我的火气又窜到头顶，可无可奈何，车继续往东去，离家越来越远，我一肚子火气变成委屈，两只不争气的眼睛流下泪水，我忙偷偷擦掉怕他看见。
“还是留住眼泪以后再用吧，我可不是怜香惜玉的人。”他用胜利者的口吻说道。
只要他行为端正，听他冷嘲热讽我倒不在乎，只要在他车上，别想得到他的尊重，别想有什么自尊心。
“这几天我得了一大笔钱，正愁没有地方花呢，今天正好遇到我，你可真是出门见喜。”
我沉默，一接话还不知引出多少恬不知耻的话语。青年人都虚荣，得了一大部分钱？如果真是这样，不是偷的也是抢的，也许赌的，也有捡的可能。
“像一只美丽的花公鸡，还没有投身战斗就抖擞起羽毛。就你这性格，很难判断是脆弱还是坚强，你这个人太机灵，机灵的像夏天在树上鸣叫的知了，你想从后面偷偷捉住它，不等近前就飞了，它夏日里生命力太旺盛，好像夏天专为它设置的，叫起来肆无忌惮。”
我又像公鸡又像知了的，在他眼里反正不是人。他还不如一只公鸡呢。不过我倒想听听我是好人还是坏人，两者我都不在乎，我已经习惯别人的白眼，再多两只也无妨。
“韩冬师傅，在你面前我反正都翻不了身了，在你眼里我是什么形像？我无所谓，你怎样评价都可以，只要发自内心的，我喜欢听真话，我最讨厌说谎，尽管是美丽的谎言。”
“无所谓其实有所谓，你很想知道你在我心里占什么位置是吧，而且还想知道受宠程度，对吧？”
“神经病！”我大为扫兴，小声嘀咕。
“想知道吗？”他饶有兴趣地问。
“你最好不要提到我一个字！”我恨恨地说，兴趣大减，“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呆山羊，头脑里没有浪漫气息，不会抽像，十足的山上啃草的野山羊，头顶上长着两只犄角，斜溜着大眼睛只知道‘哞哞’叫。”
“你太不君子。”
“我不君子？你别怪我有邪念，我这个人不愿白戴帽子。”
我还摸不透他的习性，不敢贸然招惹他，在他面前别保留什么自尊心。
“女人嘛，就是一桶添加剂，男人是一台机器，没有添加剂机器不转，所以女人娇滴滴地围着男人脚下转来转去，张着嘴巴迎接男人的嗜好，不过男人离开女人可真不行，这是自然规律，女人看到男人的弱点就紧盯着男人的口袋里的钱。”
我现在才彻底后悔坐上他的车，我的尊严与脸面算是丢尽了，在他眼里女人连只猴子都不如，这只开着现代文明交通工具的骡子，恨不得一鞭子抽断他的腿，让它爬在地上拉不动车。他以为人人都爱钱。
“女人为了钱什么也能干出来。”
说吧说吧，说什么我都听着，女人是什么我都不反驳。
“她顶着爱情这块遮羞布，装成洁白无暇，让你真认为这个世界上还有感情这东西，女人一生下来就会伪装，她长着一身讨男人喜欢的零部件，发着诱人的气息，让男人神魂颠倒。男人被迷住双眼，变成一只狗在女人面前摇头摆尾。”
我不由窃喜，男人也有变成一只狗的时候，变吧变吧，变成一只疯狗才好呢。
“你笑吧，我就知道你会嘲笑男人有这样的下场。”
我不由一怔，他后面又没有长眼睛，我也没有发出什么声音，我四下望望，车内四壁没有镜子，我忙收住笑容，望着这张油光发亮非常滑顺的后脑勺，像从机油捅里拿出来似的透亮。
“粒儿，没有去过青岛，也没有见过大海吧？”他忽然一反常态，态度和善起来，像我刚认识他时的说话声，像个好人。
我不敢说没有，我怕我的声音会引出他的人生观。
“怎么不说话？我评论女人又没说你，你还不够资格做女人，你顶多算是个女孩，你的心里有着丰富的幻想，你内心世界的爱情是白马王子与白雪公主，你脑子里还没有细菌侵入，你这年龄段的女孩哪，像只没有熟透的甜瓜，苦不堪言，没人喜欢吃。”
只要你不吃，像什么瓜都行。
“我吗，喜欢吃熟透的甜瓜，只要熟透了才有旺盛的精力与活力，才能达到妙不可言的最高境界。俗语说的好嘛，‘强扭的瓜不甜’就是说的这个意思，哈哈哈……”
他这阵哈哈大笑以前，我还以为他又谈人生观。
“你以为男人和女人之间还存在着纯洁的友情？无非存在着一种目的，女人为钱爱，男人为性爱，都是爱结合在一起。”
“你以为天下人都像你想像的那种人？卜家伟就不，我俩之间是真正的友情。”
“哈哈哈……”这阵毛骨悚然地大笑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终于停止了，他说，“不要在我面前提这个伪君子，他不配做男人。”
“不配做你思想里的那种男人吧？”
“看来他在你心目中比你自己重要，你不为自己辩护而为他死死辩护，真让我刮目相看，李粒儿同志，只可惜你尊敬的家伟哥听不见。你不要在我面前再为他唱颂歌。我最看不起他那种人，表面像一位绅士似的文质彬彬，气质高雅，而内心里小小作作忧忧郁郁一点也不干脆，办点事思前顾后半点不痛快。”
“看来你俩没有共同语言，缺乏沟通。”我说。
“我俩沟通？”
他那油亮的头摇了摇，自我感觉良好，他对谁都是居高临下，一种优越感。
“叮玲玲，叮玲玲……”车上响起了手机铃声，现在我一听就知道是手机铃声，不像上次不知道这声音从哪里发出的。
他拿起手机，“喂，你好！我正忙着呢，能不能不回去？……好吧，我马上回去！”他把手机放下，脑袋靠在后座背上。”
看来他有事要回去，我暗自感谢这个电话，我也真想返回。
“粒儿，下次我保证带你去看大海，我们再在一起时，我不会粗心大意了，我一定把手机关掉，我俩不应该有第三者插足。”他回过头来看我一眼，忽然意识到什么似的，马上收敛面容变成严肃，回过头去。
一路上他又接了几个手机，一个比一个紧，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正等着他身体力行，我猜测他私自开车出来，领导对他不满，他每次接手机时都是陪着小心，好言好语，低声下气，如刚才的高傲自大，趾高气扬判若两人，还怕我听见通话的内容，不时的用眼角斜看我一眼。我觉得有点对不起他，是我把他叫出来的。
回来后他把我放在宿舍门口就急匆匆走了。我刚跨入宿舍大门，就听到看门的夏师傅说有一个姓林的姑娘来找过我，说是上午9：30分有个什么追悼会，我看看手腕上的表，已经是中午12：00钟，我的脑子一下子反应是杨老师。
我返身跑向医院，前天我还去看过他，不会这么快就走了，每次杨老师精神都很好，谈笑风生，与他的爱人计划着未来。
我一直跑到医院三楼病房，杨老师住的床位上已经不是杨老师，上面躺着一位老太太，不需要再证实，杨老师走了，我的眼泪流下来……
我想起他爱人和他爱人肚子里的孩子，又想起他们孩子出生、三个人手牵着手爬泰山看日出的美好愿望。远去了，痛苦与欢乐远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