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平帝元始四年（公元四年）深秋，汉成帝刘骜的陵园里落叶满地。刘骜已经死去了十个年头，那像山丘一样的坟墓衰草已经枯枯荣荣更迭了多次，现在在秋风中瑟瑟发抖，把生命最后的呻吟传给了那些呆立的石人石马。石人石马冷冰冰的，所凭落叶在它的周围盘旋。落叶吴无助地飘飘落落，被寒风撕扯着，摇曳着，滚到了勾欲里才得到片刻的安宁。
偌大的陵园很少人迹，一两个“奉陵太监”受不了这儿过分的冷清，都用种种借口回到了城里。他们回来的时候，捎回一点日常的生活用品，供给这里“奉守园陵”的老妪应用，算是他们离开职守的“理由”，这个老妪心如止水，根本也不去与他们理论，只是年年默默地扫着落叶，熬过那一天一天完全相似的日子。
可今年与往年大不相同了，那腿脚已经很不灵便了，不知有多久未敢窥探青镜了，她知道那衰老得步子一定很快，她的满头青丝早已变成了白发，只怕深刻的皱纹早已将娇嫩的面庞变作了老树皮，她自知离死期已经不远了。
谁能想象这样一个垂垂老妪竟是当年宠冠汉宫的著名美人，才华横溢的班婕妤？
这个班婕妤出身于汉代的名门望族，是令曹越骑校尉班况的女儿，东海史学家班彪的姑母，史学家兼文学家班固、班昭的姑祖母。家学渊源深远，自幼又聪慧好学，所以才貌双全，汉成帝时被送入宫，“初为少使，俄而大幸，为婕妤，居增层舍”，后来，还为汉成帝在阳禄观生下了一个儿子，只可惜数月便夭折了。
她能诗善赋，熟读经典，以古代贤妃列女为榜样，以周文王母亲太任、周武王母亲太姒为楷模，愿做辅助规拣皇帝的“贤内助”。一生甘心情愿做点缀大树的红叶，决不干预朝政，女人嘛！天生是柔弱的，应当以“相夫教子”为己任，何必去掺和男人的事？“北鸡司晨”，还要雄鸡干什么？
然而，她生活在皇宫里，尽管从不追求放纵逸乐，恪守封建礼法，但还是无法与世无争地生活下去。在行将就木的寂寞生涯里，她为自己一生的命运而衰叹，深海一个女人不该自我作践，“册封”自己是个“弱者”：“为什么要当红叶？不！应当是颗大树，至少也应当是棵草，要有自己的根！”
她哀叹自己的命运，写下了一首《自悼赋》：
承祖考之遗德兮，何性命之淑灵！
登薄躯于宫阙兮，充下陈为后庭。
蒙圣皇之渥惠兮，当日月之圣明。
扬光烈之翕赫兮，奉隆宠于增成。
既过幸于非位兮，窃庶几乎嘉时。
每寤寐而累息兮，申佩离以自思。
陈女图以镜监兮，顾女史而问诗。
悲晨妇之作戒兮，哀褒、阎之为邮；
美皇、英之女虞兮，荣任、姒之母周。
虽愚陋其靡及兮，敢舍心而忘兹。
历年岁而悼惧兮，闵蕃华之不滋。
痛阳禄与柘馆兮，仍襁褓而离灾。
岂妾人之殃咎兮， 将天命之不可求。
白日忽已移光兮，遂晻莫而昧幽。
犹被覆载之厚德兮，不废捐于罪邮。
奉共养于东宫兮，托长信之末流。
共洒扫于帷幄兮，永终死以为期。
愿归骨于山足兮，依松柏之余休。
重曰：
潜玄宫兮幽以清，应门闭兮禁闼扃。
华殿尘兮玉阶苔，中庭萋兮绿草生。
广室阴兮帏幄暗，房栊虚兮风泠泠。
感帷裳兮发红罗，纷綷縩兮纨素声。
神眇眇兮密靓处，君不御兮谁为荣？
俯视兮丹墀，思君兮履綦。
仰视兮云屋，双涕兮横流。
顾左右兮和颜，酌羽觞兮销忧。
惟人生兮一世，忽一过兮若浮。
已独享兮高明，处生民兮极休。
勉虞精兮极乐，与福禄兮无期。
《绿衣》兮《白华》，自古兮有之。
这首赋又名《长信宫赋》，写在她被汉成帝遗弃了很久的时候了，尽管她回顾一生的经历际遇，倾吐人生的悲苦酸辛是用一种不怨不骂，极含“礼”的规范的态度写的，对自己那种“双涕横流”的生活也是永不忘成帝对她的恩德，但是也没有感动帝王的一丝一毫温情。所以，在死期将至的时候，班婕妤未免对着落叶暗自伤怀：我这颗痴心有谁能够理解呢？我用这首赋向汉成帝频遂秋波，告诉他我只想当古代烈女贤妇那样的女人，可他理睬我了吗？直至十年前他玩够了那些放荡不贞的女人归天之日，从不曾到过我的寝宫一次；我用这首赋向太后取媚，表示愿意供养太后，直至终老，可太后却把我打发到陵园里来了，让我终日与成帝的坟丘相伴。这首被人传抄，称之为“情辞哀婉，词藻典雅”的赋，又给自己带来了什么呢？
相比之下，倒是刚刚被打入冷宫之际，写的那首《怨诗》倒多一点真情实感。那时，她看到赵飞燕、赵含德姐妹俩侍宠娇妬，日甚一日，深感皇恩已绝，再无重获宠幸的希望，在孤寂悲凉的寝宫里，过着痛苦忧怨的生活，就吟诗作赋以自伤，写下了一首吟扇诗《团扇歌》，（又名《怨歌行》）：
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
裁作合欢扇，团圆似明月。
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
