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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雁翎

第一场雪在—个夜间翩然而至,均匀地覆盖了冬天的树木、麦田和房屋。天气却并不很冷,因为这场雪来得太早了。大雪在天亮之前就停住了,但早晨的时候依然是天色晦暗。

大概是在太阳应该升起的时刻,从宁静的村口里走出了一位十二、三岁的少年。他叫黎明。黎明一走出村口就放慢了步子,一会儿望望远处的麦田,—会儿望望村后自雪皑皑的山岭,他还不时地凝神仰望着天空,似乎在寻找和谛听什么。他穿着一身显得过大的黑棉衣,脸色被衬得更加苍白。他看上去更像一个山村女孩子,眼睫密集,眸子漆黑,清晰的双眼皮上有一种胆怯和羞涩。他带着一只挺大的柴筐一直往老雁泊走去。

老雁泊是一大片平整的麦田,现在麦苗儿全被压在了厚厚的积雪下面。老雁泊是大雁喜欢栖落的地方,每年初冬都有成群成群的大雁从寒冷的北方飞来,在这里歇一歇然后继续南飞……老雁泊的西边有一条弯弯的小河,河道里三、五成簇地立着一些柳树,这些逶迤南去的大树清楚地标示出小河的流向。树木早已落光了叶子,一些细枝枯干也被寒风吹断了落在地上。黎明刚一踏上老雁泊的地界便停了下来,神色警觉,仿佛是怕惊动了什么又希望有什么被惊动起来。可是什么也没有,除了茫茫无际的雪野和令人感到孤独的寂静之外,一声雁鸣也听不到,一只雁影也看不见。黎明弄不清心里是一种什么滋昧。他在秋天快要结束的时候就开始盼望冬天的来临,因为秋天湮没了属于他的那个小小的世界,那幽静而又碧绿的树林子;而冬天又会涎生出属于他的另一个小小世界,这宁静而洁白、会有雁群栖落的老雁泊……他希望听到雁鸣、看到雁群,可他又希望雁群晚一点来,等到来度寒假的苏戈兰从城里来了的时候……黎明怀着一种怅惘又庆幸的心情在雪地里站了很久。

由于站了很久,黎明便感觉出柴筐压在臂弯里越来越沉重。他这才想起自己该干什么了。他望了一会儿东方寥无一人的空旷大路,便转过身去看西边河道里那些黑苍苍的柳树。他本来可以斜穿过老雁泊径直走到小河那边,可他想了想之后却拐了个大弯避开了这片还没有一只脚印的老雁泊。

柳树下面的积雪比麦田里薄,能清楚地分辨出枯枝在积雪下面的棱棱凸影。黎明放下柴筐,开始往筐里拣拾树枝。他伸出小手从雪地里拣起一根树枝,便在树干上磕掉上面的雪。有时他磕得重了,树上便簌簌地落下一些雪尘来。他往树上望去,树冠象经过了装点似的好看,树枝密集交叉的地方窝着积雪,有的地方还力不胜支的样子在微微颤抖。黎明一边拣着树枝往树干上磕,一边随时躲闪着从树上落下来的小雪团。他的双手很快便冻得发红了,木木的老感觉粗肿僵硬。他不时地把手指凑到唇边呵上一些热汽,有时候就伸进黑棉袄里暖和一下……在这个冬天里他是第一次到老雁泊来拣树枝,所以不用花很长时间便拣满了柴筐。他望着满满一筐树枝心里感到很愉快,仿佛又看到了母亲那满意又疼惜的慈爱目光……

黎明现在应该回家了,可他不愿意就这样走。他愿意在这大雪初降的老雁泊里呆下去,也总感到在这里还应该发生点什么。四周太静了,只有一片无垠的白色岑寂。他希望这些柳树上有雀儿都钻进村里的草垛和屋檐下面去了;他希望雪地里有野兔活别的小野物在奔跑,哪怕有一条狗在走动也好。还有—些他是最为盼望却从不勉强去想的——他盼望看见大雁,盼望见到苏戈兰……想到苏戈兰,黎明觉得心跳加快了,脸颊上有点发烧。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一想到他最喜欢的人时就这样?

黎明渐渐感到身上不太冷了。他迈步走进连一只脚印都没有的老雁泊。他往前走着,开始还注意细听脚下咯吱咯吱的踩雪声,还不断地回头看一看身后踩出来的两行脚印。后来他就昂起了头,望着那苍天雪野浑然—体的远方,撩动起双脚向前跑去。在自茫茫的老雁泊里,他的身影是那么小,小得像一只飞窜的小野兔。他在奔跑中忘掉了一切。两臂随意地四处舞动……突然间他发现不远处有一个凸起的雪堆,于是便好奇地向它跑过去。跑到跟前他才看清了,原来这是一座用秫秸搭起来的小棚子,四个方向都留有通口。黎明弯下腰从—个洞口里探进头去,见地面上也铺着秫秸,一些尖尖的麦叶星星点点地从秫秸缝里冒出来。他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个棚子和它有什么用处,便从洞口爬了进去。栅子太低矮,黎明在里面刚能坐起来调转身子。他分别从四个洞口望出去,见老雁泊的四面八方都在这座棚子的视野之内。他想,这是看护麦田用的吗?可冬天的麦田不需要看护啊……他想了想还是不明白,心里反倒出现了一种微微的紧张和恐惧。他从洞口里爬出来,可还没有完全站直身子,已经看到一个男人大踏步地奔向这边来了。黎明立即认出了是二淌子,并且看清了二淌子肩上背的土枪和腿上缠裹的黄草绳子。他胸口间不由地乱跳起来,刚想离开,却被二淌子厉声高喊震住了:

“什么人敢进我地堡!”

二淌子嚷着,两脚扑扑楞楞地踢打着雪团来到跟前。

“哼哼,原来是你这个小狗崽子?好大胆,你想破坏么?”

黎明吓得脸色都变黄了,他往后退了一步,瞟一眼二淌子等待回答的凶恶目光,怯怯地说道:

“我……我不知道这个……”黎明没听清二淌子叫这个棚子的奇怪名字,便伸出手指胡乱地指一下又赶忙缩回来:“我不知道这是你的……”

“现在知道了么?这是我的地堡!”二淌子围着棚子大步转了一圈,又停下来凶神恶煞般地瞪着黎明吼道:

“知道地堡是干什么的么?”

黎明这次听清了,脑子里立刻想起在电影上看到的那些机关枪喷着火舌的矮碉堡。他用怀疑的目光偷瞥一眼这个秫秸搭成的小棚子,但还是答道:

“打仗的……”

“知道跟谁打仗么?”

黎明惊恐地望着二淌子,许久才困惑地摇了摇头。

“笨蛋!是打老雁的。”二淌子粗租地喘着气,又围着“地堡”大步走了一圈:“老子天上飞的,地上跑的什么都吃过了,连黑老鸦、长虫都吃过了,就还没吃过老雁肉!所以嘛,小狗崽子,你以后少到这儿来。我的枪砂可不认人,打上倒霉!”

二淌子说着,摘下土枪,弯腰拱进了“地堡”里。

黎明傻愣愣地看着二淌子那两只缠满草绳子的大脚缩进了“地堡”里,一时间竟忘记了应该离开。他刚听到二淌子说出“打老雁”几个字便像挨了当头一棒,二淌子以下说的什么他都没听清楚。他想到那些洁白的大雁就要血淋淋地死在雪地里,想到苏戈兰来了以后也不能看到大雁了,心里难过得真想哭出来。可他无力抗争,他太害怕这个二淌子啦。他不知自己为什么要害怕,可每次看见这个人他心里就莫名奇妙地恐怖和厌恶起来……

“小狗崽子,还不滚!我看你跟你爹一样。‘有问题’!”

