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老师下课了”。裘文革说着凑到了他的面前。
“这帮学生还真有意思,教他画山水,他偏爱画老虎,有一位从桌洞里陶出一幅,说是祖传的‘披毛虎’,我仔细一看,哪里是老虎,简直就是大黑猫,哈哈哈。”
“单老师,我刚转行教美术,您得指导我。”
单正君和裘文革虽说有师生情份,可从没这么近谈过话,他仔细端详了他一眼说:“你的形象很有特点,我给你画张速写头像。”
裘文革连连点头,顺手搬过一把椅子做起了模特儿。单正君找出碳精棒,观察了一下便动手画了起来。画着画着,他惊奇的发现这小裘竟然是一半红脸,一半白脸。以颧骨为界,前半脸红的如同门外的石榴,后半脸至耳根白的如舞台上的曹孟徳。当年听相面师傅说如此之人是阴阳之人,阴险且有心计,难道是真的?他忙匆匆收拾完画面。
裘文革接过画像一看,拍着手说:“像!真像,单老师不愧是高手,看出深厚!”说着恭恭敬敬地把画像挂在墙上。
“单老师,早就听说您毕业于清华大学,从京城回来的就是不一样,您给我指条明路,我先从哪方面入手。”
“我看先从素描入手,素描是一切造型艺术的基本功,素描又分为静物、风景和人物,静物是最基本功的基本功。四个基本形体就是最基础的基础。”
“哪四种基本形体?”
“立方体、圆柱体、球体和圆锥体。”
裘文革心中骂道:操!这些臭弯艺儿,在几何课上早学了。嘴却裂到耳朵根“练书法对画有没有用?”
“有用但不直接,画就是画,何必题那么多字。我当时在清华求学,建筑系有位教水彩的老师名叫吴冠中,就不主张画面题诗。他说应尽量发挥绘画自身的语言,强调形式美。后来批判形式主义,吃进了苦头,这些年又红了起来。他的作品多数不题字,照样是好作品!”
“怪不得您的山水大都不题字呢,人家说您的山水黑乎乎就像包脚老太的脚不透气,我不赞同,我看您的笔墨神采飞扬,我以后多学学您的。”
“又是吴傲讲的,上几天他讲到我当面,他懂什么,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就知道书画同源。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些文人画早跟不上形势了,还抱着古人之脚说香不够呢。我学的是黄宾虹,乍看一团墨,你仔细看看,上面有若干气孔,那是透气的气眼。”单正君从毛毡下翻出几张指给裘文革看。
“铛铛铛”放学铃响了。众老师回到了办公室,大黑张一脚踢开了门,进屋后见到墙上的画像便哈哈大笑起来:“谁画了这么个大蛤蟆。”逗得小白鸽笑弯了腰。
自从裘文革搬到了艺体组,这办公室可就变了样。每天一大早,裘文革便里里外外擦了个净光。
当时学生上晚自习,教师陪同坐班。体育音乐教师闲着无事也得到办公室,很像当年生产队里记工分,晚上不到场就不给你记工。晚自习的下课铃声最清脆悦耳,铃声还未响完,大黑张和细高登便冲了出去,边走边嘟哝:“早晨带操,晚自习就不应该坐班。”后面的大老谷自言自语:痴人过年想好事,晚上不上自习,上午第一节不用来,升官娶媳妇,好事都是你的了。”小白鸽早出去了,没办法,谁让人家是谈恋爱的年龄。有一次,宋齐兵找她谈话,她狠狠地顶了一句“你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顶得宋齐兵直摇头“这些青年人已不是从前了”。
单正君有神经衰弱的毛病,不敢拉夜,每天早睡早起。铃声一响,立即照例收拾一下画案,夹着贵重物品,走出门口再回头望一望。当年当学徒时,师傅 “有钱难买回头望” 的一句名言至今难忘。外出写生,从没掉过一次东西。
十点以后的校园格外安静。
艺体组的灯光还亮着,吴傲和裘文革正伏案练功呢。裘文革悄悄地到新华书店买回了两本书,一本是《苏东坡墨迹选》,一本是《纪念周总理书画集》。他选准了苏东坡的寒食帖,一临便临了三十遍。开始,吴傲还偷着笑他这个蠢才,后来笑不出来了,这小裘还真有点灵性,临的几乎乱真。有时趁着裘文革不在,他便仔细看个究竟。“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吴傲看着看着,心口作疼,自己练了这么多年书法,还不一定能达到这样的水平,心里不免有些醋意。
裘文革认准了那个理,我写他三百六十遍,你看能不能写好。每练完一张,都编上号。五十一……九十八……一百三……心中纳闷:怎么从五十张以后没有进步。于是他请教吴傲,吴傲提笔龙飞凤舞写了五个字“功夫在书外”,裘文革更加迷惑不解。
晚自习,吴傲坚持到十一点便拖着旧布鞋三步一口痰吐着回到了宿舍。裘文革可自由了,他忙从画案毛毡下抽出藏着的《纪念周总理画集》,翻开于希宁的石榴图,便一边一边地临开了,如此临了三十余张。有一天,突然展示在吴傲面前“吴老师,您看我昨天画的石榴有什么缺点?”