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
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在《团扇歌》里，她还敢于以扇自喻，指责汉成帝秋扇见弃：“是的，当我还是团团明月时，可以出入你的怀袖，因为动摇能生微风，然而，秋节一至，年老色衰，更年轻并且十分妖治的女人就会夺去你的“炎热”，我也就只能被捐弃在“箧笥”之中了，从此恩情绝。
那首诗，虽说不含体例，从来都是只用“四言”的，我都写了“五言”，但是我却敢于直抒胸臆，把我对赵氏姐妹的不满表达出来了。不失写诗作赋的真谛，不曾违背了初衷。相比之下，那《自悼赋》就太有点乞求哀怜了。我枉读了圣贤书，怎么能以诗文取媚于人呢？
死期将至，她深深地后悔自己一生的过分软弱。女人示弱于人，哪怕是示弱于君主，都决不会有好下场的。
他与那汉成帝之间，本来完全用不着自我约束到“非礼勿动”的程度的。那天，汉成帝要外出游猎邀她同辇。她多么想与宠爱她的成帝一起到郊外去领略大好春光呀！她深信在大自然的熏风沐浴下，她一定会青春焕发，光彩照人；可是，她又深怕朝野会有人攻讦她是“借机固宠”，更怕后宫的人说她“狐媚惑主”，她瞻前顾后的结果是只能抬出古代圣贤来拒绝汉成帝：“我看过古代圣贤君主的图画，皇帝都是由名臣陪侍，只有夏、商、周三代最后的亡国之君才是由宠姬陪侍左右，今日你要我与你同辇，岂不是和三代末主相似来了吗？”
“这是多么的大煞风景！”在成帝陵园的甬路上，老态龙钟的班婕妤思索道：“成帝是个玩心十足的男人呀！别看他当时夸奖我懂得治国之道，其实；内心的温怒是不可名状的。他几乎是当晚就看中了婢女李平，还赐姓卫，马上封她为婕妤，就当着我的面临幸她，还不是做给我看的？其实，他哪里是看中了李平的美丽？不多久，他就把阳阿公主家的歌妓赵飞燕弄到宫里来了，还把她姐妹都封为婕妤，这姐妹俩却没有丝毫的顾及，终日陪伴着成帝饮宴游乐，耽误了成帝的早朝竟成惯例，连许皇后都难得见上皇帝一面了。不要脸的女人敢于蔑视祖宗成法，敢于无视朝野微词，最后竟成为皇后；可我呢？恪守妇道，谨小慎微，却就成为刀俎上的肉，任凭他人做成肉糜了！”
班婕妤忆及了自己一生的转戾点，越发对当年的循规蹈矩感叹不已。
“是的。作为一个女人，太软弱了，不想姑嫂波溪，人家也会打上门来的；在宫廷里，成帝封了那么多婕妤，你不想争风吃醋，她们也不会饶过你的。俗话说，马善有人骑，人善有人欺，有才有貌的女人更得有点刚烈之气！”
班婕妤忘不了赵飞燕对她的诬陷。
皇室内部斗争激烈，许皇后一派势力与王太后掌权的外戚集团矛盾激化，班婕妤本来是持息事宁人态度的，她畏惧这种争斗。可是，那赵飞燕却不肯放过她。为了翦除她登上皇后宝座的所有障碍，她告发许皇后的姐姐平安刚侯夫人用诬术诅咒后宫怀有身孕的王美人，还牵连上了班婕妤，说她们不仅诅咒王美人，连成帝和王太后都成为诅咒的对象。于是，班婕妤也受到了拷问。
这时她不能不据理力争了，因为这“挟媚道，诅咒后宫，詈及主上”的罪名实在是太无法忍受了，犯此逆天大罪是该“诛灭九族”的，何况这“挟媚”云云，与她平生恪守的妇道相差不啻万里，她被逼到了“墙角”，只能埋头抗争：“古话说，死生有命，富贵在天。我时时注意修身正心，尚且得不到福兮，忐忑门邪道，难道会有什么指望？假如鬼神有知，决不会接受不忠于皇上的诅咒；假如鬼神无知，诅咒又有什么用处呢？我决不会于这种愚蠢的勾当！”
这是她平生第一次为自己辩护，也是唯一的一次辩护。以前她逢到别人的污蔑和攻击，总是怯怯地躲避，默默地忍受，这次她理直气壮地辩护了，事后竟有些害怕。怀疑自己怎么也能侃侃而谈，原来自己并非性格懦弱。
这唯一的一次辩护使她不仅避免了处罚，而且受到了奖赏。平安刚侯夫人被处死刑，许皇后被废被贬到了冷宫，她却被赐黄金百斤，为自己争取了清白。
“只可惜，在这一生中这样的事情太少，太少！”在陵园的班婕妤望着甬路上的纷纷落叶说，“我作了个弱者，就像这满路的红叶一样，可以任人践踏。一人女人，也许本来就得托庇大树的福荫，但是，她却不应该做一枚红叶，而应该或为藤，或为草。做一枚红叶，可以有一时勃勃的生机，但是岁月不永，容颜易老，枯黄的时刻来得是何等容易？秋风一起，便满目萧杀，枯叶就只能随风飘荡，任凭秋风把它吹到沟欲中去了。而为藤为草，虽然也难免岁月的折磨，枯黄在所难免，但却有根系深插大地，秋风再肆虐，却不能将它挪移到阴沟之中了。这根，便是女人的生命支柱，一个女人是不该过分依赖于男人的！”
她这么想着，就越发悲不自胜。突然一阵眩晕，便一头栽到了那成堆的枯叶之中了……
从此，她也就未能爬得起来。御医赶来的时候，她她已经成为一具僵尸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