二淌子猛地从“地堡”里冲出半个头,把土枪弄得咔嚓直响,瞪着黎明大声骂道。

黎明惊得浑身一阵哆嗦。他望着那黑洞洞的枪口向后退去,退出老远才猛地转过身子跑向他的柴筐那里。他背起柴筐回头望一眼,见“地堡”的影子已被无边的雪色掩蔽起来了。他的心里仍然充满了恐惧,可在这恐惧之中第一次滋生出愤恨和反抗的情绪……

接近黄昏的时候,黎明准确地听到了—声高远的雁鸣。他赶忙从家里奔出来,把耳朵侧向北方的天空细心倾听。他又听到了,那美妙晚耳、空灵丽辽远的雁鸣声。这声音越来越大,像缭绕不绝的号音从厚厚的云层中传送下来。黎明屏心静气地谛听着,听出雁群正在向这边飞来。他心里乐得像开了一朵鲜花,撒开腿便往村外跑去。他知道,雁群在黄昏时出现,—般就是要落到老雁泊里过夜。他连蹦带跳地跑到老雁泊,见整齐的雁群象一串小燕子似的在北面的天空中出现了。他翘首而望,恨不能生出双翅去迎接它们。后来他突然想到,自己在雪地里站着,雁群怎么肯落下来呢?于是,他便躲到—棵柳树后面去了。

雁群越飞越近了,它们把翅膀舒缓地上下扇动,显得雍容大方,令人羡爱。黎明两眼一眨不眨地仰望着它们,用力缩小着身子贴紧在树干上。他真喜欢这些大雁啊,可他又不知道为什么喜欢。他只知道一听见雁鸣声,心里便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动滋味,好像有根敏感的心弦被铮地一声拨响了,又像是心底有种连自己也喊不出的声音被大雁准确地呼唤了出来;—看到大雁,他霎时便感到心清目明。仿佛自己也飞了起来,跟着它们欢乐地飞翔、邀游……黎明痴痴地用目光迎接着雁群飞来,心里突然又涌上了一片哀愁,他觉得雁群飞得是那样疲惫,它们的叫声是那样慢凉。大雁啊,你们也不快乐吗?你们为什么要从远方飞来,那儿不好吗?你们匆匆忙忙,又要飞到哪里去啊……黎明在心里没头没脑地默语着,竟又伤心地想到了自己。他多少次梦见自己像大雁一样飞起来了,跟全家人一起飞离了这个受欺侮受苦难的地方啊。可在这一瞬间里,他感受到的竟是一种无所适从、走投无路的绝望。他默默地注视着雁群,那忧愁的情绪化作一首歌的旋律在他的胸臆间回荡起来。这首歌使他无比感动,他在无意间就把这首歌记住了。在他很小的时候他听母亲哼过,后来他又听姐姐唱过。他记得有一天夜里姐姐跟母亲一起纺着棉花唱这首歌时母亲伤心地哭了……此后他再也没听到母亲和姐姐哼唱这首歌,可聪颖的小黎明却把这首歌牢牢地记在心里:

南飞的大雁

你怏快地飞吧

飞到远方我的家

告诉母亲,说儿行千里想念她

……

黎明在心里哼唱这首歌的时候,泪水止不住地流淌下来,仿佛他真地远离了自己的母亲,在陌生的远方受苦和流浪。他泪眼婆娑地仰望头顶上空的雁群,心都好像升到了空中……

雁群在老雁泊上空旋转了一圈之后,一个个便平伸开翅膀开始往雪地里滑翔。黎明这时的心情不像刚才那样难受了。他看着雁群就要落下的地方,心里一缩才又记起了二淌子和他的“地堡。”他看到雁群扑扑地落到雪地上了,紧张得全身都在发抖。他两手使劲地抠进树皮缝里,身子一抖猛地听到了一声轰响。

黎明顿时感到脑袋差点要炸裂开了!他睁大双眼向前望去,见雁群掠起大团大团的雪花已经升到了空中。他听着那一片啸叫声,立刻预感到雁群全部脱险了。他又去看二淌子,见二淌子正在原地连连跺脚,朝空中比比划划大骂:

“他妈的,不用叫!有你哭的时候,早晚烀烀你吃肉……呸!呸……”

听着着二淌子恼怒的大骂声,黎明的脸上露出了快意的笑容,那一直紧缩的心也刷地全放开了。他不愿再看二淌子,便又扬起脸去看已经飞远的雁群。他看到在雁群远逝的天空上,有一根雁翎在晚风中翻动着徐徐飘落下来。他马上从树后跑了出来,伸出双手把雁翎接住了。雁翎上带着血迹,血迹又沾到了他的手上。黎明手捧着这根带血的雁翎,心里突然一阵发疼。他把雁翎小心翼翼地握在手心里,转过脸去咬牙怒视着二淌子。二淌子正垂头丧气地把土枪甩到肩上,这时发现了向他怒目而视的黎明,余怒未消地朝这边骂道:

“小狗崽子,瞪什么狗眼!你敢笑话我么,嗯?老子早晚吃上雁肉!哼,不小心我翻了脸,连你一块。一枪打俩,也尝尝人肉!”

二淌子骂完了,又气狠狠地朝空中点了两下头,便松松垮垮地往村里走去。

黄昏的老雁泊里只剩下黎明一个人。他还不想回家去。他反复地看着手中带血的雁翎,觉得这宁静洁白的老雁泊永远也不得安宁了,它迟早要被鲜血染红。这次雁群幸运地逃脱了,可下一次呢?一个冬天里,有好多的雁群要在这里落下歇脚的呀,怎么办啊?黎明绝不忍心让二淌子打死他心爱的大雁,就连打下这一根雁翎来都使他难过得要命,何况还有更重要的理由,他要等着苏戈兰来了之后一块儿看大雁……黎明真希望能想出一个办法来,可他的头都想疼了也没想出来。他曾想面对面地跟二淌子讲理,可这个念头刚一闪过便被他否定了。他毕竟没有这个勇气和力量。尽管他敢流露他的愤怒,可他到底还是有些怕。

黎明这样没有结果地胡思乱想着,最后还是想到了自己和他悲惨的家庭。他不明白二淌子为什么老要欺压自己。就像他的全家无缘无故地受欺压一样。他并没得罪二淌子,他的父母也没有得罪淮呀……

黎明的父亲原是城里一所大医院的医生,因为跟领导发生了矛盾再加上身患重病便被迫辞职回乡了。父亲原想在医疗条件很差的家乡开—个诊所养家糊口会很容易,可不料想诊所开业半年就倒闭了。因为给谁看病收了钱便得罪了谁。而且谣言四起,说父亲是有这样问题那样问题被开除的。“有问题”就这样成了父亲的外号。父亲有口难辩,结果病情更加重了,整天躺在炕上生闷气。父亲一倒,全家的生活重担就落在了母亲身上。母亲原是城里—个书香门第的独生女,刚跟父亲回乡的时候连麦苗和韭菜都分不出来,就连家里死一只母鸡都要哭上好几夜。可母亲硬是咬着牙学会了各种农活,终于变成了一个能干的农家主妇。她白天上山干活挣工分,晚上半夜半夜地点着油灯纺棉花。那时候黎明还不懂事,可姐姐和哥哥已经被迫停学务农了……在黎明稍微长大了一点之后,他就感受到了家庭那种凄苦而令人窒息的气氛。家里整天沉闷无声,好像都被熬煎得疲惫不堪。黎明很爱自己的父母和哥姐,因为他们都是那么温柔地护卫着他,就像护卫着一颗弱小的希望之星。尽管这样,黎明还是不愿呆在家庭的氛围之中。他喜欢—个人到村外去,到遍地是草、是树木,是鸟鸣的田野里干点什么。他放学回家便放下书包主动上山去了,剜野菜、拾烧草,在他顶着暮色回到家里的时候,他常常看到母亲转过脸去偷偷抹泪……