吴傲正在书写“白日依山尽”,忙放下毛笔,心里“咯噔”一下:这小裘怎么进步地这么快?
“画的不错,不错,就是这构图太饱满了,应当学学八大山人,要精简一些。”
“屁!于希宁还不与你!”裘文革心里骂嘴却说:“我特为给您留着空白,请您老题个字”。
吴傲练了多少年字还没有人主动找他题字呢,受宠若惊。忙饱蘸翰墨,一口气用行草题了数行小字。裘文革左看右瞧念不成句便请教吴傲。
吴傲摇晃着秃如三秋树冠的脑壳念道:“深山熟石榴,向日笑开口,山深无人收,明珠颗颗走。文革画,吴傲书徐渭题石榴图诗。”
裘文革竖起了大拇指“高!锦上添花,锦上添花!单正君还说文人画过时了,说您是乡巴佬,只知道书画结合,我就不服气!齐白石还题了那么多字呢,难道他就比齐大师还高明?”
吴傲一听,小嘴憋得发紫,指着单正君的桌子骂道:“他原是个教物理的,就知道电灯发光是好现象,懂什么艺术!他出版的那张《尖山桃花香》是和人家合作的,人家是主笔,他不过是构思的题材罢了,画出版了,弄了个县政协委员就觉得了不起了!”吴傲越说越激动,裘文革心里憋不住地笑。
“铛铛铛”下课铃响了。吴傲夹着讲义上课去了。
单正君提着画具回到了艺体组。
“单老师,您给我指指画。”裘文革恭恭敬敬地把石榴图递了过去。
单正君接过一看,评论道:“你临得不错,这是于希宁为纪念周总理作的石榴图,让吴傲一题字,格调就变了。原作果实饱满,色彩斑斓,具有时代气息。徐渭的诗有点怀才不遇的感觉,两个格调,不协调,不协调!”
裘文革心里凉了半截“这个老东西,竟然能看出我是临的。”
“单老师,听说您的年画出版了,您也不拿出来让咱学学。”
“哪里话,画的不好,我不愿张扬。”
裘文革再三要求,单正君只好从箱底下取出一张展开。裘文革一见连连叫好。
“吴傲还说您不是的主笔,我才不信呢!您给我画像还不到半个小时就画出来了,基本功扎实,这两下子他吴傲是办不到的!”
几句话说得单正君激动起来,倒背着手在屋子里来回踱步。裘文革心里美美地笑。
夜深人静之时,裘文革又在《石榴图》的另一空白处题上了两句诗“五月榴花照眼明,梅园常记总理功”。宋齐兵照例巡视到艺体组,忙推开门劝裘文革休息。裘文革乘机向宋齐兵展示了《石榴图》和所临《苏东坡寒食帖》,宋齐兵高兴地连连点头。从此,宋齐兵大会小会一个劲地表扬裘文革。
裘文革用功好学的名声传遍了校内外。
学校小会议室里灯火通明,教职工正在集合等着新书记的就职演说。
大部分教师已到齐。吴傲习惯坐在最后头,不知从哪天起,裘文革也由前排挪到了吴傲身旁,为此还得到了宋齐兵的表扬,什么向老教师学习了,什么追求科学艺术了,和当时批判人家正好翻了个,那时谁敢靠着吴傲坐,那可是一身臭气的老右派呢。开会时只有几个臭味相透的牛鬼蛇神挤在一块,大气不敢喘。那时吴傲只有心里嘀咕的份,现在才香了几天,就又趁不住气了:新书记是我的学生那,当年还是篮球队员呢。一米七五以上的个子在球场上冲来冲去威风极了,和李勤江余共有个“陆海空”的雅号。现在三个都有出息,一位当了广播电视局长,一位干了工委主任。”
“那新书记是怎么调出教育系统的?”裘文革好奇地问。
“他家里穷,从小是个孤儿,弟兄俩过日子,组织上照顾他,一步一步走出教育,干上了公社书记。”
吴傲说的眉飞色舞,按摩了几下颈椎又晃了晃头,慢慢地吐了一口烟。
一旁的细高登插了话:“这个没尾巴独龙,就是不会行雨,走到那里那里旱,连调了两个乡镇都丧得不下雨,方圆几十里的玉米旱得像小葱。这回调到了咱师范可就不怕旱了。”
“你别胡说,小青年说话没个数!”吴傲严厉批评道。
“你的学生什么都好,放个屁都是香的,咱这破师范自从归了县主管是好汉子不原来,赖汉子来不了,这个独龙是个不上不下的黑汉子,所以才调来。”
细高登越说越激动,开了腔便刹不住车。一旁的大黑张也忙着插话:“他到咱校弄了个正县级,连升了三级呢!”