黎明上山的时候总是独自一人,总是远远地躲开人免遭无端欺侮……放署假了,黎明第一次牵着牛上山放牛。能为家里挣工分了,他感到无比欢喜和自豪。他牵着牛走进碧绿碧绿的树林子里去,在这绿色而僻静的小天地里,他不用担心会遭受欺侮,也不像在家里那样郁闷压抑。他大胆地观察着一切,甚至敢放开嗓音大声呼喊。他那么爱陪树林里的一草一木,连一只小蚂蚱都不忍伤害。他在树林里找到了一个固定的地方,四周的柿子树又粗又高,地面上青草茵茵。黎明搬来石块垒起了一个小石桌,牛吃草的时候,他就在石桌上复习功课……有一天,他听到身后的树林深处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他从树缝里望过去,见是二淌子正在用弹弓射知了。二淌子射得很准,几乎是弹无虚发。二淌子也发现了黎明,便不怀好意地怪笑着奔了过来。

“小狗崽子,躲在这儿干什么?我看‘有问题’……”

黎明垂下目光不去看他,二淌子便—边骂着一边找上风头拢起一堆火,先从好几个口袋里摸出嫩玉米和小地瓜捅进火堆下面,又把一草串知了儿放在火堆上面,然后便盘腿坐下来,用草梗捅着牙缝朝黎明嘻笑着。风把知了和嫩玉米的香味吹过来,黎明感到喉咙里馋得发痒。他使劲抑制着不露出馋相,抬起腿来想离开下风头。可他刚迈出一步,二淌子便跳过来一把扯住了他的耳朵:

“小崽子,哪里走!在这给我闻味儿……怎么样,香么?馋么?”

黎明感到耳根一阵剧痛,好像耳朵被拽下来了。他咬着牙一声不吭,用力往后退着想挣脱……就在那个时刻里,黎明第一次听到了苏戈兰的声音:

“你为什么欺侮人!松开手,你一个大男人不害臊吗?”

二淌子倏地松了手。黎明捂着红肿的耳朵,看到面前站着的竟是—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女孩子。他望着那双关切的漂亮大眼,嘴唇哆嗦着不知说什么感激的话才好。苏戈兰伸出柔软而白净的小手抚摸一下黎明的耳朵,轻声问道:

“疼吗?”

黎明感到一阵羞赧。他难为情地摇了摇头。

“他为什么欺负你?你叫什么名字?你长得真好看,比女孩子都好看……”

黎明红着脸不知先回答哪一句才好。他停了一会儿才鼓起勇气来低声说道:

“我叫黎明。”

“黎明!黎明!我叫苏戈兰,你叫我兰兰吧,我跟爷爷来采蘑菇……”苏烂说到这里,赶忙回头寻找她的爷爷。苏老校长这时才气喘吁吁地从后面赶上来。苏戈兰义愤填膺地喊道:

“爷爷,有个坏蛋欺负小黎明,就是他!”

苏戈兰要伸手去指住二淌子,可二淌子已抓起火堆里的东西一溜烟地逃走了……

从那以后,苏戈兰天天都去找黎明作伴儿。黎明在树林里放牛的时侯再也没受二淌子的欺负……他度过了一个无比美好的暑假,这个暑假黎明一生都不会忘记……

在想起这些事的时候,黎明开始的心境并不好,他原本是要想一想二淌子为什么这么坏,还有他的家庭为什么会处处受欺压。可一想到苏戈兰,他的心里就由苦变甜,激奋不已。他完全抛开了最初要想的问题,只专注地想着苏戈兰。他在心里轻轻地呼唤着:

“苏戈兰,苏戈兰……兰兰……”

最早的一声雁鸣响过之后,天天就都有雁群过路了,有时一天过三、四批。可这些过路的大雁数量很少,一般只有几只。它们的叫声急促,飞得也很匆忙,好像是脱离了大群而慌慌不安。它们经过老雁泊时都试图落下来,但都被二淌子迫不及待地放枪惊飞了。他没打到一只雁,连一只雁翎也再没有打下来。黎明每次听到枪响,心里都受到一次沉重的震撼。可他什么办法也没有,也不敢去阻止二淌子,只能站在远处冷瞅着二淌子,无可奈何地观望着……

他盼望苏戈兰快些来吧。苏戈兰不怕二淌子,他肯定有办法对付二淌子。可苏戈兰并没有来。黎明每天都遥望着东方的大路期待着,每天都失望,然而每天又都充满新的希望……他太想念苏戈兰啦,他忍不住好几次走到苏校长门口去待一会儿,这样他即使见不到苏戈兰,也仿佛能感受到她的气息在这所房子周围存在着,心里也便获得了一种莫大的慰藉……

黎明从不肯轻易走进苏校长的家门,尽管苏校长很喜欢他,是全村唯一待他和蔼亲切的老人。苏校长从前是城里的一所中学校长,跟儿子和孙女苏戈兰住在一起,后来他离休了才搬回了老家来住。苏校长在村里德高望重,不论好人还是坏人都对他很敬重。黎明心里也非常喜欢苏校长,可他就是不肯到那个他既羡慕又向往的家里去。是他小小的自尊心不允许他去。他虽然还不到真正成熟的年龄,可父母的某些品质已经在他身上显示出来了:心灵高洁,不肯屈从、不动声色的倔强等等。苦难和不幸培育了他一颗早熟的心……他从不到别人家里去,苏校长家他也只去过一次。那是暑假期间苏戈兰硬拉他去的。尽管那次他受到苏校长和苏戈兰的热情接待,被逼迫着吃了好多他从未见过的好东西,但他再也不肯走进那个家门……而现在他想去了。

黎明迈进苏校长的家门时,心跳得几乎要冲出嗓子眼来。他叫了—声“苏爷爷”便满面通红,垂手恭立着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苏校长转过头来,从眼镜框上方看清了黎明,接着便笑眯眯地离开了红漆大方桌。桌子上笔墨纸砚俱备,苏校长刚才正在书写对联。每年的冬天里,都有人来求苏校长写对联。全村除了黎明家几乎都是苏校长一人写的。

“小明子,你爸爸可好?”

黎明脸上的红晕消褪了,罩上一片忧郁的阴影。

“还是老样子,躺在炕上……”

“噢……你妈妈还纺棉花?”

“纺……”

黎明的声音小得像蚊子,他低下头去瞅着脚尖。

苏校长在心里长长叹息一声,便不再问这一类的话了。他想使黎明高兴起来,便取过一张裁废的红纸,又选出一支小号毛笔蘸饱墨水,拉起黎明的右手说道:

“小明子,我听说你天资聪慧,学习好,字写得也好,来,写给苏爷爷看看。”

黎明顿时慌了,—个劲地往后抽着手臂不肯接笔。

“黎明,你可知苏爷爷当过校长?学生还能不听校长的话么?”

黎明的手不往后抽了,他肃然起敬地望一眼苏校长的脸色,颤着手指接过了毛笔。他把目光转向面前的这张红桌,眼前悠地飘闪过—个身穿红裙子的美丽身影。他极力控制住手臂的颤抖,悬腕写下了“苏戈兰”三个字。他写完后连自己也惊呆了,怎么会写出这三个字呀!他的脸色又红了,刚想涂掉,手臂却被苏校长抬了起来。

苏校长拿起红纸来,扶着眼镜认真端详了半天,微笑着连连点头说:

“好,写得好!舒展大方,很有功底,不俗,有出息,定有出息。”苏校长夸赞着,突然又装着不解地问道:

“明子,怎么单单写这三个字呀?”

黎明羞得低下头,一只脚轻轻地来回搓动着。

“是不是想念兰兰啦?呵呵……”苏校长笑着又逗一句,便回身拿出—封信来说道:

“你看,兰兰来信说她很想念你,还让我代问你好呐。有意思。让我做爷爷的代问你好,有意思……”

黎明猛地抬起了头,眼盯着苏校长手里的信,心情急切地问道:

“苏爷爷,兰兰没说她什么时候来吗?”

“呵呵,说了,”苏校长将信纸更近地凑到眼前寻找着,“噢,在这儿,兰兰说九号坐早班车到。今天是几号?”

“六号!”

黎明脱口喊道。“再过三天就来啦!啊,兰兰,快来吧,来了我们一起去看大雁……”

苏校长有点意外地望着黎明,笑眯眯地问道:

“明子,你们是约好的吗?兰兰信上也。说寒假来要跟你一起看大雁呐。”

黎明这时一点也不感到羞怯了,他很自信地说道:

“我们没约,苏爷爷。可我知道兰兰喜欢看大雁。大雁那么漂亮,叫声那么好听,兰兰怎么能不爱看呢?”

“对,兰兰爱看大榧,早就想看呐。我给她讲过很多大雁的故事。”

黎明一喜,双手抱着苏校长的一只胳膊摇晃着:

“苏爷爷,您也给我讲一个吧,我真想听。讲一个吧,苏爷爷……”

“好,讲—个。”

苏校长坐下,呷一口茶水,慢慢地讲起来:

在很久很久以前,在很远很远的南方,在一个很大很大的湖湾里生活着一群水鸟。这种水鸟体积庞大,性情残暴,它们生着鹰钩式的大嘴,嘴里长满锯齿般的利矛。它们各有—对笨重翅膀,翅梢上各有一只巨大的肉蛋蛋,比石头还要坚硬。它们不会飞,也从不离开这片湖湾,一离开就活不长了。它们吃水里的鱼类,能毫不费力地捕到几十斤重的大鱼。它们夜间都悄悄地停靠在岸边的浅水里,一动不动像一些黑色的大石头。等天蒙蒙亮时,山上的小鹿和小羚羊来到湖边饮水了,这时它们便挥起翅膀上的肉蛋蛋,照正在专心喝水的小鹿或小羚羊的头上砸下去。它们把死去的小鹿或小羚羊拖进深水里吃掉……水里的鱼类被它们吃得一天天减少了,湖水渐渐被鱼类和小鹿、小羚羊的鲜血染成了红色。它们开始自相残杀,弱小的便被凶猛的吃掉了。湖湾里血浪滔滔厮杀不断,连周围山上的野兽都吓得逃走了。有一只善良的母水鸟正躲在僻静处孵化它的两只巨卵,可越涌越大的浪涛把两只巨卵远远地推上了岸去。母水鸟想到岸上两个就要出壳的孩子,明知自己离开湖水便活不了多久,可它还是游上了岸去。这时有两只最凶猛的水鸟发现了它,便两眼射出饥饿的寒光游到水边等待着。母水鸟—边在岸上盼望着两个孩子破壳而出,一边在身旁扒出了一个土坑。它越来越感到支持不住了,也越来越害怕两个孩子出世后由于没有水而活不下去。它听到蛋壳啪啪的碎裂声,便勇敢地迎着两只凶鸟向湖边爬去。两只凶鸟举起了翅膀,母水鸟也及时地举起了自己的双翅,同时它还把自己的长嘴伸进了水里。它左翅膀上的肉蛋蛋接住了一只凶鸟的重击,而另一只翅膀却接了个空,翅根上被砸出了一个血洞。母水鸟用尽全力跳后一步,摆脱了两只凶鸟的再次重击。它艰难地爬回两个孩子跟前,将满肚子的湖水徐徐吐进了土坑里。当两只小水鸟睁开第一眼时,母水鸟已经奄奄一息了,它叫一声“大雁、小雁”给孩子起出了名字便死去了。血从它的伤口里喷涌而出,把一大片土坡都染红了……

苏校长说到这里,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水。黎明神色恍惚地瞪着眼,摇着苏校长的胳膊催问道:

“苏爷爷,后来呢?讲呀,讲呀……”

大雁和小雁第一眼看到的全是母亲的血,便对红色产生了恐惧。它们喝着母亲临死对吐出来的湖水,可是没有吃的。它们天性是食肉的,而奇怪的是它们一想到带血的肉就恶心。它们居然能吃草,而且一天一天地活下来长大了。它们长到一定的时候便不再长了,到老也只有家鹅那么大。它们的翅膀越来越发达,全身的羽毛变得像雪一样白。它们把翅梢上的肉蛋蛋在岩石上摔碎了,于是便轻盈地飞了起来。它们在空中看到红濡濡的一片湖水,看到那一片被母亲的血染红了的土坡,把眼睛都哭成了红色。它们不忍在这里呆下去了,便商量着要离开。它们飞呀飞呀,飞飞停停,一直向北飞去。它们飞到了茫茫无边的北方大雪原,这里再也看不到一点血红的颜色了。它们落下来在这里定居,在这里繁殖一大群后代……可有一天,它们被猎人包围了。开始它们什么危险也没觉察,当无数枝猎枪放响之后,它们才胡乱地惊飞起来。大雁带着一些幼雁飞在空中,它在空中看到小雁和另一些幼雁惨死在雪地上,雪地上是一滩滩鲜红的血迹。就在那个时候,大雁悲痛地哭出了声音,于是天空中便响彻着这不绝的哀鸣声。大雁带着幸存下来的幼雁又向南飞去,可飞到南方看到了那一片红濡濡的湖水和母亲鲜血染红的土坡,便只好又折头向北飞。它们再也找不到安宁的地方,可它们还是要寻找……就这样,它们从南方飞到北方,又从北方飞到南方,往返一次就是一年……

苏校长说完,便闭上眼不再说什么了。黎明看出苏爷爷心情不好也很疲倦,便把那么多想问的问题都忍住了。

黎明怀疑他去找苏爷爷的时候是否有雁群飞过,也怀疑二淌子是否打下过老雁,因为他整整一天没有到老雁泊去。当天下午他听完苏爷爷讲的故事便一直郁郁不乐,回到家里还像是害了病似的愁眉苦脸。第二天上午他又在家里帮妈妈缠纺线,午饭以后才又带上柴筐到老雁泊去了。

黎明快要走近老雁泊时便留神察看着,试图寻找出异常的迹象。天空中布满了不浓不薄的云块,阴阴的总像要有大雪降下来。从瑞雪初降之后再也没有下过那样的大雪,只是有小阵雪降过几次。天色还没有清朗,一育就像现在这样浑沌。黎明向雪地上望去,见通向“地堡”的地方没有新鲜的脚印,他便断定了二淌子还没有来。他已经掌握了二淌子的行踪规律,知道二淌子一般都是在听到雁鸣或发现雁群时才从村里跑出来,提前潜伏进“地堡”里等待着。而其余的时间里,二淌子不是到几个打麦场的空场屋里去逮家雀,就是去钻草垛搜母鸡蛋……黎明确信二淌子不在这里,便感到心里轻松多了,大胆地往老雁泊里走去。他还是不放心他不在的时候二淌子是否打下过老雁。他把“地堡”做为—个中心,从外围绕着圈儿向里收缩。他什么意外的迹象也没发现,心里便完全踏实下来了。他厌恶地望着面前的“地堡”,觉得这就是那个丑恶的二淌子。他在“地堡”前站了很久,心想把它踏烂才痛快些。他把两只脚慢慢往前挪动着,挪动着,可当他听到脚下发出一声秫秸嘎吱断裂的声音时,却又立即缩了回去。他感到后背上一阵发冷,赶忙回头朝四周看了看。四周依然平静,只有轻微的风啸声。黎明犹豫了一会儿,便用脚尖轻轻抹平他留下的痕迹,远远地离开了“地堡”。