“操!升三级有啥用,三级工资才多少?人家好党委书记都调到税务工商等单位,实惠得很!”
吴傲气得尖嘴一抖一抖的发了白,裘文革却静静地听着,不时地向门口张望。
“来了,来了!”不知谁喊了一声,室内静了下来。裘文革连忙睁大眼睛,见门口走进了宋齐兵,左边跟进一位黑大个,肖任、迟彪紧跟其后。
宋齐兵下巴向前一点讲道:“老师们,下面传达汉平县文件。中共汉平县委文件第66号决定任命楚里同志为汉水师范党支部书记,括号正县级待遇。肖任同志任校长,括号正县级待遇。迟彪同志任副校长,括号副县级待遇。宋齐兵同志任顾问括号正县级待遇……我年龄大了退居二线,县委县政府一贯重视支持汉水师范,给我们配备了强有力的新领导班子。我提议以热烈的掌声欢迎新领导!”“啪啪啪!”“下面请楚里书记讲话!”
裘文革捂着嘴窃笑:都他妈的不利索,身后还带着大拖斗,听你这黑大个如何讲!
“同志们,老师们,大家好!县委县政府非常关心支持咱们汉水师范,县委兰书记一再指示要办好师范,为此专门找我谈了话。目前,全国教育形势一片大好,中央已成立了国家教委,把教育放在优先发展的战略地位,加大教育投入,提高教师待遇。咱的高级职称相当于正县级,前天咱县委办公室主任和我谈话说自己干了半辈子才是个正科级。在坐的不少老教师是高讲,都相当于正县级。”
“真是个官迷!”细高登小声评论道。
裘文革仔细看着楚里,忽然觉得有点面熟,想来想去很像当年常去裘家寨配种站的大个子,只是黑了点。头发梳得油光倍亮,脸上略有几个小麻点,一开口便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
“近几年要办好几件大事,一是引进自来水,以保证教职员工的身体健康。经测试咱现在饮用的地下水大量含氟,不知大家平时注意了没有,燎壶内有一层像干石灰状的底子,暖瓶里面也有,那就是对人体有害的氟!”
“阿吆!不得了!平时不知道是什么,就那么天天喝。”坐在另一边的大黑张惊讶地说道。
“我早就说过,可大家都不信,我过去也和宋齐兵多次谈过,他总是讲上甘岭有这样的水就不错了,要艰苦奋斗,不要讲什么条件。”单正君擦了擦眼镜。
“这个猪头小队长,开口抗战,闭口革命,赶不上形势,早就该下台了。”细高登就那个脾气,说话随便。
单正君不再言语,静静地听楚里演讲。
“今天上午,我已和肖校长及有关领导共同研究同意改进自来水。已经和自来水公司联系好,明天就来人测量安装管道,争取半月以内让全体师生饮上干净卫生甘甜的自来水!”
“啪啪啪……”掌声不断。
“第二件事就是改善教职员工的住房条件。我校的老教师一家六口住在不足三十平方低矮潮湿的小平房,还是四十年前用坟砖建的,下雨时天上漏水地上冒油。中青年教师还在外面租房,今后要争取资金,切实改变这一状况,让教职工都有房住!”
“啪啪啪……”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
单正君平时开会练就了睁眼睡觉的本事,今儿却兴奋地不时点头,可盼到这一天了,一家五口人挤在一间屋里已经五年了,多亏是生了三个姑娘,好安排。如果再有一个儿子,就不那么方便了。整天蚊子苍蝇加老鼠,天上地上不断出击,真不是人住的!就这样,宋齐兵还常让忆苦思甜,说抗战时还睡棺材呢!
吴傲也不时地点头:十年不见,刮目相看。到底是党政口锻炼人,这黑大个还真会往人心里送。反正我无所谓,夫妻分居五百里,要房子也无啥用途。
“第三件事就是投资办厂。要改善办学条件,提高教职工待遇,就得搞勤工俭学,投资办厂。办企业和搞教育不同,要搞好供产销三个环节。所选项目,如果原料供应不成问题,销售又好,就得提高产品质量。如果生产技术容易,销售便有困难。如果销售好,生产又简单,原料必然紧张。所以要办企业就得搞好供产销。办企业不是件容易事,得需要人才、资金和政策。目前的国家政策是免税鼓励校办企业,摆在咱面前的就是缺人才和资金。为此,请在坐的各位以校为家,有什么关键岗位的关系请打个招呼,一便早找门路,早定项目,总之,组织安排我到师范,我将竭尽全力为全体师生服务!”
“啪啪啪……”掌声不断。
宋齐兵下巴向前一点:“请肖校长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