黎明在积雪严封的麦田里毫无目的地走着,先凝神谛听一会儿天空有没有雁鸣声,又想了一会儿再过两天苏戈兰来后的情景,最后才把精力全部集中到了苏校长讲的故事上。他非常喜欢这个悲惨凄凉的故事,无比怜惜那只死去的母水鸟,怜惜那些无处容身的大雁。而对那些残暴的凶鸟和那些猎人,他又无比的激愤。他觉得二淌子就是那些凶鸟和可恨的猎人,而自己就是一只不幸的大雁……黎明觉得他是那么能感通这个故事的悲凉情绪,他在这种情绪中像个大人似的徘徊着、沉思着。现在他感到他以前的那些幻想是幼稚可笑的。他曾无数次幻想过自己和全家人都变作大雁飞上了天空,与苏戈兰在—起,还有那些他喜欢的小猫、小狗、老实的花母牛。他们—起飞到了没有二淌子,没有坏人和苦难的地方……现在他才醒悟过来,即使变作大雁飞上天空,也还是会有凶鸟和猎人……黎明从遐想中回到了现实,而眼前的现实又是一片他无法解决的矛盾。他心里极端烦恼。他既希望大雁落下来好让苏戈兰看到,可又害怕落下来的大雁被二淌子打死……他又回想起苏校长讲的故事,按苏爷爷讲的顺序一句一句地想下去。当他想到大雁和小雁看到血色就恐惧的时候,他的双眸蓦然一亮,霎时便联想到苏校长写对联用的红纸……

黎明终于有办法啦。他很快地把柴筐拾满,一路匆匆地跑回家去。他把自已的小钱包找了出来。这只钱包是姐姐用硬纸给他叠成的,里面装着他的小小积蓄。这些钱除了两张嘎叭响的崭新角币外,全部是分币,—共有—元多,都是他刨药材、采黄花,搓枣核卖来的。他每次都把卖的钱如数交给母亲,而母亲每次都把零头给了他。黎明原准备用这些钱买一只漂亮的铁文具盒和一支圆珠笔,他一直用的那个纸药盒已经破得不能再用了。黎明把钱全倒了出来,可算来算去还是不肯全部花掉。他留出了买两支带橡皮头的铅笔和几个笔记本的钱,便用其余的钱去买了十张大红纸。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自己这个巨大的秘密,便径直把红纸带到了老雁泊去。

黎明将红纸铺在雪地上,仔细地折叠好,再用舌尖把叠痕润湿,然后小心冀冀地撕开。他把撕成一方一方的红纸放在雪地上,隔一段距离便放好一张。可等他将所有的红纸都放好之手,已经有几张被风吹跑了。黎明看看这样不行,便又把红纸一张一张地收起来,收到最后竟又想起了一个办法。这一次更使他兴奋!他一溜风似地跑回家去,旋即又返回老雁泊。他就那样坐在雪地里,像清明节跟女同学一起给烈士陵墓扎花圈—样,把一张一张红纸扎成了—朵朵硕大的纸花,还在每朵纸花的蒂把上都绑了—截小小木棍。

黎明将纸花全部栽进了雪地里,他望着自己亲手布置好的场面,心想雁群再也不会落下来了,二淌子再也伤不着它们了,等苏戈兰来了以后再把纸花收起来……黎明直到天色完全黑下来了,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老雁泊。他走到村口的时候又停下来回头望去——在那黑沉沉的天幕底下,雪地里的纸花像团团血迹,殷红殷红……

夜里,黎明做了—个长长的梦。

他梦见自己长得又高又壮,成了—个真正的男子汉,而苏戈兰还是一个美丽的小女孩。 老雁泊里没有二淌子,也没有“地堡”,无垠的雪地里开满了色彩斑斓的鲜花。到处是蜜蜂、蝴蝶和小鸟,阳光如霞,天空蔚蓝,小河流水哗啦啦地不停流淌。黎明在这片花园的四周警惕地巡逻着,防止他不喜欢的人和野兽侵入。他不时地朝苏戈兰的身影望一眼,而每一次都能遇上苏戈兰在花丛中向他仰起的笑脸。阳光耀得她眯起了眼睛,微风吹动着她的红裙子,黎明老感到她的红裙子要带着她飞上天空……一队一队的大雁在天上鸣唱着飞落下来,像一片一片的白色花瓣环绕着苏戈兰,而苏戈兰则像傲立花芯的一柱红色花蕊。苏戈兰甜甜地笑着,伸手抚摸一下这只大雁,又伸手抚摸一下那一只,她在雁群中翩翩起舞,—边唱着黎明最喜爱的那支歌……黎明看得如梦如幻,竟忘记了巡逻的责任。猛然间他听到一片踏踏的脚步声,他回头望去,见无数个二淌子都举着一样的土枪将老雁泊团团围住了。黎明大惊失色,一边伸开双臂挡住所有的枪口,—边朝苏戈兰大声喊道:“兰兰,快飞吧,带着雁群飞走吧——”他的喊声刚落,便看到苏戈兰化作一只红雁腾空而起,紧接着所有的白色大雁都跟着飞了起来。在这同时,黎明感到所有的枪弹都无声地射中了自已。他忍住伤痛,在雪地里奔跑着,试图能够飞升起来,可他怎么也无法离开地面。当他望着愈飞愈远的雁群感到绝望了的时候,那只美丽绝伦的红雁飞了回来。他听到苏戈兰的声音从空中传来:“黎明哥,给你翅膀!”黎明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两支红色的雁翎已迎面飞来直插进他的肋下。黎明看到自己的两只翅膀长出来了,刚要飞动,又一排枪弹射过来,将他的两只红翅膀齐齐的射断了。黎明倒在了雪地里,那只红色的孤雁在天空盘桓孤鸣……

又是一个灰暗的早晨。

黎明醒来,仍然沉浸在夜晚的梦境中。这个长梦使他既喜悦又忧伤……他好不容易才走出梦境,慢慢地想起了老雁泊,想起了他昨天栽上的遍地纸花。他的精神振奋起来。

可他刚—走到昨晚驻足回首的地方,心里就出现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他无论怎样细看也没看见一朵纸花。他一时猜不出纸花是被夜里的风雪卷走了,还是被别人偷了去。他撒开腿向前狂跑起来……

黎明惊呆了:雪地里狼藉不堪,所有的纸花都在原处被踩得稀烂……黎明感到头上嗡嗡作响,鼻子酸得发疼,浑身像筛糠般哆索不止。他双腿疲软地跪下去,从雪地里捧起—朵七零八落成了碎片片的纸花。他的泪水夺眶而出,成串地滴落在雪团上、纸片上。他仿佛看到了二淌子那缠满草绳子的大脚发疯地在纸花上乱跺乱踩,并狠狠地用脚尖搓拧着、搓拧着,将一朵朵纸花碾碎、碾烂,碾进积雪下面的土里……黎明觉得心口突发起一阵剧疼,似乎那两只丑陋的大脚是踩在自己心窝上。他哭着,哭干了泪水,也哭尽了全身的力气。他两眼失神地睁着,在雪地里把双腿都跪麻木了。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有气无力地站起来,将被踩烂的纸花一朵一朵地收集起来。他抱着这些破烂的纸花,一步一步离开老雁泊朝柳树那边走去。他的步子很沉重,摇摇摆摆好像随时都会摔倒。似乎在他那弱小的身子上,负荷着难以承受的重载……

黎明用雪埋好纸花,然后就守着这个小雪堆呆呆地发愣。空旷的雪野上一点动静也没有,云块还像铅似的浓厚。黎明的精神差不多要垮掉了……他摸出一直珍藏在贴胸小口袋里的那支雁翎,举到眼前出神地瞅着。血色润泽了那细密纤柔的片片羽绒,使这支雁翎半边鲜红半边洁白。黎明无数次像现在这样拿出来细细地端详它,每一次都生出对二淌子的新的仇恨。而此刻他却怨恼这支雁翎为什么不能像在梦中一样变成他的翅膀,带他去寻找苏戈兰,去实现他的幻想他将雁翎又装回衣袋里,拣了一会树枝便无精打采地往家里走去。他想,他再也不来老雁泊了……

黎明只管低着头走路,连苏校长迎面走来他都没有发觉。

“小明子,怎么看见爷爷不打招呼,低着头想什么呐?”

黎观吓了一跳,他看清了是苏爷爷,便立刻规规矩矩地站好,歉疚地说道:

“苏爷爷,我……没看到是您,我不是故意的……真的,苏爷爷……”

“我知到,我知道,爷爷逗你玩呐。明子,怎么也不来看我喽?不想听大雁的故事啦?爷爷可有得是故事。”

“苏爷爷,我想听,可我……不愿老去打扰您……”

“这说得可不好,怎么是打扰我呢?苏爷爷可是打心眼里喜欢你呐。等兰兰明早来了,你要常到我家里去,好多东西兰兰要向你学习呐。爷爷天天给你俩讲大雁的故事,好吗?”

黎明的眼睛明亮起来,脸上也露出了甜蜜的笑容。他用力地点着头,心里激动得—句话也说不出来……

苏校长走后,黎明感到心境完全变了。他仿佛觉得自己真的长大了,长成了一个勇敢无畏的男子汉。他仰望了一会儿苍茫的天空,心里预感到那大批的雁群就要来了!也就在这一段时间里,他的心里闪电般划过了一片亮光……他没认真去想但却决定下来要做一件事情。他急急往家里走去,身后像有—股巨大的力量在驱使他。

中午的时候,空中的云块涌动起来。有的地方云彩加厚,有的地方云彩稀薄,露出了—块一块的蓝色天底。太阳露出来几次,可很快又被移动的云块遮挡住。到后来,涌动的云块又重新组合起来,完整地布满了天空。

黎明满心都骚动着一股从未有过的东西,眼神执拗而坚定。他不慌不忙地走出村口,接着就加快了步伐,动作变得迅疾而又连贯。他一口气跑到柳树下面,扒开积雪,将纸花全部都抱在怀中,又一口气跑到“地堡”跟前。他把纸花全部塞进“地堡”里,擦着火紫将纸花点上了。纸花呼地着了,火苗将阴黑的“地堡”里映得通红。火苗舔着了秫秸,眨眼间整个。地堡”都熊熊地燃烧起来。“地堡”顶棚的积雪开始融化,火中发出吱吱啦啦的声音,未及化开的雪块从秫秸缝里漏下去,咝咝地落进火堆里。“地堡”烧塌了,火舌腾地高高拔起。黎明全身都被大火映红了,他受不了这灼人的烘烤,便轻轻地退后两步。此刻他什么都没有想,只觉得大火烤得他浑身舒畅。他不想离去,也丝毫没有想到二淌子这时出现了会怎么样。他要从头到尾看着这场大火烧完,亲眼看着“地堡”怎样化为灰烬。火堆里除了雪水烧融的吱啦声之外,还不断地发出秫秸骨节爆燃的叭叭声。黎明觉得这声音很好听,就像在恬静的夜晚里听到的喜庆爆竹声。他觉得这大火燃烧的情景也很好看,好像被燃烧的就是二淌子本身。他舒心地笑着,感到心里无限快意……火焰渐渐地矮下去了。一柱黑色的灰屑笔直地升上天空。黎明仰脸望去,见灰柱在空中分散开了,像一片黑蝴蝶四处飘飞。黎明看着看着便渐渐产生了幻觉,只觉得是无数只小小的雁影在天边出现了……灰屑从空中洒落下来,斑斑点点地印在雪地上。黎明的目光也跟着收回来了,他用力地舒展开双臂,仿佛是要迎接苏戈兰,迎接那浩浩荡荡的大队雁群。他又鄙夷地望了望眼前的“地堡’,已不复存在。他骄傲地笑着,便转回身来要离开了……

可他刚走出几步,二淌子便在村口出现了。黎明心里猛地—沉,一种巨大的危险感死死地攫住了他。这时他才完全明白过来自己做了什么!他看到二淌子疯也似地向这边跑来,一边哇哇地吼叫着—边舞动着两手。黎明最初想向别的方向跑开,可他的双脚像生了根似的拔不动。当他看清了二淌子气哼哼的面孔时,心里竞不像刚才那样紧张了。他迎着二淌子继续往前走,觉得自己有充分的理由,理直气壮!

他迎着飞奔而至的二淌子,准备着随时应答二淌子的质问。他不怕跟二淌子讲理。可二淌子跑到跟前,不由分说便抡拳朝黎明打来。黎明感到太意外了,他没想到二淌子不讲理就动手打人,幸亏他本能地躲了一下,头部才没受到那狠命的—击。他的肩上挨了一拳,身子不由自主地冲前几步摔倒了。二淌子出了这一口气,指着黎明骂道:

“小狗崽子,翻天啦!老子—冬够倒霉的了,你还来搞老子的破坏。我叫你搞!我叫你搞!老子今天非治治你不可!”

二淌子一边大骂一边接二连三地踢着黎明。黎明被踢得在雪地里翻滚着,全身没有一个地方不钻心地疼。他红着两眼死盯着二淌子,牙齿咬得都顶出了汗水。可他强忍着不让自己掉出—滴眼泪,也不让自己哼出一声。他费力而顽强地站起来,直直地立在二淌子面前。

“说!谁教你烧我的‘地堡’?谁叫你跟我作对?”二淌子亮起巴掌来,恶狠狠地朝黎明吼道。

黎明倔倔地站着,两手攥起了拳头,他逼视着而淌子,字字清楚地骂道:

“二淌子!你坏死啦……”

“啊!你还敢骂?”

二淌子的巴掌横扫过来,黎明又被打倒了。鲜血从他的鼻孔里、嘴角里流了出来,他感到眼前金星四溅,。他用一只臂肘勉强地撑着身子,声音嘶哑地骂道:

“二淌子,你真不是个人啊!你凭什么踩烂我的花!你凭什么踩烂我的花!你凭什么霸占老雁泊!你凭什么打死老雁!你凭什么欺负人啊!二淌子,我恨死你啦……”

在黎明说话的时候,更多的血从他的鼻孔里、嘴角里涌流出来,顺着脖子流到胸前,也流到了雪地上。黎明看见自己流出了这么多的血,被刺激得两眼发红,像—头被逼到了绝境的小豹。他拼命地跃扑过去,抱住二淌子的一条腿就咬下去。二淌子嗽地—声叫起来,疼得两手在空中直抓挠。

“他妈的狗崽子,你还会下口哇!疼死我啦,疼死我啦……”

二淌子喊着,又照黎明身上打下去。黎明忍着疼,更用力地咬紧了牙关。二淌子疼得杀猪般嚎叫着,连忙停下打黎明的手,带着哭音哀求道:

“好黎明,你松口吧,我不打你啦,我再打你是你的儿子。我真不打你啦,我不敢啦。

你该烧‘地堡’,我不是个人,我熊了哇……”

黎明听着二淌子的哀求声,心里感到真是解气啊!他还不肯松口,他要狠狠地咬……二

淌子疼得哭出声来,双膝一软,扑通一声给黎明跪下了。就在这时,黎明感到一阵晕眩,浑身的劲儿都消失了。他的牙关不知怎么就松开了,眼险嗒地合上去瘫软在地……二淌子顿时又来了精神,又朝黎明身上拳打脚踢。打了一会儿,二淌子看到黎明仍然丝毫也不反抗,便又大骂起来:

“小狗崽子,你怎么不敢咬了?哼,你也敢反抗老子,猫儿狗儿也敢反抗?你咬哇……咋地,你还能死了?死了……死了倒霉!”

二淌子不再理睬黎明,跨过黎明的身体走向他的“地堡”。他在已化为灰烬的“地堡”旁边捶胸顿足骂声不断,骂够了又才一瘸一拐地走回村去,抱来秫秸重新搭他的“地堡”……

黎明不知过了多长的时间才苏醒过来。他浑身疼得像散了架,脸颊被融化的雪水浸得冰凉。他睁开眼睛,见又一座“地堡”搭了起来,二淌子正趴在里向这边探头探脑。黎明又闭上了眼睛,他真不愿再看到那张丑陋而凶残的面孔。他用了很大力气才翻了下身,仰面朝天躺着。他想起了苏戈兰,想起了大雁,也想起了母亲和自己的家,两行泪水终于流淌出来了。他闻到了自己身上的血腥味,便流着泪抓起雪来,擦洗着自己的脸颊、脖颈和衣襟。他不愿让母亲看到自己的血,也不愿让母亲知道他在外面所受的欺侮,他从来都是这样做的,把自己的不幸只装在自己的心里……他擦净了身上的血迹,连流进衣服里面的血也擦得干干净净。他触到了衣袋里的雁翎,于是便摸出来举到眼前。这支被雁血染红一半的雁翎又染上了黎明的血,整个儿都变成了红色……黎明久久地凝视着他的血迹,觉得他永远也不能丢掉这支雁翎。

黎明强打精神回到家里,立刻遇上了母亲盘问的目光。黎明只是说头晕身上不舒服,对老雁泊的事一字也不肯吐露。母亲摸了摸他滚烫的额头和脸颊,只以为他是感冒发烧了,便用开水、姜汁和家里很少的一点砂糖调出—碗姜汤给他喝下,安顿他躺在炕上。母亲拉开姐姐的被子盖在他和哥哥合用的被子上,又把父亲的旧制服大衣盖在最上面,把他捂得严严实实……黎明一觉睡到傍晚,醒来时还感到头晕目眩,不过身上疼得轻多了。姐姐和哥哥干活还没回来,母亲还在正间纺棉花。黎明隔着门帘告诉母亲说他好了,母亲便高兴地走到炕前看看他的脸色又摸摸他的额头,并允许他躺得随便些。母亲又到外屋去纺栋花了,黎明便侧脸望着窗户……

“妈妈,我睡觉的时候您没听见大雁叫吗?”

“听见了,叫了好几次。明子,你再睡睡吧……”

“我不想睡了。妈妈,您听声音大雁多吗?”

“听声音可是不多。今年的大雁来得晚了,今年的雪下得也早。明子,把胳膊放进被里吧,刚好了点小心再受寒气。妈妈可真害怕,咱家再经不起三长两短……”

黎明鼻子一酸,真想把什么都告诉妈妈,然后趴在妈妈怀里痛哭一场……他仍然望着窗户,这时才注意到窗外下着雪。偶尔有雪花扑到窗纸上,又贴着窗纸滑落到窗台上,发出沙沙拉拉的轻微声息。黎明隔着门帘又说道:

“妈妈,外面下雪啦。”

“下了一会儿啦。明子,你不是就喜欢下雪天么?”

“妈妈,我真喜欢下雪天啊,下雪天大雁就都来啦……我真想出去看看。”

“明子,不说话啦。好好躺着,等病好利索了再出去……母亲说着,便收拾起纺车要做饭了……

黎明静静地躺着,总感到大批雁群今天就要来了。他悄悄地坐起来穿衣服,竟真地辨出了一片隐豫约约的雁鸣声!他一下于扯起门帘对母亲喊道:

“妈妈,您听!”

黎明说着就一动也不动了,两只漆黑的眸子移到上眼睑下用心细听。

母亲也停下手中的活儿,仔细地听了一会儿说:

“哟,还真不少,年年都有这么—大群,把老雁泊都盖满了……”

“妈妈,”黎明跳下炕来就要往外奔。“妈妈,我好了,我去看大雁吧?”

母亲微笑着上下审视着儿子:

“哪能行,病刚好……”

“我行啊妈妈,”黎明神气地说道:“妈妈,我害怕这是最后一批大雁了。再不看一年也看不到了。妈妈,你让我去吧……”

母亲疼爱地瞅了一会儿儿子,拿来父亲的大衣给他穿上,又把上面的三个扣子给他系好。

“明子,早点回来,妈光惦记……”

黎明这时多想扑进妈妈怀里啊!可是他却一边嗯嗯地点头答应着,一边又像是无意似的用头擦了母亲的胸口一下跑出去了……

雪已积得挺厚了,雪地上脚印稀少。几乎没有风,大片大片的雪花静静而落。到底是傍近夜晚了,把目光望向天空,无论怎样用力也看不多高,空中重叠着层层雪网。黎明听着号音般动听的雁鸣声,尽管听出它们飞得并不很高,可一点也看不见它们的影子,只能凭着声音判断出它们飞到了哪里。他裹着父亲的大衣着急却是费劲地向前迈动,大衣的下摆把他踩出的脚印都扫平了。他走到村口,听出雁群已经飞到老雁泊上空了。

他又往前走了一小段路,这时便影影绰绰地看到雁群在不高的空中旋转低飞。他看到它们像一团团巨大雪片似的正在飞舞的雪花中轻轻滑翔,接着又看到它们三三两两地落到雪地上卧下。雁群在很短的时间里便全部落下了,老雁泊变得比别处更加洁白。黎明试图从雪地里辨别出一只只静卧的雁影,可他一只也分辨不出,大雁全被落雪遮蒙了。他想,它们是飞累了,它们要睡了……

黎明一步也没再往前走,他不想去惊扰它们。忽然间,他听到身后传来了一点轻微的声音,他转回头去,见二淌子正从一个草垛里钻出来。黎明顿感全身一阵悸动,两手下意识地握紧了。可是二淌子并没有往老雁泊走,而是带着叵测的笑模样掉头向村里走去。

黎明紧张的全身松弛了一下,可他转瞬又不安起来。他迷惑不解地跟踪着二淌子,发现二淌子往家里走去了。黎明跟踪而至,从破碎的窗洞里看到二淌子把全身的武装都卸了下来,爬上炕坐进被窝里喝酒吃肉。黎明想起自己也该回家了,便满心狐疑地离开了……

黎明回家吃过晚饭又偷偷地溜了出来。雪已停了,天空一团墨黑,但村路却好辨认。黎明踩着雪又摸到二淌子的窗下向里窥视,看见二淌子的身旁居然放着两杆土枪!二淌子正在分配两杆枪的弹药,把钢砂、短铁丝、碎小的铁块一粒粒地分成两堆。每一堆都越积越多,多得使黎明都担心枪膛里能否装得下。黎明看到二淌子把两堆弹药全部装进枪膛之后,便撅着屁股趴在炕上,一手托着一杆枪,嘴里发出两声笑便满意地又坐起来喝酒……

黎明明白了:二淌子是在做准备!他心里愤恨到了极点,决心死也要阻止二淌子!他在窗外继续观察着,发现二淌子渐渐地醉了,连灯也没灭掉,就倒在被上呼呼大睡起来。黎明觉得机会来了,心想把二淌子的枪偷走不就行了吗?他走到门口推推门,可门在里面插死了,他又走回窗下推窗,窗也推不开。黎明心里急得要命,可他再也想不出别的办法来啦……

黎明躺在被窝里怎么也睡不着。他现在疑虑的是,二淌子怎么能打着大雁呢?晚上看不见,二淌子不能打,等到天亮吗?那大雁一发现有人走近不就飞走了吗!这样一想,黎明便认为二淌子其实打不着大雁。可二淌子明明又做好了准备,明明又是很有把握的样子。黎明心里又不安了。反来复去地想着。有一段时间里,他曾寄希望于二淌子醉死了,或者醒来时已经错过了时机。可他很快又把这个想法推翻了。他还是不放心二淌子,便又悄悄地下炕溜出去。他看到二淌子还在呼呼大睡,灯还亮着,便回家躺下了。可他的两眼还是滑溜溜的没有睡意……他终于又想起了一个办法,这个办法就是去把雁群轰走!可这又是他极不情愿做的:苏戈兰明早就要来,如果把雁群轰走,苏戈兰也看不到大雁了,他相信这是这个冬天里最后的一批大雁。黎明感到难为死了。他听到东屋里的旧挂钟又敲了两下,半夜早巳过去了。他不知不觉地瞌睡起来,临睡前在心里模模糊糊地祈求道:二淌子你睡吧,你睡三天三夜也别醒……二淌子你睡吧,你睡到明天中午再醒来……二淌子你睡吧,永远……别醒……

黎明只迷睡了一会儿便惊醒过来,他觉得自己睡了很长时间。他赶忙披上父亲的大衣离开家,急急来到二淌子窗外转身就往村外跑。他摔了—跤,赶忙爬起来又跑,可跑不多远又摔了一跤。这一次摔得他膝盖很疼,他无法立刻爬起来,便咬着牙用力地揉着膝盖。他揉着揉着,突然听到有一种嚓嚓的脚步声在前面越响越小。他慌忙又爬起身来,紧赶几步认出了前面的身影是二淌子,于是便也放轻脚步跟着走下去。二淌子的身影不易分辨,大概是把衣服反穿着,白里子朝外,黎明想了想,便也把大衣反过来穿上。

来到村外,二淌子放慢了速度,腿脚高抬轻落,每走一步脑袋就往前探一下,像个偷东西的盗贼。等接近了老雁泊时,二淌子便匍匐下去,四肢着地很慢很慢地向前爬行。开始时黎明还一直搞不清,二淌子为什么这时候去打雁呢?夜里根本找不到目标啊!此刻他才彻底明白过来,二淌子是要在夜间潜伏进“地堡”里,等天亮再打!黎明在心里骂道:二淌子啊,你算坏到家啦,你满肚子都是坏心眼儿……他一边在心里骂着,一边也伏下身子向前爬行。有好几次他都差点跳起来要去把雁群轰走,可每一次又都犹豫下来了,他知道是什么使他犹豫。他在对抗二淌子的整个过程中,时刻也没有忘记过苏戈兰,苏戈兰就像是生存在他小小的内心世界里,他不用有意识地去想,苏戈兰也无时不在无处不在。黎明决心等待下去,不到那千钧一发之时他就要等待。他向前蠕动着,像二淌子—样迟滞地向前蠕动……在这段不长的距离内,不知有多么漫长的时光流逝过去……二淌子终于蠕进“地堡”里去了,黎明也停下来,停了—会儿便侧转一下方向又向前爬去。他稍稍超过了“地堡”,与“地堡”横隔着—段距离。他将头部朝向“地堡”便静止不动了……

黎明越来越感到寒冷了。冬夜的寒气冷冽蚀骨,每呼吸一次都像是吸进了—股寒流,令人心颤身抖。黎明刚才在爬行时并没感到寒冷,紧张和运动反倒使他身上汗津津的。而现在他浑身的热量都冷却下来,全身的皮肤都在往一起收缩。身上的衣服和鞋子一点暖意也没有了,黎明感到像是赤身裸体躺在冰天雪地里。他用力缩紧身子蜷在大衣里,把指尖冻木了的双手交插在两腋下。他的右手触到了雁翎,焂地感到有股热乎乎的暖流涌遍全身,似乎那是一团燃烧的火……

要在往常,天已经该亮了。天上正有什么东西笼罩下来,黎明便以为还不到天亮的时候。天上笼罩下来的并不是雪,但却像是阴黑天下大雪一样迷混不清。黎明猜想这是浓雾吧?可他又想冬天难道也会有雾吗?他看到这些雾一样的东西沉落下来,又贴着雪面混乱地涌动,搅成了更加迷濛的大团浑沌。周围的景象更看不清了,黎明只能凭感觉确认出“地堡”的位置。

这样过了一段时间,情况便发生了突变。那像雾一样涌动缠绞的东西开始脱离地面,像一面平铺的巨幕徐徐地向上浮去。它们渐渐在涣散开,接着便露出了蓝色的天底——原来天色已经大明!黎明的心里顿时激荡起来,心都快要跳出胸膛了。他凝神望着“地堡”猛地发现“地堡”面前的雪地里鼓起两道凸痕,凸痕向前延伸着,像两条蚯蚓在地皮下面慢慢拱动一样不易察觉。“是枪筒!”黎明立即这样想道。他迅疾地将目光撇开,见远处已经有大雁在抖动身上的积雪!黎明又闪电般的想到:二淌子肯定是在等待雁群全部暴露出来,找大雁密集的地方开枪!黎明全身绷紧得像一盘满弦的发条,随时都会弹冲起来。而就在此时,黎明瞟见东方大路上出现了两个身影,那穿红色羽绒服的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跑在前面。黎明激动得全身都要爆炸了,他在那两支枪筒就要抬起的一刹那问,像一支飞箭似地射了出去:

“兰兰——快看——飞吧——大雁——”好几种声音随即而起:雁群起飞了,扑啦啦拔地而起,像一片白花开满天空;枪响了,轰轰两声平射在雁群刚刚离开的地面上,象是为雁群送行;太阳在此瞬间喷薄而出,千万束霞光照射大地。“黎明!黎明!”苏戈兰呼唤着,伸开双臂向这边跑来……黎明流着泪水在雪地里迅跑,逆着阳光去迎接苏戈兰。他们两个抱在了一起,来不及相视一眼便都把目光望向天空——天空里满是阳光、大雁和号音般的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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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坐在护城河旁惟一残留的城墙上,现在是公元二零零九年,这段城墙早在我们出生前就矗立于此,历经岁月的风尘及两次大地震的考验却不慎败在城市规划的脚下,连贯的城墙被轰隆作响的挖掘机扒成了多米诺骨牌的样子,历史的防线被轻易移除,像剪除多余的指甲,只有我们屁股下这截残垣被当做永久性建筑保留起来,以便后人流连时知晓城市是从这里开始并从这里消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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